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流上云间

我贫瘠的青春，曾有过一束光

壹

十六岁的清子，像一只竖着刺的刺猬，用坚硬的外壳把自己层层包裹。

夜深人静时，她常常独自坐在院里的槐树下，张着模糊的眼，仰望着漫天的星空。想念天堂的妈妈，泪如雨下。

只有这个时候，她才敢在夜色的掩护下，卸下坚硬的伪装，在绵长幽静的夏夜，死命抱住膝盖，哭的像个小孩。一阵风吹来，细细密密的槐花落在她的一抖一抖的肩上。

十三岁那年，清子的妈妈病重，骨瘦如柴的妈妈在病房里熬过了春天，夏天，秋天，却最终没能履行陪清子看一场雪的承诺，撒手人寰，不管清子哭的如何撕心裂肺，也唤不回那个笑得温柔如水，疼她入骨的妈妈。

妈妈尸骨未寒，爸爸就迫不及待的把一个穿着妖艳旗袍，画着大红唇，走起路来屁股一摇一晃的女人迎进了家门。

女人还带了一个小她五岁的小男孩。女人演技极好，当着爸爸的面，亲昵的拉着清子的手宝贝长宝贝短，背着爸爸，却对小小年纪的她颐指气使，用她新做的镶满碎钻的红指甲指挥她买菜做饭，洗衣扫地。她的碗里永远是不值钱没营养的咸菜萝卜，她的衣服永远是洗的严重褪色的衬衫黑裤，自从妈妈去世后，她再也没有穿过一件新衣服。娇生惯养的弟弟想方设法的捉弄她，把她碗里的饭倒扣在桌上，往她的被子里放蟑螂，把她心爱的书撕的稀巴烂。

十六岁的清子，像根营养不良的豆芽菜，瘦弱而倔强。

她恨那个心肠狠毒的女人，恨那个懦弱无能，喜新厌旧的爸爸，更恨这个家。

贰

于洋是清子的邻居，也是清子的同班同学。那天，清子又挨了继母一阵毒打，坐在槐树下，把脸埋在膝盖之间，用牙死死咬住手臂，拼命忍住不哭出声。爬上院墙想看月亮的于洋，透过皎洁的月光，看清了清子脸上的泪痕和她不住颤抖的肩膀。

那一刻，在槐花树下那个隐忍，倔强而脆弱的姑娘深深的搅动了少年心里的一汪春水。他暗暗发誓，以后要好好保护她，不让她再默默哭泣。

每天清晨，他很早就等在清子门口，当清子穿着蓝白条纹校服的清瘦身影出现在朦朦胧胧的晨色中时，于洋一把拽过清子的书包，挂在车头，拍拍后座，示意清子坐上去。

晨曦微露中，温暖如光的少年载着秀丽如水的少女摇摇晃晃前进。他们身后，蓬勃的朝阳顺着山头爬上来，迸发出热烈的光。

我贫瘠的青春，曾有过一束光

清子被继母苛待，常常吃不饱，正值长身体的年纪却瘦弱的如同一汪贫瘠的土地，校服穿在清子身上，仿佛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小孩。六月的风里，面色苍白，瘦的快要脱形的清子让于洋红了眼。

于洋把自己的早餐藏在兜里，有时候是一个鸡蛋，有时候是一个馒头，有时候是一杯豆浆，在上学路上悄悄塞给清子。看着清子迎着风，吃的很香的样子，即使肚子饿的咕咕叫，于洋也快乐的要飞起来。

晚上九点，干完所有家务活的清子忍着饥饿回到厨房，想找点吃的。当看到餐桌上的盘子和饭锅里空空如也，残留的汁在灯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吃饱喝足的继母和弟弟回房间睡觉了，爸爸去外地工作一走就是大半个月。没人会在乎她有没有饭吃，她在这个家，就是一个卑微的存在。清子感到冷，蚀入骨髓的冷，她的眼里涌动着冰冷的光，她捂住疼的痉挛的胃，在昏暗的灯光下一遍一遍的温习功课。

她一定要考上大学，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再也不回来。

“咚咚咚”窗户上传来细微的声响，清子拉开窗户，是于洋清俊温暖的脸，“我怕你吃不上饭，给你下了一碗面，你快吃吧。”于洋清澈的双眼如星般闪耀，在黑暗中熠熠生辉。清子楞了一下，就是这双眼，像六月的阳光一样照进了她灰暗的生活和冰冷的心，让她重新感受到了光与热。

此后的每一天，于洋都会翻过院墙，悄悄在清子的窗台放下一碗温热的面。面里卧着鸡蛋，偶尔会惊喜的藏着一只鸡腿，是他省下自己那份从餐桌上偷偷藏起来的，这是年少清贫的他能给清子的全部。

他们约好一起考远方的大学，永远离开这个地方。于洋陪清子上图书馆做功课，陪清子在清晨的山头背英语单词，陪清子在舞蹈室练舞。少年仿佛一夜长大，收敛了爱玩的心，努力学习，在无数个天刚蒙蒙亮的清晨和挑灯夜读的夜晚全力以赴备考。他想要和清子上同一所大学，护她一生一世。

叁

清子喜欢跳舞，那是她贫瘠青春里的光。她喜欢踮起脚尖，旋转飞跃的感觉，那一刻，她才会感觉拥有了全世界，自己不再被抛弃，被遗忘，被苛责。清子很有天赋，被学校选上参加省舞蹈比赛。为此，她更加努力练习，只为能站在更大的舞台实现自己的梦想。

于洋常常在放学后陪清子一起练舞，他坐在那里，静静的看着清子努力踮起脚尖，像一只优雅的白天鹅一样舒展身体，翩翩起舞。他喜欢这样的清子，只有起舞的清子才会卸下冰冷的面具，脸上露出温婉的笑容，眼里迸发着耀眼的光芒，像一株白色栀子花一样美丽淡雅，不惹尘埃。

于洋看痴了。

我贫瘠的青春，曾有过一束光

清子脚下破旧磨损的舞鞋一次又一次刺痛了于洋的心，他的女孩，拥有这世界上最美的舞姿，也值得一双最好的舞鞋。

但家境同样清贫的他无力支撑一双舞鞋的费用，于是，他在放学后偷偷去镇上做苦力，跑一趟可以挣一毛钱。沉甸甸的石灰包压在于洋尚未发育完好的身上，走一步都仿佛有千斤重，他咬着牙，死死的拽着石灰包，拼命稳住晃悠的身子，一步，一步，往前艰难挪动。

清子是他全部的动力，他一定要在清子比赛前攒够钱，送她一双崭新的舞鞋。

终于，赶在比赛前把一双洁白无瑕的舞鞋捧到清子面前。清子一遍遍抚摸着那双于洋做苦力活换来的舞鞋，泪眼模糊，她拉过于洋藏在背后磨出满手血泡的双手，眼泪，大颗大颗滴在于洋磨破的手心。

清子的眼泪像烙铁一样灼伤了于洋的心，他手足无措的帮清子擦去眼泪。“傻丫头，你好好比赛，我没事的。”

清子是于洋心中圣洁的白莲，他此生愿意做白莲身旁的一片莲叶，呵护她生生世世。

于洋是清子贫瘠岁月的一抹光，温暖而耀眼，让她不由自主想要靠近，想要依赖，足以支撑她走过漫漫长夜。

肆

少女和少年相伴着走过彼此贫瘠苍白的青春，相互取暖，相互扶持着，走过寒风凛冽的冬季，终于要迎来了阳光明媚的春天。

录取通知书下来那天，阳光在葱茏的枝头跳跃，蔚蓝如洗的天空中一匹马正在奔腾而去，空气中弥漫着花瓣清香。清子的马尾辫在肩头荡漾，她拿着两张厦大的录取通知书一路小跑过青葱的山头，涓涓的流水，洒满细碎阳光的羊肠小道。向于洋家跑去，心里的喜悦快要喷薄而出。

我贫瘠的青春，曾有过一束光

可是，她在于洋家门口敲了好久好久的门，都没人应答。她疯了一样的在山岗上喊他的名字，逢人就问，有没有看见那个温暖如光的少年。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清子坐在槐花树下，数着天上的星星，痴痴的望着破败的院墙，她多希望，这一刻，那个眼里有星光闪耀，温暖如光的少年还像之前很多个夜晚一样爬过墙头，晃晃手上的鸡蛋面，对她笑得一脸灿烂。

可是，这次，不管她等他多少个夜晚，不管，她怎么忍着饥饿，被人欺负，不管，她如何撕心裂肺的想念他。他再也不会出现了。

三个月后，心灰意冷的清子拿着两份录取通知书，一个人踏上了去远方的火车。从此，一颗心，再也不会为谁而绽放她的倾城时光。

一个月后，清子收到了一封未署名的信

清子:

又是一个清凉如水的夜晚，我在槐树下给你写这封信。许久未见，你还好吗？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你不知道，当我知道我考上了和你同一所大学，有多高兴。我有多感谢上苍，给了我继续照顾你，爱你的机会。我终于能带着你离开这个承载了你太多伤痛的地方，飞向更广阔的天地。

我有多少次憧憬着，我们去学校报道那天，我牵着你的手，你靠在我肩上，我们一起走向光明美好的未来。

我有多少次憧憬着，我们在窗明几净的大学教室一起温习功课。

在明朗的九月一起爬山，你背着我们的食物，我背着你。

在六月的晚风里，一起散步，萤火虫在我们身边飞舞。

可是，突如其来的噩耗将我的美梦击的粉碎。我的爸爸，在录取通知书下来的那一天，在工地干活时从十二层高的楼摔了下来，一根钢筋贯穿了他的整个胸膛。听到这个消息时，我的大脑一片空白。爸爸是我们家的顶梁柱，我们不能失去他。我们一家当即赶往爸爸干活的城市，看到病床上奄奄一息的爸爸，我的心疼的快要窒息。一个一米八的汉子现在只能蜷缩在一张窄床上，身上插满了管子，浑身是伤，不管我怎么呼喊他，他都不肯睁眼看我一眼。医生说，爸爸病情危重，需要立即手术。可二十万的医药费对我们这个一贫如洗，摇摇欲坠的家来说就是一笔巨款。

我知道，我不能再任性了，我必须得出去赚钱，为爸爸治病。对不起，我不得不放弃大学，不得不放弃我们曾经的梦想。

请你原谅我！

请你带着我的那一份，替我完成那未完的大学梦。

请你，替我好好爱自己，好好照顾自己。

清子读完这封信时，已是黄昏，她合上信，怔怔的，不发一言的望着窗外，良久，良久，直到泪水顺着脸庞落下，打湿了信封，也没有发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