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再为你写一封信

（1）

已近四月，乍暖还寒，明天期中考试，突然间无事可做，不用备课，不用改作业，春光大好，阳光明媚，却又只能困于学校，下午要开备考会，一切都是惯例。

泡一杯花茶，夏宁随手翻开一本书，魏书生的《种好心田》，上次班主任培训会校长发的，并谆谆教导，名家名作，需认真揣摩体会。可惜久在冷宫，哪知今日得见天日， “我在课堂上站立了35年，仍然盼着快些开学，好去给学生上课，我盼着快些看到学生们的新随笔、新日记；听到学生们的新见解、新建议；观察学生们的新笑容、新眼神；当然，也渴望向学生们展示我的新教法、新导语、新设计、新教案。”

佩服，却实难企及，夏宁参加工作未满5年，却深感倦怠。三年班主任生涯，已让她华发早生，揽镜自照，眉间亦不知何时已有凝成川字的痕迹，“任你是女神，当上班主任也让你变成女神经。”一屋子活生生的人，而她，就是那个总管公公，也许在朋友眼里，她是温婉可人爱卖萌的宁馨儿，但在一班学生的心里，这位夏老师更多时候严肃古板，周身散发着森森寒气。以致教师节时她曾收到这样的贺卡：“老师，您笑吧，您一笑，我们全班同学都跟着开心。”

你确定？其实你不懂我的心，也许严厉只是内心虚弱的表现，如魏书生老师，始终微笑着，和蔼可亲。多读书吧，向前辈先贤学习，岁月从不败美人，可，即使诗书在心，也未必能找到如意郎君。

  （2）

“请问哪位是夏老师？”正胡思乱想中，突然有人推门进入，一位中年男人，带着谦恭的笑容询问着。“我是。”夏宁边回答边站起。“我是《中学作文》杂志编辑社的推销员，我们的书每年都能压中高考题，您看看给学生推荐一下。”他拿出几本书给夏宁讲解着。一股浓郁的烟味也随之而来，混合着尘土的气息，以及衣服长久未洗的陈旧味道一起扑入，夏宁不自觉侧了下身子，“嗯嗯”点着头，希望他快些讲完。

终于送走了这位殷勤的卖书人，生活不易，各有甘苦。而此时，夏宁却又沉浸在另一个问题中：人与人的气息为何如此不同？冥冥之中是否有气息将彼此牵引？

她想起了顾亭，她的大学同学，绯闻男友。记得那次一起学习归来，天已下起了小雨，他骑着车子带着她，突然对她说：“你扶着我的腰。”然后一路飞奔。这是他们仅有的一次肢体接触，所以她记忆犹新，那时，她真希望那条路可以无限延伸，而她也能与他那么亲近，就那样永远沉浸陶醉在他的气息之中。

只是，这种享受，昙花一现。随着毕业的到来，从此挥手各自远行。忙碌的工作让她晕头转向，青春的朦胧情感也被现实的风吹得难觅踪迹，可是，她知道，他仍在自己的心底，因为在疲劳之极沉沉睡去后，她梦到的那个男生，还是他，在梦里，他浅笑温存，牵着她的手在柳丝轻扬的河边漫步，这一幕实在太过清晰，以至于每次相亲，她都拿对方与他比较，结果自然是寻寻觅觅，依旧冷冷清清。

多想告诉他，自己多年的思念，可是，却只化作手机里一句“好好休息，保重身体。”感情之事，让它顺其自然吧，水不到，渠难成，何必勉强？天涯何处无芳草？

可是，她还是无法忘记他，那份思念是如此的固执不肯离去，“你存在，我深深的脑海里，我的梦里，我的心里，我的歌声里。”可，也仅此而已。

此时，他在做什么？暮色渐渐笼罩大地，夏宁却无法收回她的思绪，是否，正在相亲，咖啡厅里浅斟慢饮？

“夏宁，快去开备考会，别迟到了！”切，煞风景。

  （3）

会后，她坐上公交，蜷缩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继续神游天外。

繁花渐开，春光满眼，“陌生花开，可缓缓归矣。”多么浪漫，但必须首先有位懂她的夫君。吹面不寒杨柳风，这是个恋爱的季节，27岁的她既不想听圣贤教导，又不想研究百年大计，此时，她只想知道那关关的雎鸠鸟，到底在何方鸣叫。

夜深人静，辗转难眠，终于，她起身，拿出闲置很久的彩色信纸，鼓起所有的勇气，用毛笔细心写下：“顾亭兄，一去两载，别来无恙？此间樱花正开，可否邀君同游？浮生长恨欢娱少，肯惜路遥轻一笑？盼君至，共游芳丛，妹宁即日。”够酸，她暗笑自己，沉思片刻，又在旁边画了个卡通少女，俏皮可爱，并配了句，“你爱来不来”。

然后，封好信封，轻轻喷些香水，放于枕侧，胡思乱想中，不知何时进入梦乡。

晚风轻柔，疏影斑驳，夏宁怎知，梦中竟会轻笑，红晕在脸。

  （4）

两天的考试匆匆而逝，生活又开始了单调的周而复始，而那封芬芳的书信，仍然静静睡在她的床头。

早读，第一节课，一周的早饭都是奢侈，她匆匆忙忙的赶去上课，顺便带上一个面包，突然，走到楼梯拐角的阴影处，看到一个男孩正蹲下身子给一个女孩系鞋带，而女孩，一边吃着东西，一边嘻嘻的笑着，天啊，竟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夏宁扶了扶眼镜，认出是自己的学生，立刻想火冒三丈，但今天，不知为何，她只是稍作停留，便匆匆离开了，两情相悦，在这美丽的春天的早晨，虽不应该，但当头棒喝让他们从此落下心理阴影就正确吗？在爱情上，限制痛斥能起多大的作用？

找个时间，和他们好好谈谈，但却不必在此时。

果然长江后浪，夏宁突然有些伤感，总比自己强，到了恨嫁的年龄却依然如此畏缩，在寻觅中孤芳自赏。

既然敢写，有什么不敢寄？夏宁终于说服了自己，拿出慷慨就义的决心，五里一徘徊的寄出了这封信，甘愿为君折腰！晚节不保！又如何！

但此君，可否明了她的芳心？

（5）

几天后，她收到一条微信，仅有一行字，“信已收悉，宁妹勿念。”夏宁不觉羞红了脸，人已丢了，竟只有寥寥数字回语？

不一会儿，又一条微信发来，“从前车马很慢,书信很远,一生只够爱一个人。”哥，你是在摘抄吗？

灰心丧气中，浑浑噩噩度过了一天。

早知如此，何必说透？异地恋，就是这么不靠谱，何况这只是异地暧昧，她打开电脑，输入，异地恋可以存活多久？又输入，男人爱你的几种表现？再输入，如何能找到一个好男朋友？

潜心钻研了好久，似有所获，带着疲倦昏昏睡去。

刚想梦到周公，突然有电话，是顾亭，好任性，“干嘛？”夏宁有气无力的问道。

“春天去哪里踏青？”

踏个鬼啊，“在校园踏草坪。”

“我明天下午来，你愿意见我吗？”

“不愿意，我很忙。明天我要开期中考试质量分析会，恕不接待远客。”

“真的？”

“若说假话，我长胖十斤，不，两斤。”

“那，打扰你休息，很抱歉，晚安。”顾亭挂了电话。

晚什么安？夜半铃声，晚怎么安？这个顾亭，总是这么彬彬有礼，不，是装模作样！夏宁恨恨的拉上被子。

（6）

任课老师说，任课老师说完班主任说，班主任说，班主任说完年级主任说，年级主任说，年级主任说完教务主任说，教务主任说，教务主任说完副校长说，副校长说，副校长说完正校长说。

学校的大事——期中考试质量分析会终于在该说的人都说完后圆满闭幕。至于记住了多少，最多六个字：没考好，加油干！

唉！习惯就好。夏宁站在教室前的走廊里，极目远眺，多希望有一个远方，可以安放所有的梦想。也多希望……夏宁抬起头，告诉自己：你要坚强，即使没有任何人的肩膀。突然鼻中一酸，这时，手机又响起熟悉的铃声，是他。

夏宁赶紧调整了一下情绪，用一种轻松的语调说：“干嘛？今天很闲吗？”

“我来了。”顾亭轻轻的说。

“你来了？你飞越黄河来的吗？”夏宁努力想说得活泼一些，可是却无法抑制心里越来越酸楚的感觉。毕业五年了，这是你第二次来！

“我想，我想见见你，你昨天说你很忙，我不知你是否有时间？”

“没有！”夏宁说完，感觉自己应该在此时挂断电话，就像电视剧里的女主角那样骄傲决绝，但是，她没有，她紧握着手机，抑制住想要颤抖的自己。

“你别生气。”显然顾亭不像偶像剧中的男主角那么固执又弱智，他并未放弃，而是用坚决的口吻说，“夏宁，大概下午五点我到你学校门口等你”

夏宁本想说，你别来，然而，她说出口的却是一个字“好”。

放下电话，夏宁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竟悄悄流下眼泪……

（7）

必胜客里，二人对坐。

长久呆在校园的夏宁甚至不知道哪里才是更适合约会聊天的场合。只好在这里吧，看上去还有些青春年少的气息，毕竟，她只是27，还没有那么老，对吗？

自从见到他，她始终不敢抬头凝望他，她这个雷厉风行的班主任仿佛突然间变成了一个拘谨羞涩的小女生，毕竟，两年未见了，是吗？毕竟，今天好仓促，竟未来得及换一件漂亮的衣服，都怪这风还是那么寒冷，让自己只能穿着棉衣，没有一点春天的欣喜。

好尴尬，他也不说话。她只好低头研究面前的这碗菌汤，好像两口就可喝完，但她拿着小小的勺子，似乎准备喝到深夜。

“最近工作很忙吗？”他看着她说。

“还行吧，习惯了。”她低着头说，并不想告诉他，自己是把班级托付给其他老师才得到这次出来的机会。

“你都有白头发了，以前你的头发那么好，又黑又亮。”

哥，你不要提醒我的年龄好不好？夏宁心想，但是她没有说话，而是静静地听他诉说。

“还记得那个夜晚吗？葡萄架下的小亭子里，我给你讲了那么多我的故事，而这些我却没有对别人说过，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我会那么乐于倾诉。”

“不，”夏宁打断他，“我觉得那是月亮惹得祸，是月色太美太温柔，所以你才……”

“夏宁，你总是这样，你从来意识不到你的好……你都忘了吗？我带你去见我的朋友，带你去我家，晚上，我为你送被子，你靠在床上看书，那时的你，很可爱，很纯真，可我……”

“不可爱，”夏宁坚定的说，“我觉得那是我年少不懂事，才会去一个男同学的家，并且，还，还留宿。”

“夏宁，你听我说，好吗？”顾亭把必胜客里的招牌菜——披萨往她那里推了推，“你负责吃东西。”

哥，我大吃大喝，您情话连绵？且慢，谁知是什么话。夏宁一边想，一边开始用刀胡乱划着那块外国烧饼。

“夏宁，你觉得一个男生带你去他家，去见他的家人和朋友，意味着什么？”顾亭问。

夏宁正将一块披萨送进口中，看着他，说：“我负责听，你说的。”

“好吧，”顾亭笑笑，继续说，“起码说明，他不讨厌她。”

废话。

顾亭接着说：“我觉得我晚熟。”

夏宁正喝汤，听到此处，差点喷出来，她没敢说话，这句，或许是真心话。

“所以，我……，我只知道，那时的我，喜欢听你说话，喜欢和你在一起，你的声音很好听，很温柔……。”

“只是那时喜欢，现在很讨厌，是吗？”夏宁打断他。

“夏宁，”顾亭压低了声音，有些警告的说。“你不用说话。”

嗯嗯，哥，您老继续。

顾亭忽然不说话了，一直看着夏宁，然后静静的说：“两年不见，你更好看了，你的皮肤，还是那么好。”

咳咳，哥，你可不可以不要那么色迷迷的。

“夏宁，你是不是很气我，我辜负了你，毕业时，我不懂得珍惜你对我的情意……”

夏宁笑了笑，镇定地说：“其实，我从来没有恨过你。”只是那深夜做梦流泪的人都是谁呢？

两人突然沉默了，静静的吃着东西。

“夏宁，我这碗汤很好喝，你要不要尝尝，可我刚才舀了一勺。”

“是吗？”夏宁用勺子盛了一勺，又把自己的汤推到顾亭面前“你也尝尝这个。”

顾亭笑着也盛了一勺。

好暧昧，也许，我们只适合暧昧，夏宁在心里轻轻叹息。

这里，吃饭的人很多，而每个人似乎都只听到自己最想听到的那个人的声音，周围的一切，仿佛都是虚无缥缈的背景。

（8）

夜深了，他们已经在这条路上走了好久，忘记了初春的寒冷，忘记了疲倦，也忘记了时间。

他还是那么好看。温文尔雅，谦和有礼，走在他的身边，感受他的气息，夏宁感觉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大学校园，那时他们一起学习，一起吃饭，一起看电影，一起包饺子，一起踏雪寻梅，一起去图书馆看杂志，一起逛街买衣服，可是，却不是情侣。甚至，从未牵过手。也许，永远，是熟悉的陌生人。

想到此处，夏宁有些黯然，“夏宁，你怎么了，不舒服吗？”他突然牵起她的手，骤然间，一股暖意流至心底。

“你的手好凉，我送你回家。”

“不，我不想回家。”“为什么？”

夏宁没有回答，是啊，为什么？因为她在害怕，她害怕这又是一场梦，怕此地一别，再会不知是何年。她抬头看着他的脸，他比大学时更显成熟英俊，只是那气息依然熟悉亲切，她多想此刻，他能拥她入怀，她就可以好好感受那久违的味道，对他细诉相思。

然而，他没有。

“繁花还能盛多久，你牵着我的手，让我感到为难的，是相逢难相守……”夏宁唱起了刚学的歌。

“你会走在我的身后，我连影子也变温柔。”原来他也会唱。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夏宁站在顾亭身旁，等路边的出租车送他回酒店，她多希望，出租车能慢一点出现，这样，他就能多陪她一会儿，即使是梦，她也愿意这梦可以长一点，甚至，不会再醒来。

但，车，终究来了，他微笑向她挥手，随着闪亮的车灯，消失在沉沉夜色之中。

（9）

夏宁躺在床上，怎能入眠？

“我已到酒店，勿念，早点休息。傻丫头，你知道吗？我们今天走了两万多步。”

“可我不想睡，”夏宁回道，“你累吗？”

“我不累。”你骗人，夏宁想。

她沉思了一会儿，忽然写了一句，“顾亭，今晚，就在刚才，我很想抱抱你。”写下这句话，她犹豫了好久，却始终没有勇气发出去，可是，她最终下了决心，按下了发送。黑夜中，她感觉自己的脸在发烫。但，她不想再隐瞒自己。

“其实，我也想抱抱你。”很快有了回信。

看到这条信息，夏宁心里一阵酸楚，想起一路的坎坷，似乎所有的委屈都在看到这句话后得到了补偿。

“你愿意接受我吗？我现在去找你，我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顾亭回信，仿佛他不再是那个冷静的谦谦君子。

“不。”

“夏宁，你总是不，总有一天，我会让你说不成。”

“你怎么让我说不成？就不，不，不。”

“我会……”

“你会如何？不，不……”夏宁又得意敲下一连串的“不”。

“我会堵上你的……”

晕，哥，原来你也如此生猛吗？哼，不理你了。

“夏宁，你不要不理我，明天早上我去找你。”

“不，不说了，晚安。”真的不理你了，可如此良夜，怎忍安眠？

好一个春风沉醉的晚上！

夏宁披上衣服，坐在了书桌前，顾亭，我要再为你写一封信，在这情书稀缺的时代，就让这美丽的文字记录我们一路的点点滴滴，陪我们慢慢变老……

夜更深了，夏宁打开手机，看到顾亭刚发来的信息：

“余路还会走很久，我牵着你的手，让我感到幸福的，是相知又相守……”

让我再为你写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