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安菩的恳求
乌质勒的目光猛地一跳,嗓音忽变得低哑可怕,“安西都护府的人,这一月来,为何频繁活动于天山深处?”
“因为安西军今日内便将自龟兹忽然消失,两三日后,又忽然现于伊吾东侧,迂回绕过莫贺延沙碛,迅速击破玉门关,循祁连山一路而下。”
“突袭苏定方军侧翼?”乌质勒双目猛然一睁。
“可汗明睿,”玉机如武士般拱了拱手,“三日后凉州起事,必迫使苏定方军出祁连,两日后,可汗现于瓜沙以北,他必要分兵来救,可汗北引,将这支人马带得越远越好,第六日,安西军便能破关入陇右,忽然自侧后突袭青海军。苏定方部若溃,则河陇无屏障矣。长安指日可待。”
乌质勒默不作声地听着,只眉梢在额角极轻微地阵阵抽动。良久,方道:“安西军多是汉兵,告诉我,他们为何要与唐廷为敌?”
“这便是我们的事了。”玉机淡淡道,“可汗若遣人南越天山,则龟兹这颗西域明珠便是探囊可得。只是——”
“只是什么?”乌质勒目光一紧。
“只是要快,我听闻,吐蕃人已介入龟兹之事。”
“吐蕃人?”乌质勒神情终于有些变了。
“我保证这消息极可靠。可汗若在龟兹有耳目,不妨去问一问。连同安西军之事。”
乌质勒合上了双眼。玉机终于又抿下一口马乳酒,静静地等着。火苗子在石碗中不住蹿跃,乌质勒的面色变幻不定。火舌蹿了二三十次后,乌质勒忽然开口了:“不错。是个不错的价钱。”
“我手里还有一样货色,”玉机的面颊亦是忽明忽暗,“我保证亦是个可汗无法拒绝的货色。”
※※※
雕镂着瓣叶的银酒器中,棕红色液体在缓缓摇动。酒器握在李天水的手里,李天水坐在石凳上,看着那液体泛出忽闪忽闪的光芒,道,“我已和人保证过,在走完这条路前,不再饮酒。”他嗓音发哑,似已很疲惫。随后,抬了眼,看着对面石凳上的老者。那老者已取下头巾,他面颊与身形一般瘦长,眼角与两颊间的皱纹细密深长,如风蚀一般。陡然而起的鼻梁带出股坚毅,鼻尖却略向下勾。深邃的眼眸中熠然有光。他看着李天水,眼角的笑纹更深了。
李天水也在看着他的眼神。这熟悉的洁净眼神,还有眼神中熟悉安宁与笑意。一瞬间,李天水仿佛又回到了那些围着炭火取暖的雪夜。风雪夜间,只有一个人会来阿塔破旧的毡帐中做客,而布囊中的羊皮棉袄便是他送的。
安菩阿伯啊!除了阿塔外,草原上我唯一的亲人。原来我对你一无所知。
“这不是酒,这是苏摩汁。自苏摩枝叶中榨出。”安菩静静地看着他,他的汉话清晰纯正,却如所有的异族人一般,带着股独特的气韵。
“为何我要喝下这苏摩汁?”
“因为你箭伤未愈,体力已将透支,而这杯酒至少能维持你在两日内的体力。”
“这两日内会发生些什么事?”李天水眉峰一挑,凝紧了目光。
“或许你今日便会进入龟兹王城,你将拯救这片梦幻般的绿洲,大漠里的鲜花,拯救你的‘商队’,找到我们的圣物,维系着悬于这脆弱的商队之上,已摇摇欲坠的伟大使命,不令琐罗亚斯德留与我们的信物,落入安哥拉黑暗世界的手中。”安菩的嗓音如吟诵一般,气息起伏不绝。
李天水看着安菩,眼神既亲近又陌生,仿佛看着一个已将认不出的故人,“安伯……”李天水方开口,安菩却摆了摆手,平静一笑,道:“会有很多话要说。但你先饮下它吧。”安菩指了指他手中的银杯。
李天水即刻仰头将杯中的苏摩汁一饮而尽,即使有人告诉他杯中是毒汁,他也会毫不犹豫喝下去。他一直以为这世上能有两三个人,值得他以性命去信任,活着方才多了些趣味。
暗红色的汁液透彻见底,如安菩的眼神一般纯净。他只觉入口有一种奇异的甘甜,带着股植物的清香,似与南海香料的气味相近。那汁液流入体内,仿佛迅即顺畅地融入了血液。渐渐地,他觉得心跳得更平稳,更有力,血流亦迅速了许多。疲惫感正在慢慢褪去。李天水困惑地看向安菩。
“在我们的经典中,苏摩水‘是诸水中生长的水滴,是诸水的胚胎’,是祭祀中献予神的液体”,安菩微笑道,“我们称其为回春水,而波斯的教众称其为不死之水。只有教中大祭司,或最尊贵的朋友,才能享用。”
李天水淡淡一笑道,“安伯想来在教中地位极高。但你素知我出身奴仆,与祆教素无瓜葛,何以称贵客?”
“你是护教主祭的贵客,自然便是拜火教的大贵人。她可以作证,”安菩的神情却无一丝变化,以手指向身侧五步远的石凳上一指,石凳上的白袍女子正呆呆地看着二人,明丽的双目有些红肿,却掩不住目光中的一股英气,李天水早已认出了她,“主祭既已将最后的嘱托交予了你,你不仅是教中最尊贵的客人,亦是该得到阿胡拉护佑的英雄。”
李天水转向了那双饱蘸泪光的眸子,仿佛含了春水一般,“高姑娘,公主,莫非已……”他看着那女子的神情,说不下去了。
那女子低垂了头,两颗泪珠无声地滴落在石板上。随即缓缓点了点头。
这女子赫然正是那在波斯公主身边寸步不离的贴身侍女,高舍姬。
她忽然现于这数百里外的天山深处中,便只有一种可能。那位身缠恶疾又无比高贵的波斯公主已然逝去了。
李天水心中掠过一阵隐痛,只觉这在世间的一些联结,一些意义,一些他珍藏心底的情感,亦随之离去了。
“而我亦可以作证,你并没有辜负她,你终究还是跟着他过来了。昨夜在那泉水边,我早已看见你们了。”安菩淡然道,李天水却是心头猛地一跳,定定地看着安菩,却见这老者面上,不见一丝波澜。他目光又越过身侧的高舍姬,看向了躺在地上的萧钧。萧钧仍倒在那神龛下,面色惨白,头颅侧向一边,已失去知觉,手脚仍被牢牢绑定,是那种经验最丰富的老猎人绑缚猎物的绑法。绑他的人就站在萧钧身边,他已将神像扶了回去,此刻像是一个护法,凝立于神龛下。是个一头短卷发的胡族青年,疏离的双眼中带着种与生俱来的孤独气息。只看一眼,李天水便心知他该是个独行深山的猎人。他又收回了目光,转向了安菩,缓缓道:“这两日的龟兹,恐怕已不会是一片梦幻般的土地。”
安菩点点头,“若以佛家之言,恐怕便将是一片修罗场。”
“然安伯还是希望我去么?”李天水却咧嘴笑了。
“你若不欲去,没有人可以勉强你,”安菩平静道,“你已然对公主践约,已然以你的性命,守住了我们的东西。你也已知道,可汗不会再来找你。你此刻若欲北行碎叶,寻你的阿塔,我将飞信于凌山道至碎叶各处火坛,为你提供方便。你将身上的东西交与我,便可放下这重负。”
李天水咧了咧嘴,“又道:”除我之外,安伯已寻不到更好的人选了么?”
安菩叹了一声,道:“火坛暗哨遍布大漠雪岭,商旅驼队东西穿行不绝,萨宝头人出入王庭狼帐,有人说我们是西域真正的主人,然千百年来,拜火教世界从来只有依附草原、中原与大漠间崛起的各族强权,从来没有真正的力量。从来需要倚靠外力,尊奉贵人。而眼下,你已行至此处,距龟兹只三个时辰。”
李天水静静地听着,叹了口气,不知是为祆教抑或自己。他忽然想到了米娜说的“不可测的命运”,想到了她可怕的预言,心中一紧,蹙眉道:“安伯所说的修罗场,究竟是什么意思?”
“那片绿洲将会被血染红。会有很多人死去。而祆教则有可能再次沦为外来势力的工具。并进而祸及整个西域。”安菩的嗓音忽然变得低缓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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