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死那个下黄庄人

我一直相信，每一个地方都是有味道的。

在我的记忆里，上黄庄是咸的。

清晨，是二瞎子家里成群结队的鸭子出圈，顺着村道一摇一摆边走边拉的鸭屎味；

中午，是三癞子家里高大健壮的黄牛拴在路边柳树下，边倒沫边用尾巴有一搭没一搭地抽打着身上的绿豆苍蝇的牛粪味；

黄昏，是四瘸子家里羊群挤挤挨挨，蹦蹦跳跳地穿门过户从后山进圈留下一地黑豆豆的羊屎蛋蛋味；

晚上，是二瞎子、三癞子、四瘸子和许多的狗蛋、石头、小栓们坐在庄子口那棵大槐树下吹牛扯皮的口水味，也是二瞎子媳妇、三癞子媳妇、四瘸子媳妇和许多的狗蛋媳妇、石头媳妇、小栓媳妇们忙完一天的农活家务，在大河边的石头上用旧毛巾擦洗身体的皂角味。

这些味道异常团结，拧成一股绳，形成了上黄庄独有的咸味。

这种咸味，不是海苔味饼干的那种淡咸味，也不是红烧咸鱼的酱咸味。

这种咸味，是那种充满着热闹喧天的活物气息的干咸味，是混杂着生机勃勃的烟火屎尿温度的辣咸味。

这种味道，渗透在每一个上黄庄人的毛孔里，氤氲在每一个上黄庄人的灵魂里。

你可以通过这种味道清楚地识别出每一个上黄庄人。

我记得这个味道，因为我八岁之前，身上有这个味道。

阿霞也记得这个味道，她身上始终都有这个味道。

阿霞和我都知道，阿霞才是彻彻底底的上黄庄人。

她家住在庄子的最后面，地势很高。上黄庄人依山而居，面朝大河。她家几乎住到了半山腰，站在她家院子里，看到的是其他人家密密麻麻的屋顶。

我每个星期天都在阿霞家里写作业。我们俩经常瞒着对方展开竞赛，暗暗较劲。我写到第6题了，就会偷偷地去瞄阿霞的本子，看她写到哪一题了。如果阿霞写到了第8题，我就会咬紧牙关，奋起直追，一定要超过她。如果阿霞才写到第4题，我就会稍稍放松一些，连翻书的动作都会慢下来，不着急，反正我现在写得快着呢。但倘若阿霞已经写到第16题，我就会斗志全无，破罐子破摔，跑出去看阿霞的嫂嫂喂鸡。

阿霞的嫂嫂是个很和气的青年妇女，身材健壮，留一根长长的粗辫子，一张饱满的脸上红是红，白是白，浑身洋溢着一种健康美。她的名字也十分好听，叫作“春兰”。而她家又有一台“春兰”牌的电风扇，我比她辈分高，算起来她还要叫我姑姑，我可以随意和她玩笑。我就经常笑她：“春兰啊，原来你是个电风扇啊！”

春兰就会假装生气：“阿霞，家里的小鸡娃翻了天了，要啄人了呀！”

阿霞就会放下手中的作业，不再继续她碾压式超越我的胜利，冲出来，夸张地叫着：“在哪？在哪？我用扫帚打她出去呀！”

这些时候，上黄庄的独有咸味浓郁地包裹着阿霞家的院子，杂乱无章却又和煦温暖。

一个脚上趿拉着破烂黄胶鞋的男人，踏着通往阿霞家的长长的坡道，穿过阿霞家满地的鸡屎，站在了我们面前。

这不是上黄庄人，我们三个一起抬起了头。

“我找阿霞”，他说。

阿霞躲到了春兰身后，春兰问：“你是谁啊？找我们阿霞。”

阿霞的妈妈，一个常年面带微笑却不爱说话的微胖妇女从堂屋走了出来。也许是因为常年在屋里养病不见阳光，她的皮肤有种不同于上黄庄其他女人的惨白。可我知道，她一定是上黄庄人，因为她身上有上黄庄人的味道。

外面明亮的阳光刺到了她的眼睛，她抬起手在额前搭了个凉棚，眯着眼看向来人。几乎是一瞬间，她身上的上黄庄味道浓郁了起来。

她低声说：“你找阿霞干什么？！”

“我，我想俺女子了，打听到你们对俺女子可好嘞，所以想来看看俺女子”，这个男人眼睛盯着春兰背后的阿霞，贪婪地看着，手捏着衣角，青筋毕露，“我就是想俺女子了。”

阿霞的脸一下变得煞白，绝望地看向自己的妈妈，想从她的嘴里抓到一根救命的稻草。

春兰一把抓起阿霞，向自己家的堂屋走去：“走，嫂子给你辫仙女头，你想要白娘子那样的还是女儿国国王那样的？”

一听说辫仙女头，阿霞高兴坏了，我也跟了过去。

《新白娘子传奇》正在流行，哪个女孩子不希望像白娘子一样，梳着蝴蝶型的发髻，头上插着长长的配着白纱的发簪，穿着白色飘逸的长裙，乘云驾雾，兴致上来还可以来一曲：“西湖美景三年月天呐……”

“头别动，一动就梳坏了”，春兰已经给阿霞梳起了一半的蝴蝶头了。

阿霞美得对着镜子直乐。

我看着镜子里的阿霞，她盗走了仙草，看守仙草的童子紧紧地追在她身后，她不小心绊了一下，后面的童子立刻挥舞宝剑砍到了她身上。血色在她的白衣上很快地泅染开来，她躲闪着逃开，又被追踪而至的另一个童子砍了一刀，血喷涌而出，整个天地一片血色。

于血色中，她挣扎起身，继续逃跑，她必须回家去救那个男人，哪怕献出自己的血肉和生命，这是她的原罪和宿命，无法躲避。

没有人关注，她到底为什么要用自己的性命去救这个屡屡听信他人伤害自己的男人。

天底下的女子注定要为男子无私奉献，牺牲吗？

不！凭什么！我不要为了不爱我的人奉献牺牲！

“杀死他！杀死那个抛弃我的男人！”我惊奇地看向阿霞，我与她日日一起嬉戏玩耍，居然可以感知她的心意。

镜中一片昏暗，阿霞脸色阴沉冷厉。

天地一片血色，充斥着浓重的杀意。

那个男人，那个要找阿霞的男人，是阿霞的亲生父亲，第四胎生下阿霞这个女儿后，毫不犹豫地把她送到了上黄庄。自己继续在一庄之隔的下黄庄里努力生男孩，十年间对阿霞不管不问。在送走了老三老四老五三个女儿后，这个男人终于如愿以偿地抱上了自己的儿子。

阿霞在下黄庄的养父母家里，爸爸妈妈疼爱，哥哥嫂嫂稀罕，一家人都把她当成了宝贝蛋。连家里下蛋最多啄人最凶的花母鸡也不敢走进阿霞，连它都知道，阿霞是这个家里的眼珠子，不能动。

现在，这个男人居然说来看阿霞？

“噗”，一刀砍下去，“你现在想起来来看我了？！你早前咋没想起来呢？！”阿霞嘶吼着。

“庄子里的老黄家总是欺负咱们家，羊往咱家麦地里赶，鸡子往咱家菜地里撒。”男人一动不动，跪坐在地上，任由阿霞砍着。

“噗”，第二刀砍下去，“你不是只想要儿子吗？！现在来看我干啥呢？！”阿霞嘶吼着。

“我没办法，麦苗被糟蹋得要不成了，我去找他们理论，还被骂了一顿，说是我无凭无据冤枉人，让我赔他们名誉损失。”男人耷拉下了头，腰也弯了下去。

“噗”，又是一刀砍下去，“我现在好好的，你来找我干啥啊？！这下别人都知道我不是亲生的了，你想逼死我吗？！”阿霞浑身颤抖，已经喊不动了，声音因为嘶哑也越来越小。

“别人都有儿子，就我没有。就我没有儿子，别人都骂我是绝户头，我没有儿子，羞了先人了呀！我没有儿子，我就要生儿子啊！老婆年年怀，年年生，年年都是丫头片子！！！”男人激动起来，使劲捶着自己的胸膛，血浸湿了他的衣服，“滴滴答答”地往地上流着。

“为什么要来找我为什么啊？为什么你们不肯放过我？！”阿霞已经脱力了，跪倒在血泊里，嘴里喃喃地念着。

“我把四个丫头片子们全送人了，我遭了报应了！！！我的儿子长了尾巴，四岁了还不会叫人！”男人拿头一下一下地在地上撞着，血花四溅。

这是八岁的我在十岁的阿霞眼睛里看到的昏暗血色。

十岁的阿霞在那个蒸腾着上黄庄特有咸味的夏日午后，举刀杀死了那个下黄庄人。

“来，阿霞，吃药了。”有人拿着药走近我，语气温和，笑意盈盈，这不是春兰吗？

她怎么会不认识我呢？我不是阿霞，我是我啊！

“我不是阿霞！我不是！”我冲春兰喊着，委屈极了。

“好好好，你不是阿霞，不是阿霞，来，吃药吧！”她还是语气温和笑意盈盈。

“我吃了药你们就告诉我阿霞去哪了，好不好？”我讨价还价。

“好，来，吃药吧。”

我一把接过药，全部捂进嘴里，“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水，喝得太急了，猛烈地咳嗽了起来。

剧烈的咳嗽让我的身体蜷成了一个烫熟的虾米，眼泪也止不住地流了出来，呼吸不畅，长时间的缺氧让我眼冒金星，我不得不张大嘴拼命地喘着气。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阿霞，看到了八岁之后再也没有见到过的阿霞。

她梳着白娘子头，笑盈盈地向我伸出了手：“来呀，我们一起写作业。”

我开心地伸出手去，鼻子里充满了熟悉的上黄庄特有的咸味。

突然，我的眼中涌出铺天盖地的血色：“不！我要杀死那个下黄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