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一船大饼子
1.
风吹过,整个城市飘散着樱花瓣,像下了一场芬芳的雨。距离上课还有两天,她决定先回家,正好在家吃了元宵再回学校。
拥挤的车厢,空气里飘浮着辛辣油腻的泡面味,睡梦中打呼噜的人,微微张着嘴,头偏在一边,神情疲惫,像秋天干枯落地的树叶。一个小男孩,大概十一二岁的样子,他的大人正靠着椅背打瞌睡。他面前放着两双白色的帆布鞋,是她读小学时很流行的款式。已经过时十多年,再看见这样的鞋,心里突然升腾起厌恶。她穿过堆满行李的狭窄过道,走到他面前,拿起其中一只,手中的鞋被他一把夺去抱在怀里,“这是我给爸爸做的,那双小的是给妈妈的。”那双捧在手里还未完成的鞋针脚粗糙,鞋面与鞋底像用大块大块的补丁连接。明明不好看,却看得顺眼。缝好的那双鞋倒是针脚紧密,不像出自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她问为什么这么大区别,他说:“缝好了都一样。”她内心疑惑,站在旁边看小男孩一针一线地逐渐完成这双鞋。一个念头在心里飘过,缝好的鞋装满了爱,爱可以让这双鞋好看。
火车轰轰隆隆地往前行进。眼前白色的鞋开始泛黄,内心逐渐升起厌恶,心脏跳动发出的声响在耳边异常清晰。
喉咙被什么攫紧了?她挣扎着醒来。头顶是明晃晃的灯光,桌上散落着一片樱花。窗外的夜色像墨汁一样浓厚。她起身打开衣橱,在层层衣物包裹之中翻出一双有些泛黄的白色帆布鞋。突然想起白天接到的电话,心脏微微刺痛。
2.
微风里,窗外的樱花簌簌落下。这细小紧密的花,绽放时如火如荼,凋落时将悲伤都演绎成了繁华。她摊开手心接住飘落的花瓣,如同接住幼年时的自己。
母亲是她生命中的蝴蝶,她一出生就飞走了。父亲接过她的生命如同接住一个巨大而沉重的包袱。他日复一日地熏酒,醉得厉害时,拽着她的头发撞向墙壁,钝重的声音和疼痛一起落在心上。落在身上的脚深一脚浅一脚,仿佛要把身体撕碎。有时候把她扔到门外,一整晚她便蜷缩成一团坐在门口,听门里摔砸东西的声音。第二天他清醒过来,看见她脸上的淤青,一身的伤,沉默不语,只是神情愧疚自责,给她做丰盛的饭菜。她沉默地接受,反复循环。直到她对父亲的角色不再报有任何与温暖相关的期望。逐渐与父亲形成长年累月的冷漠生疏。
上六年级时,学校广播操比赛规定统一穿白色帆布鞋。她和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说话,不愿意向他开口索要,老师几次三番地提醒,只说自己忘了。有一天放学后,她从父亲的钱夹里拿了十块钱去买鞋,还没走出门就遇见醉酒回来的父亲。她手里紧紧拽着钱无处遁形。他拿起桌边的凳子对着她的背狠狠砸下,背在一瞬间麻木后只剩下火辣辣的疼。她一声不吭地拽着钱承接下所有的伤痛,这关系着她幼年时尊严的钱。她像一只剩下骨头的仓鼠缩在墙角,被父亲硬生生地拔下一根一根毛。痛,如同换骨重生的痛使她每一次想起都忍不住颤抖。
醒来是在医院。后背巨大的疼痛使她只能一动不动趴在床上,动作像刚学步的孩童一样僵硬。明晃晃的灯光中,她以这样的姿势被父亲推入人潮,承接人们猜疑,同情,好奇的目光,和着对父亲的厌恶,她想迅速逃离生活多年的小镇。父亲进来时带来一双白色的帆布鞋。他面容憔悴,头发凌乱邋遢,站在床边看着她一身的伤,“安暖,”他唤她的名字,她安静地望着他,他轻轻地叹息,将鞋放在床头后离开。
三月天,潮湿的空气将睫毛打湿,窗外的樱花树开得繁盛,微风吹过,簌簌落下。
3.
她对昌远没有爱,没有留恋,有的是对父亲日复一日的怨,以及日渐浓厚的想要逃离的念头。初中去县城读书,寄宿在七婶家。七婶对她严厉,是真的严。
考试时的分数需要达到多少分数线,名次需要排到前几名,吃饭需要端着碗,说话应该注视对方的眼神,这些都是一一需要注意的。期末考试,第四名。晚饭的时候,她高兴地告诉七婶,碗被夺下来重重地放在桌上,扑面而来的训话像刀剑将她包裹。关于素未谋面的母亲,关于堕落不负责任的父亲,关于不知进取的她。她低着头听,指甲陷入手心,嘴唇被咬出血,终于将眼泪憋回去。她突然想他。
初一快结束的时候,父亲来看她。带着给七婶买的礼盒,给她带了大包零食,还有一只毛绒绒的熊。熊是在她小学时买的,她每天抱着睡觉。父亲回昌远的那天晚上,她抱着熊哭了一晚上,第二天收拾好东西悄悄坐车回昌远。父亲做了丰盛的饭食,还没有吃完,就看见七婶。抓起筷子开始打她,皮肤烙上红肿的印记,父亲拉过她护在身后,七婶破口大骂,不考虑她的前途,一昧地纵容......一句句话像一桩桩罪数出来,父亲默默地站到一边。她大声哭,大声喊,千疮百孔的痛。心里的恨不断膨胀。
她跟着七婶会县城,父亲再也没有来看望她。
屈指可数的几次通话,匆匆忙忙的几次告别。她对他的想念逐渐变淡,习惯与他长期以来的淡漠如同习惯母亲的缺席。
县城没有樱花,道路两边是高大的梧桐树,炽热的阳光照在上面,大片大片发光的白。
她迫不及待地想要独自生活就像小时候想要离开他。
4.
她报考了远隔千里的大学。真的是远隔千里,以致于大学毕业一直到工作稳定,她都再也没有回昌远。
白天接到七婶的电话,来自一个上了年纪的男子的示弱。他长期酗酒,去医院检查时已经肝衰竭,他终于愿意开口叫她回家。话是七婶转达的。
“安暖,他想看看你......”
“知道了。”
后面的话没有听清,也不甚在意。少年时寄人篱下,觉得遍尝心酸,成年后她从七婶家搬出来,逐渐理解那些严厉的爱,那些爱太盛大太浓烈以致让年幼的她不知如何承接。父亲与母亲,她和七婶,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总是这般奇妙。
她离开昌远,像是走上一条没有返程的路。她花费精力,花费时间日渐打磨出坚不可摧的样子。她愈发习惯长时间一个人,像是一只征战的小兽,刀口添血也能咬咬牙撑过去,却受不住突然到来的温情。她挂了电话,并不去想关于父亲的一切。一双白色帆布鞋,背上火辣辣的疼痛,一个菜碗上为了保温而扣上的白瓷盘,一个离异后长期独自生活的男子,包裹在酒精里的拳脚相加,长时间将她寄养在七婶家,一段看不见归程的路.......
樱花仍然在空中飞舞,带着芬芳落下。一棵一棵樱花树环绕着巨大的浅绿色海洋,在月光下泛着微微的白,风中泛动着温柔的波浪。人们在海底行走,就像在地上行走一般自然。一片一片的樱花飘着飘着飘成了雨,落在海面上,沉入海底,一个越来越大的漩涡,转着转着转成了球压过来。一群看不清模样的大人将小孩护在怀里跑,奋力地跑。
鼻子被紧密厚实的花瓣糊住,沉重得难以维持呼吸。她猛地睁开眼睛,突然而至的明亮刺痛了双眼,心脏被攫紧,锥心刺骨的疼痛。她仍然坐在书桌前,面前是泛黄的白色帆布鞋,房间灌满风,窗外的樱花树飘来苦涩的清甜。
5.
一段远隔千里的距离,飞机四个小时就到达了。
昌远三月的天气透着微微的凉意。医院狭长的走廊上,人来人往。她透过玻璃看见他躺在那里,脸色蜡黄,眼睛微微开启。氧气管子粘在人中位置,发出沉重的呼吸。本来挺拔的身形剩下皮包骨,整个人好像被抽空所有汁液和意志。他似乎看见她,嘴巴微微颤动。
她摸了摸脸,猝不及防流出的眼泪。开始只是没有声音地流泪,慢慢开始呜咽,后来蹲在病房外号啕大哭。
病房外开得如火如荼的樱花树,微风吹过,簌簌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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