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张老旧的5R照片,塑封膜上横七竖八布满细小的划痕,中间有条明显凸起的曲线,四个角不同程度地裂开了,背面白底轻微发霉。这么多年我一直带着它,上学,工作,搬家,不知它何时染上如此深重的岁月风霜。我想并非是我保管不当,而是我把它从家里偷偷拿走的时候就已经是现在这个样子,就像照片上童年的我,那时就已经是现在这个样子。
阳光无限灿烂,我们站在池塘边的青草地上,身后是蜿蜒的小路通往并不肥沃的农田,可以看见成片的香蕉树、正在吐穗的玉米和远处泛着金光的稻田。从左到右是姐姐、弟弟和我,妈妈站在弟弟身后,她穿着美丽的套装裙,两只修长纤细的手分别搭在姐姐和弟弟肩上。真奇怪,明明是应该搭在我肩上才对,画面才更和谐平衡。如此一来紧挨着妈妈手臂的我倒显得可怜巴巴的像个外人,手里紧紧抓着一颗青涩的杨桃,小心翼翼讨好地笑着。爸爸按下快门之前,准是让我们笑来着,可是姐姐弟弟板着脸呢。我最乖,只有我是个乖孩子。
姐姐顶着利落的短发,穿一件色彩浓烈的连衣裙,图案像文艺复兴时期的重彩花卉,腰间束黑色松紧宽腰带,神情倔强。长大以后的姐姐身上依旧保留着那种中性又魅惑的气质,当然还有那变本加厉的桀骜不驯。迷人,也教人头疼,像某种艳丽却剧毒的花。妈妈总跟我抱怨,姐姐又是怎样气她怎样的顽固。末了总会再说上一句,唉,她从小就这样不听话,想要的东西非要得到不可,想喝汽水就绝对不喝开水。要是姐姐像你这么乖就好了,你从来没有吵着要汽水喝,你最乖最让人省心了。你听,我最乖。我不喝汽水,也不吃零食,只爱吃饭。可是每当妈妈提及姐姐时,语气里分明带着宠溺和骄傲,对我却只有轻描淡写客气一句“你最乖了”。
我也穿着连衣裙,上身是白色的,娃娃领上绣着粉色的小花,下身是粉色蛋糕裙的样式,开满了小朵雅致的花儿,缀着白色的花边。我扎着高高的丸子头,别着大朵粉色的头花,甜美地笑着。是乖女孩的样子呢。裙子是妈妈选的还是我自己挑的呢?直到现在我依然不经意地选择粉色,是惯性使然还是真心喜欢?难以分辨。但对于童年的我来说一点都不重要,只要是妈妈喜欢的乖孩子模样就好。可是她的手怎么没有搂住我的肩呢?
没关系,只要我一直很乖,学习成绩一直很好,妈妈总会看到我的。童年的我几乎每次考试都一百分,墙上贴满了奖状,姐姐和弟弟加起来还没我多。谁叫他们爱看电视,我可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读书来着。电视机和我的书桌只一墙之隔,我听到小鱼儿和花无缺打起来了,听到小鱼儿在恶人谷里与十大恶人斗智斗勇。我听到片尾曲响起来了,既深情又悲苦,“爱上了你,爱上了你,早预言了分离,决定了悲剧”。我边听边看着书柜里那可爱的小男同桌送的旋转木马水晶球,想到不久前老师把我们分开了便忍不住想哭,又听隔壁电视机唱着“只要为你再活一天我愿意,不管明天就算有更坏的消息”,这下眼泪真的流下来了。你看,童年的我就会假装自己很努力,就爱躲起来哭鼻子,就已经是恋爱脑了。
弟弟虎头虎脑的,胖嘟嘟的很是可爱,不愧喝奶粉的孩子。我和姐姐都没喝过奶粉,也没补过钙啦铁啦锌啦什么的,弟弟则什么都有。不知道是因为他是弟弟,还是因为他出生的时候刚好赶上爸爸有钱了。那几年家里经济宽裕些,妈妈愈发把我们养得像公主王子,在穷人堆里熠熠发光。而她自己则在担心“男人有钱就变坏”中艰苦度日。后来爸爸生意破败了,对家里甩手不管,妈妈依然秉着“再穷不能穷孩子”的信条,拼命赚钱养我们,最难的时候即便往娘家伸手要钱也绝不使我们缺衣少食受半点委屈。于是我们姐弟个个都“没有公主命一身公主病”,吃不得半点苦,听不得半句不是。若不是长得好看,恐怕处处碰壁头破血流。
给我们拍照的是爸爸,常年不在家的爸爸,从来没有亲过抱过我们的爸爸,即便是弟弟也没有多得到他的半分宠爱。他这种与生俱来的骨子里的冷漠与妈妈恰好相反,于是他们的婚姻并不幸福。我的童年里,他们总是聚少离多,在一起也毫无半分柔情,妈妈热脸贴冷屁股多了,热情变成了怨恨,练就了一副刀子嘴豆腐心的好本领。婚姻失败,怨气无处安放,弥漫到我们的童年里,姐姐硬杠,弟弟叛逆,而我选择了察言观色安静做个乖孩子,学会讨好迎合。我是个没骨气的叛徒。
直到今天,我依然是照片中那个裹着甜美外衣的小女孩,至于内里如妈妈般热烈还是如爸爸般冷血,是豆腐心还是铁石心肠,早已切换自如抵达炉火纯青境地。我想我没有童年,或者说我的童年,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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