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二三事

作者: 梨酒酒 | 来源:发表于2016-03-29 18:22 被阅读343次

    楔子

     我自小在火凰国长大,这是一个位于南部的边陲小国。我父王是独子,当时的王后因此百般溺爱,骄纵成性,任凭他撒娇撒痴,百般胡闹,以致等到他即位时,上任大王勤恳一生,留下的国泰民安,海清河晏的太平胜景被他搅得乌烟瘴气,民不聊生。那北方的中央权力趁机大兵压境,企图让我们臣服。虽说是若为自由故,爱情生命皆可抛,但当上万百姓的性命压到你头上,还是不能贸然动武。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至于我父王,当然是先保住后宫佳丽三千,供他骄奢淫逸,纵情享乐要紧。于是没有半点犹豫,当然也因为他嫌思考费神,脑子只一个转弯,就为中央节省了好一笔军火费。

     在那个铅云低垂,气氛压抑的傍晚,使臣签订了条约,火凰国正式归中央管辖,每年得向朝廷进贡。礼尚往来的,中央也从宗室挑了个美人儿送来,包裹得精美异常,直送到城门下。这也就是我所要讲述的人物——窈清,我亲爱的王嫂。

     阿窈是一个四月的傍晚送到宫中的,后来我和她熟识了,便总唤她阿窈的,不过我哥哥叫的小清,这是后话。

     人间芳菲尽,宫墙外早是绿幽幽的一片,苍绿里夹着冬绿,暗苔绿里隐着荷茎绿,茫茫一片,只剩了成群的古树暗吐清幽。阿窈的轿子就行在这片绿海中——万绿丛中一点红,我和哥哥站在城门上,老远就看到这顶红轿徐徐地穿梭,似碧潭中一尾绯红的鲤鱼,悠悠游动。

     王兄本就紧张,嘴竟因此紧紧抿成了一条线,僵硬笔直,直看到了轿子,才猛然松开,竟是又紫又白,不知是因为晚来天凉还是实在抿得太紧了。“好男儿志在四方,王兄只是娶一房妻子,何必哆嗦成这样,叫人寒碜。”我在一旁努努嘴,不满地说道。“哪是紧张,实在冷啊。”边说又边去理着袖口衣襟。

     此时夜幕降临,四周寂寂,管它是深绿还是浅绿,统统隐在夜色下,成了一片冷冷的黑色,琉璃蓝的天色下,显出无规则怪异的轮廓。阿窈的轿子终于停住了,哥哥急急上前迎接,深红的绣袍一角被夜风掀得哗哗乱舞。我抬头看看天,好一轮纤瘦孤清的上弦月啊。

     在我认为这算不上我和阿窈的第一次见面,因为毕竟她是盖着盖头的,我只觉得喜服对她略显宽大,她细瘦的身躯在衣服里一摆一荡的,让我一度怀疑这是个红粉骷髅。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她常年的营养不良造成的,如今成年不管吃多少也不见长肉。

     真正的见面大概在成婚后几天。边陲小国也有自己的一套繁文缛节,成婚第二日的公婆请安上,小辈也不便立马熟络,当着长辈的面打成一片。我带着几个年幼的王弟王妹立在母后身侧,静静打量着她。她因为一直低着头以示恭敬,起初我也只能看到她的墨眉细细扫入鬓角,还有那扑闪扑闪团扇似的睫毛。

     在对她的颈椎表示好一场担忧后,她终于敬完了父王各宫宠妃的茶。她一时侧过了脸,不知在和大哥说些什么。我偷偷地望去,好一张硬朗的侧脸,线条格外地分明,比宫里的夫人公主们,简直有点英气逼人。

     再后来,某日天朗气清,风倚花香,在花径散步偶然邂逅,不知不觉就聊上了,慢慢熟悉起来。年轻的女子不总是这样吗,起初双方都装出一副孤独高冷的模样,但其实内心是渴望交朋友的。只需要一个契机,一方稍微热情些,另一方清高的面具立马拿下。宫中养出的孩子,成长经历相仿,兴趣爱好相投,只要没有特殊怪癖,人格瑕疵,很容易就交上朋友。当然现在回想才知道这只是我单方面的想法,直到小国再次面临破国危机之时,她才向我缓缓吐露了自己决定埋藏一辈子的心事。

     天高皇帝远的,边陲小国的日子倒也过得舒适自在。闲时天晴便踏青访古,藕洲争渡,或烹茶品茗,约友赏花。雨时又独坐窗前,听雨打残荷,暗挑孤灯,或约一好友下下棋,评评书。忙时也焦头烂额,自顾不暇。王室子女还能忙什么呢,梳妆打扮,女红针线,诗书礼仪,这些都是母后要定期检查的。因为食民千日,为民一时,宫里的孩子吃着百姓的心血,就要为百姓做事,哪一日点名道姓地要让你和亲,保母国平安,也只有磕头领命,千恩万谢的份儿。不过幸运些的人,像阿窈,就能遇上一个疼她宠她的王兄。

     都说人的第一印象很重要,在阿窈身上我也算深有体会了。阿窈刚来的时候,清冷的一张脸,棱角分明,总有一点郁郁寡欢。渐渐的,姊妹相处,大家一块儿嬉笑玩闹,王兄又格外疼爱,才慢慢有了零星笑意。但我以后回忆阿窈,印象中也是她眉头微蹙,愁闷的样子居多。

     眨眼三年过去,阿窈在我们的呵护下也慢慢养胖了些,脸逐渐红润了起来,再不像起初那样惨白无光。也就在这时,北方的皇帝驾崩,新皇即位,马上实施严酷的政法,说他行事雷厉风行,不如就认为他是性格急躁,急于求成。他不顾当年的条约,对火凰国及相邻各国展开猛烈攻势,要求每年进贡的财宝粮食根本就供应不起。两方使臣一言不合,千军万马一夜之间便呼啸而至,兵临城下,大军压境,国内人心惶惶,百姓奔走四散。

     王宫内,父王一副看破生死的样子,早抱着享乐一时是一时的念头,只斜躺云榻,续着烈酒,摇头晃脑地欣赏殿中歌舞琴音。母后本就无甚主见,更不能指望,只抱了王弟王妹在榻上一个劲儿地抚摸哀叹,呜呜咽咽哭诉着无助。宫女们慌慌张张,四处逃窜。我如在梦中,根本不想相信自己身处何处,只盼着早日醒来,仍是和风习习,水静莲香的岁月静好。

     我恍恍惚惚地,不自觉走到了阿窈的宫殿。王兄此时正带着将士在城门死守,为着能拖一时是一时。清清冷冷的殿中,空无一人,烛火黯淡,火苗跳跃,明灭不定。隐隐看到一身青衣端坐榻前。

     我缓缓挪去,轻轻唤了声:“阿窈?”回应我的是无边的沉默。我摸索着,走到她的身旁,发现她神情呆滞,两只大眼空空落落,一种鸽灰色的阴影蒙在上面。我连唤了几声,她才渐渐醒转过来,看也不看我,兀自喃喃地说着:“他来了,竟然是他。他来干什么,还要看我的笑话吗?”我疑惑不解:“谁?谁来了?”“城外的那个敌将霍都。”说完,眼睛定定地望向前方。她的嘴又合上了,暗紫色的双唇,镶在巴掌大的一张苍白的脸上。

     我俩静坐良久,半晌,我自觉无趣,准备起身离开,阿窈又缓缓地开始说着什么,声音飘飘忽忽,像空中漂浮的灰尘。“妹妹,你知道吗?他,他是我爱了一辈子的人。”“那王兄呢?”我忙问道。她轻轻摇了摇头,头上的珠钗在烛光下闪了闪,冰凉的珠翠,金属品的冷光。“你的王兄,是我尊敬一辈子的人。”我心里暗自一沉,为王兄默默叹口凉气。“不知你听外头人嚼舌根说过没有,我本是先王遗女,在宫里最最不受宠爱,最最不得待见的公主。”

     随着阿窈淡漠的口吻,十几年断续的时光被衔接起来。我看到那个她口中的荒凉破败,废弃的西南角阁楼。

     在当时,阿窈虽说是先王之女,但她的母后仍是王后。原来是王后伙同奸王,勾结乱臣贼子谋杀了先王。奸王见王后也只一个身姿婀娜,千娇百媚的少妇,哥哥父亲又都是朝中手握重兵的将帅,一时也俯下身来,假意逢迎,再保她王后之位,让她哥哥父亲继续为他效忠。这蠢王后不过是自幼被娇宠过了头,入宫后便撒痴撒泼,胡搅蛮缠,不管先王宿在哪个殿里,都要去腥风血雨地大吵大闹一番。妒恨过了头,有失妇德,先王便干脆冷落了她,晾她在那儿里外不是人,宫中贯会见风使舵,见她大势已去,便冷眼相待了半年。

     她自小被捧在手心长大,几时被这样冷落过,一横心,外联父亲,内联奸王,杀得先王措手不及。先王临死时也只能悔不当初。那年阿窈才三岁。当年因王后不受待见,她身为亲女自然也不大受喜爱,其他公主们见了她也是避之不及,所以阿窈一向郁郁的冷僻性格大概就是在周围人的不接纳中慢慢形成的。虽说后来她的母亲又得奸王盛宠,但她身为先王之女,仍得不到关怀,后又因与琇莹发生口角,闹到奸王处,王后本就不待见这位前夫之女,不日便打发她去了宫中荒废的西南角居住。琇莹便是王后与奸王所生之女。

     阿窈自小在宫中身份尴尬,内心敏感,对人对事总也小心翼翼看来也不是没有原因的。那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寒风凄凄,她被乳母从榻上生生拉扯起来,塞给她一包袱。阿窈在风中冻得瑟瑟发抖,眼睛睁得大大的,努力探索着陌生的周围。这一带因为久无人至,没有宫灯,只乳母前面的一盏灯笼时明时灭地照着前方破碎的砖瓦。风是肆无忌惮刮在脸上的,寒冬腊月,她感到脸被吹出了细细的裂口,隐隐发痛。乳母拽着她的手,急急地走着。迎面刮风,简直无法呼吸。她被冻出了眼泪,脚步越发踉跄。到了个破阁楼前,乳母恶狠狠把小手一丢,道:“清公主,以后您就安分地住在这儿吧,别乱跑,别乱说话,这西南角的门儿更是出不得!”语气森冷,似关心更是警告。临走了还啐了句:“怎么就摊上你这么个没运势的主儿?到底福薄享不了公主的命。”

      窈清怔怔地站在门口,迟迟没有推门进去,这阁楼有三层高,其实处处都是破烂不堪的,木板早已掉落大半,头顶实是空空荡荡,四处有风漏进,在空中打个旋儿,又呼啸着溜走,好像在咒骂着进这阁楼都着了晦气。十岁的窈清抬头望着它,它高耸沉默,在暗夜下显得轮廓狰狞,但窈清觉得亲切,寂寂宫墙,也可得一容身之所。

     自此,窈清便在这阁楼里安静了下来。每日有嬷嬷送来两餐稀粥小菜,说是要公主养着肠胃,切忌油荤。几岁的孩子,成长的骨头暗夜里格格地磨着,艰难地生长。她也不是没有尝试过找找吃的,可院子里一片荒凉萧索之景,处处衰草连天,往日的假山池子也是干涸殆尽,底下铺着一层细细的沙子,在冬阳下闪闪烁烁,似在戏谑这个没食儿的被人遗弃的公主。

     有一日午后,阿窈午睡醒来,肚子又开始轰隆隆地一阵乱响。这是一个二月里灰蒙蒙的下午,太阳也被罩着层灰纱,天是鸽子灰的阴沉,阁楼里盘滞着寒冬散不去的阴冷。窈清蜷在破旧的薄棉絮中,不愿起身,睁着眼,静静地听着偶有鸽子振翅飞过的咕咕声,这是她这些日子来可以干的唯一有趣的事情。突然,有铁链哗啦落下的声音,随后只听得侍卫恶声恶气的吆喝声,再之后,人声有些沸腾,又被沉闷的辫子声打断,恢复沉寂。窈清许久没听到人声了,这样嘈杂烦乱,她突然觉得心乱如麻,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她连忙起身,踮着脚扒到窗户,向外望去,只见着几百个年幼的孩童,被手执长鞭的侍卫们驱赶着,往各个角落里走去。那些角落,竟然一时间已搭好了数十个简陋的帐篷。

     或许是窈清因为春寒料峭,已经好几日没有到院中瞎走的缘故。原来奸王近日一举攻下最北方的小国,这些孩子本是皇亲贵胄,现在全成了战俘。奸王为讨好王后,一并交由王后处理,王后在哥哥的建议下,决定将女孩当然全数充为宫女,男孩中强健的便选入军中,习武打仗,羸弱的也便沦为太监。窈清的心慌,不是没有理由的,因为这里面就有一个羁绊她一生的人——霍都。在为选人之前,俘虏中的孩子一并安置在西南角的简陋帐篷中,等待王后的旨意。王后大概也是忙昏了头,因为琇莹公主的恶疾,她日夜守在榻前,喂汤喂药,忙前忙后,晕头转向,倒把战俘们搁置在西南角数月,也早忘了那儿还有个遗弃的亲女。

     这时窈清应该有13岁的模样,她也记不清自己的生辰,自小到大就没人为她正式庆贺过,这也是后来我们虽有心为她筹办生日而不得的缘故,就索性把她和王兄成亲之日当作生辰庆祝。她只记得来阁楼的那一年,墙角有那么几株欲凋未凋的腊梅,此后她每一见腊梅,心里就算着过了一年。她记得见过三次腊梅了。

     就是王后疏忽的数月,窈清遇见了她命中的劫,躲不过,就以最天真烂漫的模样来迎接它吧。孩子们哼哼唧唧卧在帐篷,天晴时便三三两两牵着手,小心地探寻着这个陌生的地方。宫墙深深,侍卫们料这么群孩子也逃不到哪儿去。门一锁,便结伴喝酒吹牛。每日晌午会有粥车过来,每日一餐,有的孩子饿得缩在角落里,恨恨地看着灰蒙蒙的天空。谁也没有在意那座高悬欲坠的阁楼,灰暗阴森,孩子们避之不及。 只有霍都每日都站在楼下向阁楼望着,呆呆地仰着脑袋,一语不发,眼睛转也不转盯着一处。其他的孩子拉他喊他,他都不理会。那一处就是阁楼底下的小窗户。

     某一日窈清踮着脚向外张望时刚好和霍都对上了眼。两个好奇的孩子于是就这样盯着对方,眼也不眨的,一盯就是半日。也不得不说日子实在无趣,这是窈清在听鸽子咕咕叫之外又意外收获的乐趣。他们都不知道对方的身份,但是又确定对方是和自己一样在这儿没有地位的可怜人。于是两双稚嫩的眼睛相望变成两颗孤苦无助的心灵相守,这里面没有猜忌,没有利益要害。

     窈清现在闭上眼也能回忆起十三岁霍都的脸,苍白的小脸上,鼻子冻得通红,那双澄澈的眼睛,那两道笔直的剑眉。不知是第几日,窈清竟大着胆子推开了阁楼吱呀作响的大门,小小的脚丫轻轻踩在碎石小径上。那是个凄风苦雨后的清晨,三月的倒春寒逆袭而来,像双无情的大手,想要扼住小女孩的呼吸。她在一旁的石阶上坐下,望着霍都前几日站着的方向,不一会儿,一双破破旧旧的布鞋就映入她的眼帘。他来了!窈清也说不清为什么有这么股莫名的激动惊喜。

     她“噌”地站了起来,迎面向霍都走去。

     “你好,我叫窈清,你可以叫我阿窈。”窈清笑了,她自己也记不清多久没有笑过,这里没有让她笑的理由。

     “我叫霍都。”另一个孩子没怎么答话,脏兮兮的脸上,一双炯炯发亮的眼睛还在不住地打探着她。

     “我是这儿的清公主,你是谁?你从哪儿来?你到此地做什么?”窈清眨着眼。

     “公主?你也是公主?”霍都或许被震惊到了,或许根本没打算回答窈清一连串的发问,总之,他脱口而出地问了这句话。

     “对啊,不受人重视的公主罢了。”窈清耸了耸肩。

    “那你真是可怜。”霍都沉沉地叹了口气。两个孩子一时间竟沉默起来,似乎话题过于沉重,空气中渐渐凝了一层薄冰。

     “不过没有关系,我已经习惯这样的生活了。”似乎决意让第一次的见面愉快,窈清抬起低垂的头,淡淡的笑着,看着霍都的眼里,闪着喜悦的光芒。

    “是吗?你一直就住在那个破楼里吗?”霍都喃喃道,并没有期待窈清作答,又继续道:“如果有一天,我能亡了你们的国,或许你的日子会好过起来。因为我会放了你,你会得到自由,不必整日困在这儿。”

     窈清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在说些什么话?亡了这个国!为什么我会莫名感到欢愉呢?为什么有一种期待的冲动。有一天。呵,“一天”,这个词,从来都包含着人们太多难以实现的期许了。但是窈清有一种直觉,一种一定相信他的直觉,就算这个一天来得有多晚,她坚信自己都会等下去。

     “清公主,你不相信我说的话吗?”霍都见窈清呆呆的样子,眼睛大而无神地凝视着自己。

     “我信,我当然信。就算不等你来亡了此国,总有一天,我也会下手的!”说着的同时,窈清冷不丁打了个寒噤。没想到霍都一句话,竟勾起了她内心深处一直不敢承认的野心。

     “好,你耐心等着,这一日迟早会到来的。这也是我艰难求生的唯一念头。”霍都恨恨地咬了咬牙。这个清冷的早晨,两个孩子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论着这些与她们实际年龄不符合的话语,沉重严肃,但他们的态度都是如此的虔诚。

     后来的日子,他们也总坐在那株梨花树下谈天,不过之后都是一些关于童年经历的趣闻趣事,以及各自家乡的风土人情。那株梨花树,从最初的芽满枝头,到一个月后的梨花开遍,短短的时间,窈清心里的情,也这么慢慢发芽,开花。至此,她每日醒来,盼望的再不是寡淡的饮食,而是那张清朗俊逸的脸庞,矫捷灵活的身姿。

     霍都自幼习武,身手矫健,一根树枝也能耍出百般招式,看得一旁的窈清连连鼓掌。时常说起轶事趣闻,也能将窈清逗得朗声大笑。这种快乐,应该是从小被人疏远的窈清从来没有感受过的。她望着压低枝丫的大簇梨花,有春日的暖阳透过绿叶的缝隙洒下来,她脸上细细的绒毛在泛着轻轻的金光,她的生命此刻也是熠熠生出光彩来的。不过那位前世的宿敌,似乎是能感受到窈清此刻生命蓬勃有力的搏动,盎然焕发的快乐,拼了命与病魔抗争,身体很快有了好转。王后好容易才松了一口气,马不停蹄地便来处理这群闲置太久的俘虏。

     果然,霍都身手不凡,一眼便被相中,选入军中,从最低等的小卒做起,后来凭借自身超凡的本领,履立战功,一步步升到了副帅的位置。这是后话。可怜窈清,霍都一走,日子便瞬间黯淡寂然下去,一如九天垂落的水流,汇入深渊。美好的日子竟是一去不复返了。

     成日本就无事可做,静坐阁楼,终年独自一人,窈清竟是有大把大把的时间细细地回忆。回忆这个唯一的朋友霍都,回忆他的一举一动,回忆他说过的每一句话,回忆他干净清爽的笑容。处处都是回忆,每秒钟都是往事的回首。后来,她能默默地念出霍都说的一字一句,他说这些话的每一处细微的表情,一遍遍地又揣摩着他说这些话的心理想法。可怜的女子,有些霍都随口的话,竟成了她寂寂少女时代唯一的念想。比如他会给她自由,他会一辈子记得她,如果真有这么一日,他还愿意娶她为妻,因为他爱美,而窈清是这样标致的人物。

     而在霍都,当日也只是感到窈清身世与自己一般无奈,怜悯之下才与之言语。这些年征战沙场,虽一心想着杀敌升官以博得信任,接近君王,但偶尔午夜梦回时,也会不经意想起这位曾惺惺相惜的落魄公主,不过也只是淡淡的回忆,回忆窈清清秀的面容,低低的婉转的娥眉。再后来,他也不过记得窈清名窈清罢了。再后来,听得宫中忙上忙下,人人忙得不亦乐乎。

     一日,便是锣鼓喧天,唢呐招摇,连西南角的门都挂着红的喜布,贴了大大的喜字。红烛照耀,红毯铺地,映得宫里的一片天都是灼人的张扬的红色。那晚,竟特地有嬷嬷送来了绝好的羹汤,说是琇莹公主大婚,合宫上下每个人都需沾沾这喜气,由心为公主送上祝福。

     窈清苦涩一笑,原来连小自己四岁的妹妹也成婚了,自己如今多大了?二十吧?墙角的梅花开过十次了。还有挨到几年呢?霍都呢?他如今不是已经做到副帅了吗?虽然窈清一向懒得与势力的嬷嬷们搭话,不过为了打听霍都的消息,她也不得不笑着,生生地问上几句,即使得了嬷嬷们冷冷的回应,能知道一点半点他的消息,她便能高兴上几个月。

     “清公主怕是不知道吧,您常打听的那位霍都将军,最近出兵西境,一举攻破了好几个城池,大王高兴,升了他做主帅,把最宝贝的莹公主都赐婚给他了!”嬷嬷笑盈盈的一张脸在窈清眼里变得愈发狰狞,像只青面獠牙的夜叉鬼。窈清把羹汤端在手上,汤把手烫得发红也没感觉到似的,一直拿着僵在了原地。嬷嬷自说自的,掩门而去。欢闹声,乐声,喝彩声,隐隐从宫中传来,这样的欢乐热闹,扎进窈清的耳朵里,冷冷的刺得她阵阵地发疼。她终于全身绵软,一下子瘫坐在冰冷的地上,巨大的悲伤在她心底积郁着,胸口像要炸裂一般。一会儿,昏暗的阁楼在她眼中模糊成褐色的一团,飘飘忽忽,在泪珠里飘荡起来。一切都是捉不住的,霍都的话,前一秒还在她脑中深深地扎根,让她鼓励自己熬下去,现在就如空气中细小的粉尘,千千万万粒,捉也捉不住,握也握不牢了。她就这样悲悲戚戚地哭着,没有声音,陈旧的楼被莫大的悲哀笼罩着,成了她这么多年信念破碎的孤坟。天渐渐亮起来,有弱弱的光小心地试探着洒入了这座哀伤的荒坟。

     窈清躺在坚硬的地板上,醒转过来,只觉头昏脑胀,眼睛酸肿,难受异常。但旋即,霍都与琇莹成婚的事情又蓦地兜上心头,颠颠转转千百遍,不禁热泪滚滚,她想即使被母后放弃,这一生也再没有这一刻能够绝望至此。她恨恨地攥着自己的粗布衣衫,第一次细细打量着自己浑浑噩噩的落魄相,心内一下无助至极。自己是个不受待见,被亲生母亲遗弃的人,而琇莹呢,她回忆起小的时候,琇莹绣工精美的衣裙,绸缎在烛光下流光溢彩。母后给她做的山楂糕,一小口一小口将莲子羹喂到她的嘴里。自己偶然得了件做工粗糙的新衣,她被寻死觅活地闹着母后,说母后偏心。她摇了摇沉重的脑袋,想甩掉这些烦人刺心的往事。

     小时候的一些遭遇,长大后遇上了同样伤心的事,也总能回忆起来,挥之不去。之后的日子,窈清每日只静立窗前,向霍都从前站的那个地方呆呆地凝望着。她的脑子也是一片空白的,偶尔会想到自己以后的归宿,但立马又会停止。她不敢想,她真的会如这个落寞荒园,如一口深深死潭一般,被人彻底遗忘,悄悄死掉。故事听到这里,我也认为窈清是无望的了,但又转瞬想到,她如今不是好好坐在我身边,还好好做了我三年的王嫂吗?

     “那后来呢?你又为什么嫁给了我王兄?”我好奇地发问。她没有立刻回答,淡淡的笑了笑,笑容是朵风中欲凋未凋的梨花。

     “后来我也想开了,荣华富贵难求,功名利禄兼而有之更难求。只怪自己当初看走了眼,那些年的心思白白付给了一个贪慕虚荣,不值得的人。再后来,便是朝廷收了你们国家作为附属国,要挑选一个宗室适龄女子嫁过来。还真以为他们早把我忘了,或许也是早就惦记着把我当作礼物送出去。可笑得很,那个时候又有人站出来说,多年锦衣玉食供着我这位清公主,该是时候为国家作贡献了。我想,我的命运也无非如此,便听话地穿上了嫁衣,来到你们国家,也真心想过能过上快乐的日子。”她又笑了,这次的笑持续了好一阵,目光一时变得温柔起来,或许她是念着哥哥的种种好处了。

     “那现在呢?你打算怎么办?哥哥还在城门死守,但是毕竟寡不敌众,父王又什么都不理会了。阿窈,你要跟我们一起逃吗?”我望进她的眼睛里,想看清她的内心想法,我隐隐感到不安。

     “不,我能有这么三年美好的回忆本来就如此难得了。我苦了一生,守了一生,临了,我也得见那个爱了一生的人,当面问问他,这么些年,他是如何回忆我的,抑或,根本忘了我是谁。”阿窈轻飘飘地说着,有冰凉的泪珠滑落我的指尖。我知道自己留不住她了,这个可爱的王嫂,她坚定的眼神简直可怕。那是一生怨念凝固成的,像厚厚的冰层,但谁又知道,滋生这深深恨意的是孤苦一生绝望的爱呢?

     我已是自顾不暇,匆匆与母后收拾着行囊,携着年幼的王弟王妹慌忙逃离。我们逃到一处荒山,自耕自立,从此不问世事。国终是被骁勇善战的霍都攻破,朝廷的王欣喜之余,竟将小国赏赐给他,让他带着莹公主好生度日。而窈清,也因为穿着红艳嫁衣,在城墙跳城殉国而被追封为烈女,以公主身份厚葬。

     窈清的故事,到此也算落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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