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条长长的,斑驳的故事,像极了留在身体某一部位的疤痕。
我几乎已经忘记了这条疤痕是怎么形成的了,只是每每回首,心头依旧会隐隐作痛。
那是去年五六月份,我的堂弟忽然在某天把我微信删掉了,我感到十分惊讶,万分不解,因为他前几天还说要来我老公家找我玩呢。那时我还没有生产,于是在某天回爷爷奶奶家里的时候,问了原因才知道,他是为了给大伯迁坟的事迁怒了爷爷。谈起我的大伯,他早在2008年的时候,因尿毒症去世了,说起来,我弟弟小小年纪就没了父亲,我们都很心疼他,尤其是我奶奶还有我。
给上人迁坟,本就是晚辈应做的,所以爷爷想都没想就给我弟弟打了电话,让他回来,我弟接完电话后,就开车子往这边赶了,谁知道途中发生了意外,不知道是他追尾了别人的车子,还是别人的车子追了他的尾,总之,那一天那件事过后,我弟半夜打电话给爷爷,总的来说都是一些责怪的话,爷爷为了顾及他的情绪,电话里什么都没说,愣是委屈的憋出泪水来了。我听完爷爷奶奶的叙述,心里不是滋味,于我来说,我觉得这是一件小事,让爷爷去给大伯迁完坟后告诉弟弟一声就好了,可是爷爷说,那样更不好,说不定堂弟会因为这件事记恨他,严重的说不定会闹到家里来,我一想也是,以他的性格,应该做得出来。我后来安慰他们,说过段时间等他冷静下来了,我再打电话给他。
时隔一年,途中我不止一次打过他的电话,他前两次都是睡的迷迷糊糊接的,问我是谁,语气中有阵阵寒意,我心想,他肯定还没有消气,但我还是耐心的说:“我是姐姐啊”,“有空姐姐去找你玩啊”……这样的话,不知道说了多少次,但我是发自肺腑的,毕竟要是没有这件事,我们姐弟俩关系还是不错的。
这让我不禁回想起大伯在世的日子,那时我们都很小,我比他大三岁,又在老家留级一年,自然了,老家的教育模式肯定是落后的,我在老家从来没有正式考过试,后来去了常州——我大伯大妈和我爸爸都在那边上班,第一次考试竟然考了零分,害得我伤心了好久。我永远记得,那是我弟弟第一次笑话我,我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被“嘲笑”,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丢脸”,后来,我渐渐懂得了什么叫做考试,以后每次考试,我跟我弟都不相上下,我们很享受这种齐头并进的过程。
在常州的那段日子,是我人生中最难忘的时光。童年的颜色变得缤纷起来,那里面装满了欢笑,充满了甜蜜的味道,我们一起上学下学,冬天一起窝在被窝里听大人讲故事,看奥特曼,雪天一起打雪仗,我们一起找小伙伴打兵乓球,假日里一起跟大人去进货——那时候我大伯大妈们在学校里教书,他们总会贩一些本子、铅笔、辣条、橡皮,来卖给学生。大城市里的一切都是那么新奇,我的视界里一秒没有停止过猎取。正是这样的一次经历,让我有了探索世界的欲望,我的世界里不再是家乡的花花草草,不再是家乡的麦田,不再是家乡的低矮房屋,而是城里的热闹庙会,城里的高楼林立,城里的普通话……
我的伤口,大底来自于那一次跟弟弟打乒乓球吧。他输给了我,于是把球拍甩在了水泥制成的乒乓球台上,可能是力度太大,以至于乒乓球拍一下子蹦到了我的嘴唇上,当时我都忘记了疼痛了,嘴唇麻麻的,鲜血一滴滴落在了学校的水泥地面上,我记得当时大伯跑过来,抱着我去了小诊所,医生替我处理了伤口,让我缝针,我怕疼,就没有缝,于是他就给我打了点滴,给我的嘴唇贴上纱布,回来后,我弟弟一声不吭,可能是吓傻了,我吃了好几天流食。那时我和奶奶住一楼,大妈他们住三楼还是四楼的记不清了,她做饭不怎么好吃,所以我奶奶总是让她和大伯他们来我们这吃。那会儿我爸爸在一家风扇厂上班,本来只有我爸在那里上班,后来我大妈也在那边上班了。
等我嘴唇好了,我也就慢慢忘记这件事了,只是现在摸着,还有一个小疙瘩在里面。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对大伯就倍加关注了,因为他老是拿手托着他的腰,我以为那是他的习惯,本来没有多在意,直到有一回,我们在放假的时候,陪他去医院看病,才知道原来他病了,医生给他开了好多药,奶奶跟我说,是因为大妈弄伤了他的腰他才生病的,我有一段时间,对大妈的印象,一直停留在奶奶跟我说的那些话当中,因为我大伯对我,真的太好了!他会偷偷的给我零花钱,那时候他的工资都在大妈那儿,他只有一些零钱,可是他会把这些钱用来买零食给我和弟弟吃,如果他给我弟弟五毛钱,那他就会偷偷的给我五块钱,不知道这事情我弟弟知不知道。
2008年,是我童年色彩最灰暗的日子,我们一家人都回到了老家,那应该是在放暑假,大伯大妈和我爸爸回来后没多久,他们就去了上海,爷爷好像也去了,说是去给我大伯看病,我记得去了没多少天他们就回来了,后来在我大伯去世后一段日子,我才知道,医生说这种病叫尿毒症,需要亲人换肾,最长可以活十年,我大伯没有换,不知道是嫌手术费贵,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我爸说他是舍不得爷爷和爸爸给他一只肾。后来,奶奶又想通过基督教来救我大伯,每天晚上,我们家都会有一帮信耶稣的来帮我大伯做祷告,跪在耶稣像下面,很虔诚很大声的祷告。有一天晚上,爷爷奶奶他们去别人家做祷告的时候,我大伯也默默的跪在耶稣像下,说:“主啊,让我一个人死吧,保我一家人平安”……在这之前,他还开心的在我床边扭着舞,逗我开心呢……那时候我们家住的草房子,三间屋子,东西两边是卧室,大堂在中间,西边睡着我大伯一家,东边睡着我和爷爷奶奶,还有我爸(东边卧室有两张床)。
我记得我大伯为了这病,还吃了好多虫子,那种黑黑的,壳子硬硬的,生在草垛里面的虫子,不知道苦不苦,反正看他那吃下去的表情,就知道很苦很苦。
听奶奶说,我大伯大妈是师生恋,我大伯比大妈大好多,那时候我大妈的父母不同意他们在一起,为此还来我家闹了一通,我奶奶硬是跪在了我大妈父母面前,这才有了我弟,据说生他的时候,还跑去了山东,躲什么计划生育,我依稀的印象中,是我的确去了很远的地方,晕过车,后来车上有个阿姨给我一个橘子,让我闻橘子皮的味道,后来我对那个阿姨,一直都有着模糊的美好的怀念。那远方,可能就是奶奶说的山东吧。
临近开学,我们在学校附近租了两间房子,我跟奶奶住的两间红色的小瓦房,我弟弟他们住的门面房,我经常在白天去我弟那边玩,有一次,我大伯光着个身子坐在床上吃药,那药黑黑的,一粒粒圆圆的,一吃就是一大把,我正好在床上玩,看到我大伯后背上,满是黑黑的小点点,当时我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我那么静静地看着那些黑点,我大伯意味深长的对我说:“以后你要多照顾你弟弟啊”……那句话,我一直到今天,都没忘。
不久后,大伯就去世了,那是我们上午都第二节课,我弟被我二爹接回去了,上午第三节课,我也被我二爹接回去了。我二爹在车上跟我说,我大伯去世了,说是过马路时被车子撞的,我想应该是他走路时忽然离开的。到了家后,我看着家里家外层层白布,看着堂屋里躺着的那个人一下子就绷不住了,我跌在玉米堆上,哭声特别凄惨,特别响亮,特别想问问老天爷,这么善良的一个人,怎么就没了!那件事后,我时常回想起弟弟那张生无可恋,孤独无助的脸,他那么小,脸上竟有如此平静的画面。后来在大伯骨灰化完后,他还跟我说:“姐姐,爸爸的骨灰是黑色的”。我当时听完,又想到了大伯后背上密密麻麻的黑色小点点。
自那件事后,弟弟便转学去了县城读书,听爷爷奶奶说,我大妈把家里属于大伯的那些地啊,树啊,通通都卖掉了,爷爷奶奶为此,还和她闹的很不愉快。我弟也是因为这些事,跟他们的关系变得冷淡了。那时候我承认,我的确成长的没有我弟弟快了。有些让我头疼的事情,他听完都反过来劝我了。
我跟我弟并没有因为我大伯的事就不联系,相反,我们虽然不在一起上学,可是一到节假日,我基本上都会和爷爷要么奶奶去县城看看他,带他去吃吃玩玩,我大伯让我照顾他,我一定要照顾他。我把爷爷奶奶给我的零花钱,都跟我弟弟一起花了,有时候从县城回来之前,我还要在临上车前给他一两百块钱,他真的不容易,我真的心疼我弟弟。大妈过了一两年又嫁了人,生了一个女孩子,我弟弟在那段时间,瘦的跟猴子一样,不过他倒是长的比我高,爷爷虽然看了后嘴上不说什么,但心里还是心疼的,每次去,也要给点钱给他。
有一回放假,我弟弟来找我玩,那时我们已经搬到了别处,顺着那条路一直往前走,就能到大伯墓地上了,他跟我看了一会儿电视,说要去走走,我在家等他,等好长时间都没有看到他人,于是就打电话给他,他说他在大伯坟边,我后来也把家里门锁了去了,看着他在大伯墓前,哭得像个泪人,每滴眼泪都滴在了大伯的碑上,我默默陪着他,他一声没吭,就是流眼泪,害得我也流泪了,许久,我们才一起回到了家里。
那一天,我想他一定有许多话要对大伯说吧。
我的伤口快要愈合了,我们各自在自己的人生轨道上重合,分离,分离,重合,直到怎么也重合不了。
他有缝合过我的伤口的,我也会像是个无助的孩子一样,抱着他哭,那时候我正在叛逆期,跟爷爷奶奶闹过矛盾,我会打电话给他,他就坐着出租车过来安慰我,我人生第一次住院,我会打电话给他,不知道的以为他是我男朋友,我第一次感到,我的弟弟太懂事了,懂事的让人心疼,所以我每次在外面回来,就是打电话给他,带他吃顿好的,他那个时候胖了,干理发,估计是晚上跟哥们喝酒喝出啤酒肚了。去年我见他,他正好买了一辆车,我刚准备买完炮仗给他庆祝,就被爷爷拦下了,爷爷说这一放他又要掏钱请人吃饭了,最起码十来桌,我是理解的,不知道我弟怎么想,毕竟他们之间的隔阂已经越来越大了,他又是一个极其敏感的人。
从那以后,我们便在开头我说的那件事上极少联络了,都是我主动想跟他联系,他每次都在睡觉,我要不是看快到中秋想找他玩玩,都不知道他在去年就不干理发了,爷爷奶奶一路上激动的都语无伦次了,爷爷连他的面都不敢见,怕伤了他。我跟奶奶在星巴克跟他见了面,奶奶还没等他进门就远远迎上去了,抱着他的胳膊就一顿狂亲,搞的场面有些尴尬,他憔悴了不少,可还是胖的,我给他点了一杯卡布奇诺,他说今天请假去看眼睛和鼻子,说有些发炎,我后来转了一千给他,没说上几句话,他就说要去医院了,奶奶又是送了他好远才撒手。
好了,伤口彻底好了,疤痕还是在的。故事不知道还有没有,疤痕不知道还痒不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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