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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车从乡里的大路上,拐了个弯,准备进入村里的小路,我的心也渐渐放松了起来。我瞄了一眼车上的时间,已经是凌晨2点了,这意味着我下班后,大概7点多从家里出发,已经开了6个多小时的夜车了。我的身体一直不好,体力也不行,在夜里这么一路不停地奔驰,让我又困又累,疲惫不堪,我只能强迫自己高度紧张起来,用意志力来抵抗重重袭来的睡意,支撑我安全地到达目的地。我的目的地就是在那不远处的一个小庄子,那是我的老家,生我养我的地方。
事实上,我也并不敢完全放松下来,因为村里的小路虽然也是平整的水泥路,却是蜿蜒又狭窄的,宽度刚好够通过一辆车,路面还比两边路基垂直高出许多,一不小心就很容易掉下去,掉下去之后就很难再爬上来,在这深秋的凌晨,我也不想打扰别人的美梦,叫人来救援。
等我真正驶入村里小路的时候,我发现是我多虑了,今晚的月亮很亮,月光慷慨地洒满大地,把天地照得如同白天一样,路面、农田、房屋,都看得一清二楚,路上也没有任何的人和车,这大大减轻了我驾驶的难度,也让我的心完全地放松了起来。
月光下可以清晰地看见,小小的水泥路从大块大块的农田中间穿过,像一条光滑灵活的大蛇。如果你夏天过来,肯定会看到两边苍翠蓬勃的水稻,还有路边野蛮茂盛的青草,可是现在,水稻早已收获完毕,只剩下稻茬倔强地站立着,残留在田里,野草也都枯死了,一片一片焦黄地躺在路边,让这片豫南大地显得十分地空旷寂寥。
车子又拐了个弯,驶入了一条更窄的小路。顺着车灯的方向,可以看到前方有两处平房,并排在路的两边,房子外墙是粉刷的白色,在月光下很好辨认。这其中门前有两颗大梨树的,是我家,门前是一片平整空地的,就是我叔家,我奶奶去世得早,我爷爷就住在我叔家。又下了一个坡,很快就到了门口,我把车停在我家门前,熄了火,心才算是完全安顿了下来,我到家了。
我走下车来,打量着我的家,我的家里已经多年没有人居住了,父母为了帮我带孩子,一直跟着我在城里住,所以整个房子显得十分地破败。大门还在紧锁着,可是挨着路的院墙早已倒塌,院子里横七竖八地放着我叔的农机和农具,地上覆盖着厚厚的枯草,显示以往夏日的一片生机,堂屋的大门也是锁着的,可以想象里面肯定成了蟑螂、老鼠等小动物的乐园。原来的猪圈和厕所也坍塌了,断墙碎瓦和一些木头杂乱地横在那里。这就是我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啊,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有太多的往事了。
与我家相比,我叔家就显得干净整齐了很多,因为我叔一直是住在这里的。从我叔堂屋的门缝里,还透漏出微微的灯光,怎么这个时候还会有灯光呢,是忘了关灯吗?应该不会,乡下人在省钱方面,从来不会大意,难道还没有睡,是有什么事吗?是在等我吗?也不可能吧,我这次回来是临时决定,也没有提前和他们说过,我还是决定走过去看看。
我轻轻地向我叔门前走去,还没走到门口,就听见一阵“呜呜呜呜”的声音,我心头一紧,正着急找到是什么东西发出来的,一团黑影“嗖的”从墙角冲了出来,对着我“汪汪、汪汪”地大叫了起来,我一看,原来是我叔养的小黑狗,之前回来的时候也见过。黑狗只顾冲着我叫着,却不近身,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好对着它轻咳了一声。谁知黑狗听到我的声音后,竟然不再叫了,跑到我的身边闻来闻去,然后开始围着我摇起尾巴,一蹦一跳的,啊,它认出我来了,他知道我是它的亲人,它知道是亲人回来了,它十分地开心,也十分地亲近,我的鼻子一酸,眼眶竟然湿润了。
我走到门前,轻推房门,房门是从里面锁住的,我从门缝向里望去,昏黄的白炽灯照着空空的房间,原来的桌子板凳都搬走了,红砖铺平的地面上积了厚厚的一层泥土,地面靠墙的地方,用稻草铺了一个地铺,地铺上面躺着一个人,身上盖着厚被子,面朝墙壁睡着。我看出那是爷爷,眼泪就再也忍不住了,我才一个星期没有回来,怎么竟然就到了这个地步了。
睡稻草地铺,在我的老家,是给即将死去的人准备的。具体原因我也不太清楚,说是老人死在床上是不吉利的,一定要死在稻草地铺上。所以,睡在稻草地铺上,也就意味着彻底没希望了,就只等着咽气了。我的爷爷肺癌晚期已经很久了,对于他的离去,我也早有心理准备,这也是我频繁长途跋涉回老家的原因,可是,此刻看到这种场景,真切地感觉到这一天就要到来了,心里还是非常难以接受。
这一天真的就要到来了吗?为什么会这么快,上个星期爷爷还能拄着拐杖,站在门口等我回来啊,还能和我说话啊,还能责怪我叔在门口种的大蒜不整齐,我走的时候,还能看着我离开,还能安排我婶拔一些青菜给我带上。想想那时,我总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爷爷会一直都在,完全没有意识到,爷爷正在和残酷的时间赛跑,正在和凶猛的病魔搏斗,我是多么地幼稚啊!人生的归宿是什么,就是这一地稻草吗?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一个善良正直的人,一个坚韧顽强的人,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躺在这一堆稻草之上,静静地等死,多么地残忍啊!
小黑狗激动地围着我蹭来蹭去,身体撞到了门上,发出了声响。我看爷爷翻了个身,发出了一声虚弱的呻吟,那声音像是从灵魂深处发出的,显得痛苦万分,却又无力表达,爷爷躺平过来,我才看清他比上次又瘦了更多,几乎已经完全变了形,手上、脸上没有一点肉了,只剩一层皮附在骨头上,紧闭着眼睛,张着嘴,样貌让人即心疼又害怕。爷爷呻吟了一会,又不吭声了,我的心里一惊,仔细地观察盖着的被子,看到有轻微地起伏,想着应该是又睡着了。
肺癌晚期到底是有多疼呢?估计亲身经历者也说不清吧,所有的止疼药物都已经失去了作用。听我叔说,爷爷曾不止一次地求他,能不能买点毒药,把他毒死,或者是把他扔到水塘里淹死,他太痛苦了,实在是受不了了。那可是当了一辈子的生产队长,一辈子铁骨铮铮、只断不弯的人啊,从旧社会到新时代,再苦再难,也从来没有服气过,而现在只能躺在这稻草了,忍受着剧烈地痛苦,等待着命运的裁决了。
爷爷得病,刚开始的时候,就是不停地剧烈咳嗽,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后来就是剧烈地疼痛,也是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反正就是一直疼,一直咳,一直不能睡觉,一直把人耗得油尽灯枯,折磨得一心求死。我想此刻,能够睡着一会,肯定是他最舒服、最幸福的时刻了吧!记得小的时候,去参加亲戚葬礼,亲友们总是互相宽慰,不要伤心啦,他这是去那边享福去啦。那边是哪边呢?享福是怎么享福的呢?小小的我完全不能理解,而现在我似乎对这个笨拙质朴的理论有了点理解,或许爷爷从此安静地睡去,也真的是去那边享福了吧。
我不忍再看了,转过头向车边走去,我也不愿再打扰其他人了,今夜就在车里休息吧。走到车边,我才注意到,那天的月亮真的很亮啊,又大又亮,把夜晚照的像白天一样。这个月亮和其他月亮是不一样的,这个月亮我很熟悉的,也很亲切,是我从小就认识的。
记得小的时候,夜里没有灯,只有遇到这样的月亮,才能跑出来在外面玩,这对于往常天黑就要关灯睡觉的孩子来说,实在是太有魅力了。我常常在这样的月夜,和小伙伴们结对在村庄里游荡,在稻场上玩老鹰抓小鸡,到西瓜地里去偷瓜,到树上就抓蝉蛹,到水田里去抓癞蛤蟆.....大人们也不管,任由我们疯玩到半夜,然后自己回家。最喜欢的还在爷爷家,磨蹭到深夜,自己趁着月光回家,那个时候奶奶还在,会坐在月光下,给我讲张果老砍树杈的故事,虽然也讲不清谁是张果老,他为什么要砍树杈,可我还是听得入迷,然后拼命地在月亮上辨认,哪个是张果老,哪个是树杈,并且坚信我真的看见了。现在奶奶去世也将近十年了。
月亮还是那个月亮,村庄还是那个村庄,可是人却全变了。我长大了,变老了,奶奶去世了,爷爷生命垂危,父母在陌生的城市陪我艰难度日,二叔出车祸腿撞断了,小伙伴也都各奔东西,失去了联系,陪伴我我二十多年的猫也死了,留下我无数记忆的老屋荒芜破败了,我还剩下了什么呢。
我躺进车里,小黑狗在我的车边趴着,偶尔发出呜呜的声音,皎洁的月光从车窗照射进来。啊!这美好的月亮,这残酷的月亮,这幸福的月亮,这该死的月亮,这万恶的月亮,这永恒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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