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院往事。
我在老院儿里闲逛的时候,撞见了傻姐。
她背对着我,穿那件不知穿了多少年的依稀是粉红色的破烂羽绒服。歪头斜嘴傻笑着,静静望着嫌恶躲开她的匆匆人流。
她似乎被时间遗弃了。二十年,这老院儿和我都面目全非,而傻姐还是二十年前的傻姐。连身体畸形的方式和空若无物的嘿嘿傻笑,都完全一模一样。
没人知道傻姐确切的年龄。只是打我记事起,她就同“卖——破烂——诶”的吆喝、冰棍儿油条推车,以及发霉的菜叶子味儿一道,成为属于1997年建08院的专属标志之一。
对于小孩儿来说,傻姐长相骇人。她个头矮小,口鼻几乎连在一起,头近乎90度歪斜着,含糊不清的嘴里时不时流出黏液和尖利的咯咯傻笑,有点像小时候动画片里格格巫的畸形版本。
我们小孩儿都厌恶她。
那时候,我还在大院幼儿园读书。有时候,傻姐会逛到幼儿园边上。她把一张骇人的脸挤进铁栏杆缝隙里,冲我们怪笑,吓得小女孩哇哇大哭。几个胆儿大的,就爬上假山,用瓶子和石子儿丢傻姐。她往回缩脑袋,却被栏杆卡住,动弹不得,模样十分滑稽。男孩们就在假山上哈哈大笑。像正义的蓝精灵小战士,刚刚打了场漂亮的胜仗。
那时候我身子弱,并未参与过针对傻姐的“圣战”。我知道她是全院男孩的假想敌,我们稚嫩但澎拜的暴力欲的宣泄口,仅此而已。我能做的只是尽量和这个瘟神保持距离。放学路上碰到她,甚至不惜绕超过20分钟的远路。
我怕她。一方面是因为孩子间流传的种种关于傻姐的骇人传说;更重要的是——“打倒傻姐”早就成了建08院小红卫兵们的革命共识。如果不深入贯彻这个原则,必将被嘲笑孤立——我小小内心里真正恐惧的,怕是这个。
然而,灾难降临的很快。那天下鹅毛大雪,我一进班里,男生们就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女孩们也都偷瞄着我,窃窃私语。“混世魔王”王国宾一把搂住我的脖子,颇暧昧地说:“好事别瞒着我们呀,什么时候,让你老子把傻子姐儿给你娶回家啊?”
我懵了好久。
听说,原来是有人给傻子姐送衣服被褥,被几个眼尖又多事的男孩看见了。而且他们信誓旦旦地说,送衣服的正是我的爷爷!
当天放学路上,我远远瞅见傻姐。可不是,她身上那件有点褪色的粉色羽绒服,不就是我姐小时候的吗?我像被一道晴天霹雳击中,泪水夺眶而出。
爷爷平日里总架一副琥珀厚底老花镜,沉默寡言。他是退休大学教授,无论在老院儿里还是家里,都威望甚高。但是……爷爷怎么会做出这种事呢?他跟傻姐难道真的有什么关系?难道那个歪嘴斜眼的怪物,真的要给我当新娘不成?
一万个疑虑在我胃里膨胀。但我哪里敢去质问爷爷啊!只能抱着被子低声啜泣,哭累了,便昏昏沉沉睡去。
小孩子好忘事。“傻子姐的新郎官”这个新绰号,他们叫了一个月也就忘了。我加入了反抗傻姐联盟,而且比谁都积极。用石子砸中那丑八怪的脑袋,看她哇哇怪叫的时候,我心里说不出的快意。
后来,我上小学,搬出了大院。
再后来,我去外地上大学,坐火车16小时,远离故地千山万水。
大二那年爷爷去世,我回老家奔丧。在大院里歪斜的水泥路上,我碰到了傻姐。她还是那个样子佝偻着,冲我咿呀地叫、傻笑。我默默从她身边走过。
后来,再后来。
爷爷从未和我提及傻姐的身世,还是奶奶告诉我的,在爷爷去世两年后。
傻姐的爸爸年轻时在大学里打杂,是我爷爷那些老教师的后辈。天生呆傻的傻姐降生后,女人就抛下父女俩回老家了。大约我出生那年,她爸患水肿死了。从此以后,成了孤儿的傻姐就一直在老院里游荡,吃穿全指着院子里退休教职工你一点我一点的捐献。当然,其中就包括我沉默寡言的爷爷。
这些事不是秘密,只是爷爷那一辈人身后,再没人关心罢了。
奶奶说,爷爷去世后,她也时不时接济傻姐一些馒头面条之类的吃食。但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再关照她——奶奶87岁,住院三个月。按病情看,回家遥遥无期。
从医院回去,我独自在大院里闲逛。路面年久失修,草木疯狂生长。
我们一直没告诉奶奶,再过两年,这院子就要被推土机推平了。老城区改造如火如荼,这占着交通要道的破落院子,早就在拆迁计划书上了。
逛到幼儿园原来的地方附近,我碰上了傻姐。七月中了,37度的天,她还裹着那件破羽绒服,黄色的毛戳到衣服外面。她背对着我,那身体扭曲的方式我再熟悉不过。
我远远地望了一会,扭头走了。
我不知道对她来说时间有没有意义,我也不知道,年幼时的我们对她施予的暴力、歧视、嘲笑,是不是对她空洞的心造成过伤害。那时候我们尚不知命运为何物,我们尚不懂怜悯是美德。
对于不幸,我一向不愿推诿给时间,也不愿推诿给命运。是的,我应当向傻姐忏悔。但忏悔些什么呢?老实说我也并不清楚。退一步说,忏悔确乎有利于我自己心灵的健康。但傻姐呢?
我得走了,明天早上9点40的飞机。夕阳似火,老院儿里鸡鸣犬吠,巷子里开始弥漫炒锅的叮当脆响和花椒之类的呛鼻味儿。十米之隔的院墙外边,脚手架林立。即将竣工的高层建筑如巨人军队般俯瞰建08院,黑云压城城欲摧。
再见,建08;再见,傻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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