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洗头的时候,梳子上黑乎乎的头发刺的我心疼。拿吹风机吹完头发,手一捏,发量少的可怜,枉我平日里那般护理,无奈叹息。不过这有什么,想那会儿瑶小仙还剃了光头呢,我这又算什么。
瑶小仙光头的样子还真是令人醉倒。我妈第一眼看见病床上的瑶小仙时,自以为很小声的跟我爸说,这房间是男女不分,混住的吗?我当时在喝水,没被呛死。我还没开口解释,瑶小仙的女儿幽幽的开口:“那是我妈妈。”我想听到这句话时,我妈心头瞬间有千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吧。
瑶小仙比我先出院,她那天身上浮肿消退,戴着一顶假发,神采奕奕。她跟我炫耀她的棕色假发,说这顶假发是她女儿在她上次出院时买给她的,和她没剃头发时的发型一模一样,村里人都没发现她头发的秘密呢。她那天穿了一件卡其色的棉袄,笑容很激动,到哪都很迫不及待的样子。她跟我说没关系,年轻人很快就能好,我最迟下个星期就能出院,叫我不要着急,还说出院了有机会到她家去玩。她很热情好客,从我认识她时就知道。她走时和我打招呼,可我不能送她,我的右腿还不能动,上面有个因检查打的小洞。
瑶小仙出院后,隔壁病床换了一个人,但是我没有和她做朋友。我无聊时就自己翻手机看了。 瑶小仙回家了,但她在家没呆多久,三个月后,她竟然去旅游了,从四川到云南,从九寨沟到泸沽湖,从曼谷到首尔,从毛里求斯到圣托里尼,她的微博一直不停更新,照片里的她顶着一头棕色头发,摆出各种造型。我每次看到她的照片,都会酸酸的问我妈,你说瑶小仙家是干嘛的啊,怎么那么有钱,这是环游世界的节奏啊。每张瑶小仙的照片都只有瑶小仙一人,我想拿相机的那个是她家老头吧,他负责买单拍照,她负责笑就可以了。
瑶小仙死了,我知道。我不怎么难过,因为那毕竟是别人的人生。她的微博停更了,不再有各种各样的照片霸屏。我刷了很多天的微博,都没刷出个所以然来。我盯着手机屏幕骂骂咧咧,你个死老太婆,你个臭老太婆,说好的请我去你家做客呢?你个不守信用的老太婆,你不是到处浪吗,你倒是继续浪啊,照片呢?人呢?后来我住嘴了,我怕瑶小仙真的请我去她那做客,那我不死翘翘了。
我想,是不是瑶小仙颜值太高,所以阎王那老不死的看上她了,舍不得放回来?那瑶小仙的老头子怎么办,我越想越替她的老头子不值,眼泪啪的打在手机屏幕上,照片里的瑶小仙碎成一副抽象画。笑,笑,叫你还笑。
我是在医院的时候认识瑶小仙的,她是个自来熟的小老太,我刚找到自己的床位坐下来,她就跟我说话,问这问那。等我爸妈把行李拿到病房时,我已经知道了她的名字,家是哪的,还有什么病,陪床的是些什么人。她的鼻子里还塞着药棉,刚从重症监护室回到普通病房两天,躺着说话不太利索,鼻子又不通气,说话断断续续,但我有很认真的听。 她的脑干上长了个东西,不偏不倚,位置特殊,连上海这所医院的医生都没办法。她说,丫头啊,你多幸运啊,你们起码还能动手术,我这脑干上的东西啊还不能动手术,说不定哪天天气不好,刮风下雨,人世间就再没瑶小仙这个人了。
我没说话,默默的躺在床上,打着点滴,等着第二天顾宇翔的首台手术。 她继续说,我啊,那时候在家总是晕倒,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后来啊查出了这个事来。她笑,看着身边黑黑瘦瘦的老头,问他要水喝。我家老伴啊晚上睡觉总要半夜醒几次,摸摸我的脸,摸摸我的手,呵呵,我指不定就一觉睡过去了。她说得云淡风轻,好像要死的是隔壁老王。她说的断断续续,喂她水的吸管也断断续续的出现在她嘴边。
瑶小仙的老伴是个可爱的老头,他喜欢喝点儿小酒,爱开玩笑,他觉得应该今朝有酒今朝醉。他那时候还会在病房里咪点小酒,买点下酒菜,那些下酒菜是去医院对面的city ship买的,贵的要死。他老说,丫头,你要不要也来点儿,我就笑笑不说话。我知道他在开玩笑,不过他的下酒菜诸如卤鸡翅,里脊肉什么的我还是蹭了各种吃,因为他说,我生病胃口不好,想吃啥就吃啥,吃下去就是好,才能恢复的好,看他吃有食欲,于是喊我吃。
瑶小仙是个乐观的小老太,2003年心脏出问题,花了五十万换了心脏。她说她乐观的很,做手术前有一个人送来医院还是活蹦乱跳的,还出去旅游观光了,结果做完手术下来第二天就死了,虽然心里有点没底儿,医生跟她说上了手术台也只有百分之二十的存活率,但她还是毅然决然的躺在了手术台上。到她再一次因为心脏住院已经过了九年,她很得瑟,觉得自己简直赚大发了,那就是个奇迹。她跟我说,心脏手术的时候,肋骨全用锯子锯开,然后把里面血全部吸干,骨头都是白森森的……她说她现在胸口还有大块刀疤,吓死人。她说她那时出院,伤口疼的要死,但她说她不管,依旧去摸麻将,她伸出手佝偻着身子假装胸口很痛的样子。我在旁边笑,真是个不怕死的老太,我被她讲的胸口都感觉好疼好疼,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她还忘不了她的麻将,也是醉了。
坐在瑶小仙旁边的小老头儿也很乐观,她说着她的,她帮她擦着脸,帮她洗脚的时候还不忘念念有词的邀功,你看看你看看,我可是模范老公,还帮你洗脚,这该颁个最佳老公奖。这一说把我们都说笑了。他继续说,这该拍下来,给我老婆看看,她以后好了可不能忘了。我笑,我说我给你拍我给你拍,照片里的小老头儿摆好洗脚的姿势,微笑挂在嘴角,眼角却无笑意。
瑶小仙有一双儿女,女的是姐姐,并且一看就知道是瑶小仙的女儿,绝对不是隔壁老王的女儿。我到病房的前两天,她是女儿在陪床,后来女儿也有家庭也要上班,于是儿子从外地赶来。她对这个儿子甚是满意,不停问我,我儿子帅吧,我儿子人缘多好多好,我儿子到哪都是小姑娘倒追,一口一个我儿子。她还老问我们,你觉得我儿子像谁?我们看了总觉得谁都不像,只好说看不出来。我确实眼拙,一般都看不出来孩子像父母哪个。
我曾经跟瑶小仙说,假如明天就是我命绝之时,那我今天一定要去旅行。她听的时候是羡慕,羡慕我年轻,还有呢?我鲜活的生命吧。她是个时尚的小老太,智能机玩的一溜一溜的,她还加我微信和微博,说要喊我去她家玩,丹阳我还没去过呢。我去做核磁共振的时候手机忘从口袋里拿出来,她看我没手机玩可怜兮兮,就把自己手机借我,我手术前一晚准备术后用的东西,她把她的全部给我,说反正她自己也用不上。我手术那天早上,她说没事,麻醉一麻什么感觉都没,醒来就都好了,你以后就不用来医院了,没事,不用怕。
她出院了,比我早一个星期,床位第二天就被另一个病人占了。我不知道旁边新来的病友姓谁名谁,我总是自己玩自己的手机,看瑶小仙的照片。 瑶小仙在家的状况很美好,笑容越发年轻,我跟我妈说,瑶小仙年轻时肯定是个漂亮的美女哎,你看她女儿就知道了。 其实瑶小仙是个可怜的人,第一任丈夫欠了巨额赌债,没办法只好离婚,带着女儿和她现在老伴结婚,儿子是老伴的,他们是在1998年重组的家庭。丈夫也是个支离破碎的人,第一个老婆没生人离了,第二个老婆嫌他没本事赚不到钱还好吃懒做也离了,瑶小仙算他的小三子。那个黑黑瘦瘦的小老头儿总是嚷嚷着,哪天还要娶个小四子。
冬天的风很冷,不多久就把雪刮了下来,我把帽子紧扣在头上,裹着大棉袄去同学聚会。我从医院离开已经一年,这是第二年新春了。雪化了后,万物复苏,一切又该轮回了吧。 路过黑色车窗玻璃的时候,我把脸映进去照了一照,突然很庆幸,还好我颜值不高,阎王嫌弃我,没把我留下。帽子下的头发越发稀疏,可是那有什么关系,一年又一年,春天花会开,鸟儿自由自在,它总会再回来。 瑶小仙的动态一直没有更新过了,从2012年十一月开始都是空白。我去瑶小仙的微博留言,留了删,删了留,最后只按下一个空白键,连个句号都没有。我现在都想不起来她的样子了。
我突然想到一句话,这世界是你的遗嘱,而小老头儿是瑶小仙唯一的遗物。 最后不知道的是瑶小仙走了之后,那个黑黑瘦瘦的小老头儿有没有娶个小四儿。
对不起,我做不到“且以深情共白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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