一只笼子在寻找一只鸟
——读卡夫卡
好长时间我都在想:假如没有卡夫卡,后现代主义会发展成什么样子。迷迷糊糊地想了很长一段日子,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我知道,做这方面的思考是徒劳无益的。因为历史没有假如,只有存在。对于二十世纪文学,卡夫卡是特殊的存在,而且是这条扣链上必不可少的一环。
不得不说,读卡夫卡是一项十分艰苦的工作,它的艰苦并不是文字的拗口,而在于形象的异化以及思想的不可阐释性。好多时候,我都有身陷迷宫的感觉,走累了走疲倦了走得实在是再也不想走下去之后,我才渐渐地发现曾经那个令我着迷万分的出口或许是不存在的。对我而言,它永永远远都是一个谜,一个无法解开的结。
卡夫卡是个不同寻常的人,有着非同寻常的个性。卡夫卡是业余作者,让我感到敬重地是,他在业余的时间里写出了专业作家也未必写得出的作品。卡夫卡之所以能够写出别具一格的作品,在我看来这在很大程度上与他独有的天性有关。
卡夫卡出生在奥匈帝国时期的布拉格,一个犹太商人之子。作为一个犹太人,他却不属于基督世界而又对犹太教义持有异议;他酷爱文学,却迫于父命——父亲刚愎自用的家长式管教,给卡夫卡的一生蒙上了一层都挥之不去的阴影——改读法律;他会说德语,作为一个捷克人,却又是奥匈帝国的臣民;他真实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却时时感觉自己是个流浪异地毫无归属感的陌生人;他热爱文学倾心于文学,却毫不珍惜自己所付出的艰辛劳动。这所有的一切都造就了他充满矛盾与冲突,痛苦与磨难,孤独与愤懑的内心世界。因此,时时萦绕着的对社会的陌生感,孤独感与恐惧感成了他一生中都摆脱不掉的永恒主题。
在卡夫卡的作品中,无论主人公如何抗争努力,强大无形的外来力量始终控制着一切,伴随着行文的叙述你会身不由已地恐惧与不安,并最终归于灭亡。尤其是在《地洞》中,这种力量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作为鼹鼠的“我”,始终都处在惊慌之中,而且是惶惶不可终日。“我”因担心外来侵袭,常年不断地改建地洞,辗转不停地把粮食从地洞的这头到地洞的那头。“我”不住地喃喃自语,“即使从墙上掉下来的一粒沙子,不搞清它的去向我也不能放心。”“我”向一种未知的危险、向它周围无穷的一切发动了一场殊死的战斗,“一种我始终应该担心的东西,一件我始终应该有所防备的事情:有个人来了”。而这个人是谁,什么时候来,“我”却无从知晓。在这其中渗透着叛逆抗争的思想,在倔强地表现了不甘放弃希望的同时,又表现出对一切都无能为力、无可奈何的宿命论思想。然而这种陌生孤独,忧郁痛苦以及个性消失、人性异化的感受,正是当时社会心态的反映。美国诗人奥登会说:“如果要举出一个作家,他与我们时代的关系最近似但丁、莎士比亚和歌德与他们时代的关系的话,那么我首先想到的就是卡夫卡。”
读卡夫卡的时候,我总是会时不时地生有莫名其妙的感觉。卡夫卡文章的许多地方,都令我匪夷所思。在读了好多遍后,我仍然还是朦朦胧胧似懂非懂的。想说一说吧,可是又无从说起;并不是无话可说,而是想说的话太多了,却又不知哪句话才是最合适的。正如法国荒诞派作家加缪在《卡夫卡作品中的希望和荒诞》中说:“卡夫卡的全部艺术在于使读者不得一读再读。它的结局,甚至没有结局,都容许有种种解释……如果想把卡夫卡的作品解说得详详细细,一丝不差,那就错了。”或许,这就是卡夫卡寓言作品的多义性吧。
卡夫卡在给女友密伦娜的信中沉痛地说:“可是他(指卡夫卡)没有祖国,因此他什么也不能抛弃,而必须经常想着如何去寻找一个祖国,或者创造一个祖国。”不管怎么说,我想卡夫卡已经做到了。他用自己的笔构建了一个独特的世界,一个充满着象征、寓言、神秘、梦魇般的世界。这里面五光十色离奇古怪,有超现实、非理性的情节,违背常理而且莫名其妙的逻辑,有异化的动植物,陌生化的世俗常人,荒诞不经的行为举止。比如说让我感到惊愕的《变形记》,让我感到恐怖的《在流放地》,让我感到悲哀的《城堡》,让我感到痛苦的《审判》,再比如说令人疼惜万分的《饥饿艺术家》,突兀而荒唐的《乡村医生》,等等不一而足。卡夫卡用反传统的方式构建了种种悖谬的、荒诞的、非理性的现实。而这种苦心经营的内心真实却比自然现实更为真实,更加地令人动容。
在我读《判决》的时候,我就始终有一种莫名的感动。在卡夫卡的所有作品中,《判决》是我最喜爱,也是让我最动心的作品。这里面有卡夫卡本人的影子,有他的爱,他的痛,他的悲,他的泪。他真实地再现了父子两代人甚至是当时社会上人与人的隔阂与猜忌。“儿子”虽然畏父却又爱父,但是“父亲”依然顺理成章地在最后大叫:“说到底,你是一个没有人性的人!——你听着:我现在判决你去投河淹死。”作为儿子的“我”却依然言听计从地穿过马路,向河边跑去。在一长串车辆从路上驶过的时候,——为的是好让车辆的噪音可以很容易地盖过“我”落水的声音,——“我”低声喊着:“亲爱的父母亲,我可一直是爱着你们的。”说完,从栏杆上,松开手,落入了水中……
“孤独,孤独,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卡夫卡在《判决》中悲凉地问道。
然而始终都没有人能够回应他的声音,无奈之下卡夫卡在自己敞露心扉的日记里,做了如实坦诚而疼痛地回答:“一只笼子在寻找一只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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