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

作者: 引诚 | 来源:发表于2018-03-17 23:18 被阅读38次

    人类只是个概念,一代一代人都是相似的生活,这辈子决定你悲欢的就是你身边的几个人。——柴静

    当我恢复意识的时候,世界是一片安静。静得我意识不到自己有了意识。

    我看到一只脚横摆在地面,脚下是一片红色的液体。我沿着脚往上看,那人的衣服往上翻开,露出的雪白的肚皮,后背是一条因骨折而扭曲的手臂。

    再往上,那个人的头在前额处炸开,脑浆喷出了至少4米远。血水和脑浆之间是一张血肉模糊的脸。尽管这张脸额头上的皮已经脱落,并且被血水掩盖了半边,可是我一眼就认出了这个人——就是我自己。

    我死了?我问自己,可是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我想伸出双手,却看不到自己的身体。

    这是梦?我知道不是。做梦的人不知道自己在做梦,但醒着的人一定知道自己醒着。

    我真的死了。当我意识到这个事实的时候,我没有一丝情绪。我只剩下一个意识,一个思维。周围是一个彻底无声的寂静。

    我怎么死的?我努力去回忆,可是找不到线索。我意识里最后的影像是和妻子玲坐在饭厅里吃晚饭。

    我的尸体四周聚集了很多人,他们有的皱着眉头捂着嘴巴,有的指着天上交头接耳。我看到了我的邻居,以及人群后面那棵上百年的老榕树。这里是我居住的小区。

    我应该是从10楼的家里摔下来的。

    自杀?不可能,我生活平和,性格温和,从来没想过自杀。

    这时一个女人从人群中冲出来,在距离我尸体2米远的地方双腿一软跪倒在地,然后爬到我的尸体旁,浑身抽搐。她的五官已经完全扭曲,大张着嘴巴,眼泪止不住的喷涌,那表情就像梵高的《呐喊》。

    这是我的妻子玲。我已经没有情绪,但我依然读出她的悲痛。这个悲痛,看起来那么真切。但我不太相信,她真的如此在乎我吗?

    我5年的婚姻是失败的。

    我和玲通过相亲认识。她是我爸朋友的女儿,那年刚刚毕业,恰巧和我是大学校友,学美术,在广告公司做平面设计。她长的不算漂亮,性格比较内向腼腆,和我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经常会抿着嘴唇。是那种听话的女人。我说不上喜欢,但至少不反感。母亲非常满意,在我耳边吹风说这女孩贤惠听话而且勤劳、可以把我照顾得很好云云。我也觉得她很适合做老婆,她对我印象也不错,交往了三个月,父母帮我们付了首期在郊区买了套房,然后就结婚了。

    但在那个时候,我心里依然装着一个人——梦。

    她学美术,和我是同校同届校友,我们相遇在毕业后上班的一家IT公司。我是后台编程,她是前端UI设计,工作上我们经常接触,聊得很投缘,自然而然就走在了一起。我喜欢她的活泼可爱、善良勤快,她也欣赏我的责任心强和善良正直。虽然我当时每个月只有2000块的工资,可是她不介意,因为我们的心贴的很近。我们都认定对方是自己人生的归属。

    在和梦相处了两个月后,我向母亲做了“汇报”,谁知母亲坚决反对。

    因为她是湖南人,母亲不喜欢外省的。

    “为什么外省就不行?”我问母亲。

    “你看你小姨的儿子娶的那个外省的,那性格真是,整天吵架,动不动就跑回老家;还有你三叔的儿子那个媳妇,一点都不懂礼数,哪有我们广东女人懂事。你要找就找本地的,外省的我不认。”母亲冷冷的说道。

    “梦不是那样的女人……”

    “反正我就是不喜欢!……”

    那次沟通不欢而散。我负气离家,谁知母亲因此茶饭不思一病不起,最后我服从。送梦回湖南那天,我对她说,等我以后赚到钱独立了强大了,再去湖南娶她。她说,不要说这种话,时间会冲淡一切。说完默默转身离去。那一刻,我内心的一团火灭了。

    此后5年我再也没有谈过女朋友。但我真的开始努力赚钱。从第一家公司辞职后,我和同学合伙在城中村开了家小餐馆,可是定位不准失败了;后来又找了工作,一边上班一边开个淘宝店,可是没有生意也渐渐不管了;再后来和父母借了点钱开始炒股,可是赔赔赚赚终究没啥起色。

    感情上,我再也没有遇到像梦一样让我心动的女孩。我才明白爱情是个奢侈品。

    糟糕的是,我偏偏执着于爱情。我对婚姻的感受来自父母,我不想自己的婚姻像上一辈人那样单调、冷清、无聊乃至争吵却依然要把日子过下去。婚姻就是个负担,就是两个独立个体朝夕相处的矛盾摩擦,就是两种生活习惯各种细节的讨价还价。没有爱情,怎么承担婚姻之重?

    可是现实的压力让人喘不过气。我环顾四周,95%以上的同学都已结婚,QQ空间、朋友圈时不时就冒出各种结婚照、孩子照。5年来我收到的婚宴请帖可以组成一幅扑克牌,喝过的喜酒倒出来可以横跨珠江。他们都能找到自己愿意结婚的人,我从心底里羡慕。此外,家乡的爷爷奶奶每次打电话都催问我的婚事,父母到处托付亲戚朋友给我介绍对象……再看看自己的年纪已近30,我也开始着急了。30而立啊。

    在不知不觉中,我对另一半的标准不断降低,只要人好父母喜欢就行。结婚的理由不再是爱情,而是不想让自己显得那么另类,是想给父母亲友一个交代,是想每天一身疲惫回到家能有个人可以让我拥抱安慰。

    婚后我和玲并没有浓烈的感情,自然也谈不上爱情。但我很羡慕她,她可以接受一个没有爱情的婚姻,然后安心把日子过下去。她很安静,可以自己独自画画三个小时不说一句话。我无法理解,反正家里该打扫的打扫了,该洗的衣服也洗了,我也不去理她。平时说话,也是生活的琐事,房贷、水电费、吃什么菜、买什么家电等等,再也没有其他话题,因为我关心的是赚钱、理财、商业,她喜欢的是旅游、绘画、园艺,两人不在一个频道上。

    不过说到底,还是我对她没有触电的感觉吧,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兴趣不合只是一个借口。也许她也明白,所以凡事都顺着我,希望我能对她好一点。但我心里始终有个梗,我只喜欢梦那样的,她不是我的菜,让我真心对她好真的很难。我只能演戏,特别在家里有客人来的时候,我们会演得亲密一些。

    我陷入困惑,不知到底是我结了婚,还是婚结了我。

    如果日子一直这样波澜不惊我也认了,可后来上天却把一记耳光狠狠甩在我们脸上。

    此时,一群穿白衣服的人围住了我的尸体,用一块浅蓝色的布把我盖住。警察也来了,一个在现场拍照,两个蹲下和玲说话,其中一个女警察拉着玲的手,拍着她的背。

    我听不到他们说什么,我只是盯着玲的眼睛。泪水之下,一片空洞。这也许是我自结婚以来,第一次认真看她。

    我想知道,我的死,是否与她有关。

    又过了十分钟左右,有3个警察提着一些工具来到了现场。先到的警察和他们一起上楼。女警搀扶着玲从后跟上。

    屋里的电视还开着,我喜欢吃饭开电视,好让屋里有点声音。门口的鞋柜上,所有的运动鞋、皮鞋,穿出去的拖鞋,屋里穿的拖鞋,都分类摆的整整齐齐。客厅电视柜、茶几上的杂志、公仔等物品依然整齐。饭桌上还摆着3碟菜,一碟我最爱的葱花炒鸡蛋,一碟鱼头豆腐汤,一碟清炒上海青,这是我记忆中最后出现的地方,可是我不记得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最先到的几个警察去敲隔壁邻居的门,其他人带上鞋套后进入了我家。一个高警察在和玲说话,另一个瘦警察在屋里四处拍照,还有一个胖警察在阳台用一个小刷子擦着地面并且拍照。这个阳台的下面,就对着我的尸体。胖警察看了看照片,向高警察说话,高警察就把玲的鞋脱下来拿给胖警察,胖警察拿着鞋和相机的小屏幕一起看,和高警察讨论着,一边说一边点头。

    我似乎明白了。当看到那个女警把手铐戴在玲手上那一刻,我已经知道了真相:是玲把我推下去的。看着玲被带出家门的背影,突然对她感觉很陌生。看来我从来没有真正了解她。

    她应该恨我。结婚以来,我一直对她冷淡,她肯定能感受到,但一直装作不在意,也就相安无事。可是矛盾在结婚第三年的时候爆发了。

    因为她一直怀不上孩子。

    刚结婚的时候,我们就在积极筹划要一个孩子。玲和母亲都喜欢孩子,而我是考虑到孩子能让这个家庭更稳固一些。为了未来孩子有个优良基因,我做了充分的准备,三个月时间不抽烟不喝酒,每天早睡早起,不吃麦当劳肯德基路边摊等垃圾食品,在外面吃地沟油的次数也尽量减少。可是一年过去了,玲的身体一点反应都没有。我问身边的朋友,他们说这种事要靠耐心的,急不得,有的夫妻三年才怀上呢。

    可是我的父母没耐心了。一年来母亲经常炖些补品给我们,每次过来都给玲开课普及受孕、保胎常识,忙里忙外一心盼着抱上孙子。见我们半年还没怀上的时候,还到处找人介绍可靠的老中医,带我们去把脉、问诊、开药……

    我和玲也很着急,在市里最好的几家妇科医院都做了检查,精子、卵子和各项营养指标都没有问题,后来去香港才查出,原来是子宫壁太薄,受精卵很难附着,成功怀孕的概率很低,这是天生的,没办法修复。玲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脸色铁青,依然沉默无语,她应该明白,在一个传统的家庭里,一个无法生育的女人在家庭里将面临什么。

    说得直白点:她已经废了。作为一个妻子、一个媳妇最重要的作用没了。

    当父母都知道怀不上是玲的原因的时候,家里的气氛就变了,虽然表面上没有责怪她,但是那种不满还是在生活中以其他形式表现出来。我妈对玲也不像以前那么客气,每次来我们家都会说些“地没扫干净、菜放太多油”之类的话,甚至还偷偷暗示我可以考虑离婚。我虽然理性上理解玲,这是天生的也没办法,可是受了母亲情绪的影响,再加上本来对她就没什么感情,所以我也不再演戏了,没什么好脸色给她,还经常拿一些生活小事冲他发火,甚至在公司里也和前台女同事玩起了暧昧。

    有一次她在画画的时候自言自语道:“你经过我身边时,就像绕开一张凳子一样。”我没说话,继续玩dota。

    玲在这个家庭的地位岌岌可危,可她依然沉默,对所有冷言冷语都默默承受。现在看来,这是暴风雨前的平静,也许她知道我们准备把她赶出家门,也许她心里一直在积聚某种力量,也许她在酝酿一次彻底的反击。

    死,是我对她漠视的代价。

    一个内向的、不说话的、没有爱的女人,真是太可怕了。

    我来到玲常呆的画室,墙上挂着她的油画、水彩画和素描,书桌上摆着我在鼓浪屿给她买的一个8寸的毛绒龙猫公仔——这是我们第一次出去旅行时她硬要我买给她的,还有其他一些从厦门、成都、西藏等旅游时带回来的小玩意。她的画都是些花花草草、山水风景、风土人情,可是以前我从来没有多看它们一眼。现在,我站在这些艺术品中间,想从中找到一些反映玲内心阴暗的证据。

    可是我失望了,她的画风格清新、色彩明亮,而且总有些温暖的小东西隐藏在画里:一朵鲜红的月季,肥厚的花瓣之间隐约能见到一只蜜蜂的小屁股;鼓浪屿夕阳的海岸边,一队老年夫妇的剪影在互相搀扶前行……我感受到的是一颗温暖柔软的心。

    在这样冷漠的家庭里,为什么她的内心会如此充满爱?这不合逻辑,我万分不解。

    难道她在外面有别的男人?我猜测。

    这时,书桌上有个东西亮了起来,我过去一看,是玲的手机屏幕亮了,有人给她发微信消息。

    难道是那个男的?

    “怎么吃那么久?”这是微信消息的内容。

    可是当我看到“握不住流沙”这个微信号和头像的时候,我一下就认出来了——那不是一个男人,而是我一生都会记得的人。

    是梦。我和梦相处的时候还没有微信,后来微信系统会把QQ好友的微信号推荐给我,我一直都没有勇气加她,但我时不时都会点开她的微信资料来看。

    玲怎么会认识梦呢?这是我从来没有想到的。

    我想查看她们的对话记录,可是无法触摸手机。

    “你告诉他了吗”手机继续弹出梦的留言。

    告诉什么?告诉谁?

    “在吗?”

    我一头雾水,到底她说的什么事?那个“他”是指我吗?玲有什么事要告诉我?是要跟我离婚吗……我的思维和生前一样敏感,无数的疑问在我的意识中喷涌而出,犹如在一个水泡之中翻滚涌动。

    梦的消息停止了,我已无迹可寻。

    我决定去派出所看看,警察肯定会对玲做问询笔录,我可以从中看到事件的经过。在路过那颗老榕树下的凉亭的时候,彭爷爷也跟了过来。事实上我看不见他,只是意识之间能感受到对方的存在。

    彭爷爷是去年五月因胃癌去世的。她和郭奶奶是我们的邻居,一直是我非常敬重的一对夫妻,他们的感情一直很好,以前他们在楼下花园散步的时候都是手牵着手,而且似乎有永远说不完的话。

    “志成你还这么年轻就……太可惜了。”彭爷爷用意识和我说道。

    “可惜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死的。”我说。

    “这是正常的,我和附近几个去世的人都聊过,发现只要是因为非常惨烈的疼痛而死亡的,都不记得死前五分钟的事情。听说这是因为那种疼痛致死的感受会让一个人的灵魂无法承受,所以这段记忆被自动屏蔽了。”

    “这个记忆能恢复吗?”

    “可以,但你一定不要尝试,听说恢复这个记忆会让你魂飞魄散。”

    “我只是很想知道,玲为什么要杀我。”

    “你怎么会怀疑你的妻子?”彭爷爷的意识能量突然变得很强烈。

    “这是可以推断出来的,首先,我不可能自杀,其次,我对她不好,她恨我,最后,我死前的记忆里只有她在场。”

    “我虽然没有看见事发经过,但我相信她绝对不可能杀你。你太不了解她了。”

    “我承认,她心里想什么我真的不太清楚。”

    “你知道她爱你吗?”

    “她还是挺照顾我的。这种性格的女人一般都是这样的,那就是爱吗?”

    “呵呵。在我生前,她经常来找我聊天,你知道我们聊什么吗?”

    “应该是抱怨我对她不好,怎么让我对她好一点之类。”

    “不对,她从来没有在我们面前抱怨过你,一句也没有。”

    “那她聊什么?”我很意外。

    “她说,你活得很辛苦,你一直在逼自己做不喜欢做的事,而你却在不断说服自己那就是自己喜欢的。”

    “……”

    “你说你喜欢看有关理财、赚钱的东西,那不是你真喜欢,只是你认为那些有用,然后告诉自己喜欢;你对你妻子的画看都不多看一眼,那不是你不喜欢,只是你认为那些都没有用,然后告诉自己不要浪费时间……”彭爷爷的意识变得非常深沉。

    “如果我还活着,我可能不会承认,现在没有了现实的束缚,我知道事实确实如此。”我意识里泛起了一丝波澜,我觉得要重新认识玲。

    “她就说你活得很辛苦,你身边有很多同学要么考到了公务员、要么做了企业高管、要么做生意赚了钱,还有你父母常拿别人的孩子和你对比,让你感觉压力很大……她能感受到你的自尊、嫉妒、急切和挣扎,是现实的压力让你选择了功利至上的实用主义,你急于用金钱来证明自己,而你在赚钱方面的力不从心又让你更加急切和挣扎。”

    “这是一种深刻的绝望。她居然看出来了。”

    “所以说她照顾你,那只是她的爱的冰山一角。”

    “你这么说反而让我觉得她挺有心计的。”我突然想起梦的微信。

    “你到现在依然无法放下对她的偏见。”彭爷爷的意识暗淡下来。

    “我活着的时候一直以为她是那种单纯的女人,现在发现她远比我想的复杂。”

    “你还是认为是她杀了你。死亡虽然让你没有了情绪,可是看来并没有改变你思想的敏感。”

    “我是有理由的,我看到了她和我的前女友联系。这是为什么?因为她想了解我、掌控我。”我的意识被这个推论团团围绕。

    “那为什么你就不能理解为这是为了更了解你、更好去爱你?”

    “因为这不合常理,我对她那么差,为什么她会爱我?”

    彭爷爷没有回答,径自往转进了派出所。

    这是一个约10平米的小房间,顶上吊着一个挂满蜘蛛丝、用了很多年的白炽灯,显得有点昏暗,地上靠近门的这一头摆着一张黄色的旧桌子,桌上一支黑色的签字笔孤零零的躺着,两把并不配套的黑色椅子分别放在桌子的两头。

    我来迟一步,问询已经结束。

    玲双手抱着膝盖蜷缩在房间的角落,长发凌乱的披洒在后背、脸颊和膝盖上,眼睛因为哭泣而红肿,木然地盯着地面,双唇在紧闭中抽搐,好像嘴里有什么东西要挣扎喷出。就像一只被野孩子鞭打过的野猫,躲在一个废旧的屋子里,缩作一团舔着自己的伤口。

    看着她这个的样子,再想想她嫁给我之后所过的生活,我第一次觉得她真的好可怜。

    “这位就是你所说的‘杀人凶手’?”彭爷爷问我。

    我一时回不上话。我不仅敏感,而且心软。眼前这个可怜的女人让我不忍再作出伤害她的推测。

    “你要放下以前所有的偏见,重新看看你面前的这个女人。”彭爷爷的意识显得异常平和,这种频率也使我的意识慢慢摆脱那些猜测的扰动、进入平静状态。然后,他逐渐靠近,一股深沉繁复的力量突然把我包围。我感觉到彭爷爷正把我从关于过去和未来的思想泥潭中跩出来,时间在慢慢静止,仿佛万里江河归于停滞,而我就在江中,不上不下,不浮不沉。在这绝对的静止中,我仿佛看见了时间的纹理,不,不仅是时间,我看见了万物的纹理,那桌子的木板,木板上的木纹,木纹内部的尘埃……还有那灯、那笔、那椅子……世界的细节宛如万花筒般展现在我的意识中。

    “不究过往,不思来日,臣服当下。”彭爷爷说道,“你之所以活得辛苦,是因为你总是放不下过去、担忧着未来,唯独没有关注现在。你做不好眼前事,你看不见眼前人,你从来不去了解这个和你同床共枕、朝夕相处的妻子,你从来没有看见她的内心她的苦闷。”

    在静止的时间中,我看着玲,她的脸第一次如此清晰: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犹如一条条红色的尖刺在逼向深褐色的眼球,她的眼球此时没有对焦,空洞的瞳孔对着地面,眼睛中唯有泪水在灯光下闪着一丝亮色;清澈的眼泪穿过凌乱的睫毛涌到眼尾,渗透到隐约可见的鱼尾纹中,流到脸颊;脸上的血丝清晰可见,我甚至看到了她炒菜时溅射的油污分布在脸上的细毛之间,眼泪流经之处洗出了一跳干净的道路,通向紧闭干瘪的嘴角,滴落到粗糙的手指上;那只手远没有结婚前润白,由于缺水,上面的纹理清晰可见,还泛着做饭时留下的油光……

    这些细节扑面而来,我一时有点招架不住,但这还不是全部,我更看到了意识层面的状态。那是一种撕裂的苦痛、一种无边的绝望,感觉与地狱只有一步之遥,如果要用一种颜色来形容,那只能是黑色,这种黑色包裹着她的整个意识,并且从她体内散发出来,同时伴有一丝微弱的能量进入她的体内。

    这种黑暗的意识能量强烈干扰着我,把我搅入一个漩涡之中,往事一幕幕闪现,我在其间翻腾,一种深深的自责被植入我的意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她用全部生命都投入到这个家庭;

    她用最深的爱意给我细心的照顾;

    她用最大的忍让维持一段冰冷的婚姻;

    她用深深的沉默压抑内心的苦闷;

    她的内心如此善良美好,简直是天上派下来的纯洁天使;

    我一直以为自己对这个家付出更多,却从来不知她的心承受更重……

    她没有杀我、她没有杀我、她没有杀我……我没有情绪,但我的灵魂在漩涡中撕扯,我没有痛觉,但那种痛比肉体的痛更痛百倍。

    “孩子,镇定。”彭爷爷用一股平和的力量把我从回忆的漩涡中抽离。

    “你是对的,她没有杀我,我深深相信。一切都是我的错,我对不起她……”我依然意识恍惚。

    “现在能懂,虽太晚,也无憾。”

    “不,我对不起玲,生前没能好好报答她的付出,对她的爱我甚至还来不及做一个回应。她是个好女人,她的爱如此无私,简直无可挑剔。而我之前却在给她贴上一个‘那种内向的女人’的标签后以为自己已经完全看透了她。”此时,在我的意识深处,那个形似梦的所谓“对的人”的模型已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眼前的玲,这个真实的玲,这个内心充满爱的人,这个让我无比怜爱的女人。

    “彭爷爷,你一定要告诉我,我该如何弥补我的过错?我如何才能为玲做点什么。”我的意识陷入慌乱,犹如坐在跷跷板的一头往下沉落,却怎么也沉不到底,我只想马上做点什么去压住跷跷板的另一头。

    “不用你做什么,你的孩子会替你报答她的。”彭爷爷缓缓说道。

    “孩子?你是说我的孩子?”我的意识犹如一团蒲公英被一棍打散,顿时散落四方找不到方向。

    “对,你的孩子。就在玲的肚子里,你看她身体周边有一些能量进入她的体内,那是孩子正在形成生命的过程。”

    我看到那能量,这是真的。玲知道她有孩子了吗?梦在微信里说的那件事就是孩子的事?是我的孩子吗?这会不会和我的死有关?我的意识依然散乱,仅剩一点点思维的惯性在拼接逻辑的碎片。

    臣服当下,我默念。我相信玲,这个孩子就是我的,去他妈的逻辑。如果我还活着、还有情绪,我一定会非常兴奋吧,尝试了那么多,等了那么久,终于有自己的孩子了,生活终于可以有些改变了,我家的血脉终于可以传承下去了……

    可是,对我这个死人来说,这些都没有意义。重要的是活着的人。

    玲一定非常开心,她那么喜欢孩子,每次在小区楼下遇到别人家的小孩都要上前逗乐一番,她的笑容是从心底里流露出的喜悦。

    但是,快乐就一定“好”吗?我的意识在飞速运转,演算着这个孩子可能对玲的生活造成的影响。

    不一会儿,结论就出来了——

    不要这个孩子,对玲来说是最好的。孩子对她以后的生活是一种负担和障碍,不论经济上还是开始新的婚姻上。

    我们面对这个结论,一时无言。

    “我有可能和玲对话吗?”我问彭爷爷。

    “不可能,成年人的意识被各种现成的认识牢牢束缚在大脑,无法直接和外界的其他意识互通,唯一可能的互动是在她熟睡的时候进入她的梦境,但你也只能在她梦中留下模糊的印象,不能有连贯的交流,而且每个人大脑的防卫机制不同,你还不一定能进入她的梦。”彭爷爷的意识闪现了试图进入郭奶奶梦境的情景,“你想和她说不要那个孩子?”

    “嗯。想和她商量一下。”

    “看来你还没有想好。但也没必要再想,因为你已经死了,改变不了任何事情。”

    “你刚才说成年人的意识被束缚在大脑,那是不是儿童的大脑就不被束缚?”我仿佛找到点希望。

    “相对成人来说,儿童对世界的认识还没有那么根深蒂固,防卫机制较弱,但即使这样你同样无法进行交流,毕竟有大脑这个障碍。最极端的情况是胚胎的大脑,他从周遭宇宙中吸收能量来形成意识,而他人的意识可以成为这个‘能量’的一部分被吸收到大脑中。”

    “感觉像‘投胎’?”

    “其实就是所谓‘投胎’的过程,你的意识被胚胎以能量的形式吸收到他的大脑,注意,吸收的只是能量,你意识的内容是无法吸收的,也就是你现存的记忆、思想等等都不会进入胚胎,然后,你的意识能量就成为胚胎意识的核心,类似于形成珍珠的那个核心的砂子,围绕这个核心,胚胎就逐渐形成自己的意识。”

    “现在有没有别人的意识进入我孩子的大脑?”

    “还没,胚胎在三个月时大脑开始分化,四至五个月时间进入快速发育期,脑部逐渐形成,这个时候是形成意识的关键期。现在你的孩子才两个月,还有一个月左右才能吸收意识。”

    我终于明白,和玲说话的那扇窗已经永远关上,哪怕是一句话,也不可能交流。这就是阴阳相隔。

    看着在墙角一动不动的玲,我多想自己在生前能和她多说说话,让她知道一切都是我的错,让她知道我现在多么爱她……

    此时在我的意识深处,已经有了一个设想,但我需要知道更多细节。那可能是我能为玲做的唯一一件事。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个女警察走进了房间,让玲签了份文件,然后用警车把玲送回了家。我和彭爷爷紧紧跟上。

    女警把玲扶到客厅的沙发坐好,从茶几上的纸巾盒里抽出了几张纸巾替玲擦泪,同时另一只手轻轻拍着玲的后背,嘴里说着什么。

    玲只目光呆滞的坐着,没有任何回应。十分钟后,女警离开。

    屋里只剩玲一个人,一动不动。客厅的挂钟指向凌晨2点34分,电视在重播着央视二套的财经节目,饭厅的饭菜依然静静的摆在桌上,阳台的门开着,深秋的凉风吹起门帘轻轻摆动。

    突然,玲像是听到了什么,浑身一震,并朝画室的方向看去,但并没有起身。

    我来到画室,看到玲的手机在闪,来电者是梦。我看着这个熟悉的名字和号码,直到电话被自动挂断,此时手机界面显示:未接来电68个,微信未读消息207条。

    过了四十多分钟,玲轻轻吸了一口气,稍微直了直身体,双手撑着沙发,仿佛在用全身的力气让自己站起来。

    她走到画室拿起了手机,然后拨通了我母亲的号码。父母刚好回了老家去看我爷爷,应该最快要明天才能回来。

    然后她打开微信。我看到梦有148条消息,其他消息是她的朋友发的,内容都差不多,在联系列表那里就能看到他们的留言:“我在电视新闻上看到了有个人很像你,那个不是你吧?”“玲,电视上那个是你老公吗????”……

    这些留言玲一个都没有点,只点开了梦的对话框,然后慢慢的滑动手指往下浏览:

    “怎么那么久?打你电话也不接,急死我了”

    “见信速回,我很担心……”

    ……

    “刚刚徐晓晴告诉我在电视上看到你了,他说好像志成跳楼了,是真的吗??”

    “我在微博看到新闻了,那个在哭的女的是你吗??手机拍的画面看不清,告诉我那不是你,快回我!”

    ……

    “志成为什么要跳楼呢?是你有孩子的事刺激到他了吗?”

    “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

    “都是我不好,我不应该告诉你志成以前的样子,不应该让你对改变志成心存幻想,不应该劝你去坚持这段婚姻……”

    ……

    “要是没有那场母校的专业聚会,也许我们就不会认识,也许你们就不会结婚,也许你们各自都能过得很好……”

    ……

    “我买了明早6点的机票,你在家等我”

    “照顾好自己,一切都会过去的!”

    ……

    玲把对话框拉到了底部,然后往上翻了一下,接着又翻到底部,最后把手指停在输入框内。

    “不是自杀,我没事”

    把消息发送出去之后,她抱起书桌上的龙猫公仔走到对面我们的卧室。她缓缓的蜷缩在被窝里,用身体压住被子的四周,仿佛担心有什么东西会泄漏出去。

    她在被窝的黑暗里打开手机,点击微信,打开了我的对话框。

    “老头,你现在哪里?”她在对话框里说道。我的微信头像是李嘉诚的照片,所以她一直叫我老头。

    “玲,我在呢,就在你身边。”我只能在心里应答。

    “是我不好,把你气跑了”她继续输入。

    “你很好,是我不好,真的。”

    “你为什么走得那么匆忙呢?连一件厚衣服都没带,现在天马上要转冷了,你在那边会冻到的”眼泪从玲眼中微微渗出。

    “我不冷,我现在很好……”我只恨自己没有眼泪。

    “只可惜在你走之前,我没能帮你找回你那颗原本温热的心,你活得那么辛苦……梦,也就是你大学时候的女朋友,她告诉我,你在学校的时候是一个充满灵气的人,对生命、对生活都怀有超乎常人的热情,总能发现生活中的美和人情中的善,你的心是温热的,就像我一样。”玲吃力的在手机上打着字。

    “我不善,我软弱,我用了一种最无能的方式去伤害你。”我再一次陷入无尽的忏悔。

    “那时我就相信,你现在的冷漠只是一时的,生活总会告诉我们各自该走的路。我知道你原来喜欢旅游,我就求你带我去成都、去西藏、去鼓浪屿;我知道你以前喜欢精致的工艺品,我就让你给我买这个龙猫的公仔;我知道你小时候学过画画,我就求你把书房给我做画室……虽然你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依然是一脸冷漠,但你都答应说明你内心也是喜欢的”

    “是的,你说的我都喜欢,我已经好久没有体会过那种触动心灵的感觉,一个‘钱’字就把我的心摧毁,是我自己欺骗了自己,我用他人的世俗的人生标准去否定内心真实的自己。”我懊悔曾经对自己所做的一切。

    “你知道吗,我真的不在乎你有没有钱,我想要的只是你的一句问候、一个拥抱、一点关怀……我一直以为你不喜欢我、对我没有感情,可是就在你走的那一瞬间,你用行动让我知道,原来你心里是那么在乎我,我真的很知足了”

    “是吗,我死前有让你知道我的忏悔我的怜惜我的爱吗?”我的心感到稍微的安慰。

    玲在打完以上文字之后就放下了手机,情绪渐渐恢复了平静,她把双脚蜷缩得更紧,把龙猫公仔紧紧的拥在怀中,然后再次把手机打开和我说道:

    “老头,我和孩子等你回家,晚安。”

    此时她那滴一直在眼眶打转的眼泪终于滑落下来,落到龙猫那清澈的眼中。

    只有内心纯净的人才能看见它。我突然想起了龙猫的含义。

    玲在疲惫和自我安慰中沉沉睡去。我的信念此时无比坚决。

    “彭爷爷,告诉我,怎么才可以想起我死前五分钟发生的事?”我从房间走出,彭爷爷正在客厅,他一读我的意识就知道了我的打算。

    “你这个计划不一定成功,至少我从来没见过也没听过。”

    “这是我能为玲做的唯一一件事。”

    “你这是在赌。但不论成功与否,你很可能会永远消失。”

    “我已身死,何惧魂灭。”没有什么可以阻挡我。

    “好吧,我告诉你……”

    一个月来,我形影不离的跟着玲,不是监视她,而是防止有别人的魂魄意识进入我的孩子。

    我看到父母对玲的态度好了很多,估计是已经知道玲肚子里有我的孩子。因为这个孩子,玲与我的家庭再次紧紧绑在了一起。

    但我不想这样。

    此时,我站在家里的阳台向下看去,这里距离地面约30米,楼体向地面透视延伸,呈现出一种整齐而优雅的几何美感,尽头是红白相间的正方形瓷砖地面,再往外10米左右,是那颗百年老榕,从顶上望去,榕树繁密的枝叶仿佛一块巨大的绿色海绵,在夕阳的余晖中伴随秋风翻滚着叶浪。

    我跳出阳台向下坠去。

    我用尽全身的能量向下俯冲,只为了能达到自由落体的速度。四周的物体逐渐变的模糊,眼前只有地面的瓷砖逐渐清晰变大,最后我落到地面,乃至看到瓷砖缝隙中的每一粒沙尘。

    我静静的等待,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来到10楼的阳台,跳第二次……

    3次。

    4次。

    ……

    从黄昏6点到夜里10点,我跳了245次,可是,死前的记忆并没有像彭爷爷所说那样,通过重复体验死前的动作和状态而恢复。

    “不行,没有任何效果,一点记忆都没有恢复。”我找到彭爷爷。

    “不仅要重复死前的动作,你还要用心去体会死前的心理状态,尽量投入进去。”

    “这个好像是个死结,没有记忆,就不知道死前的心理状态;不知道心理状态,又找不回记忆。”我陷入矛盾。

    “所以,这个时候你不能依靠思维,要用心。去感受那个当下,你的心。”

    彭爷爷深沉的意识能量让我沉静下来。我知道,我必须继续尝试。

    为了玲,我不能放弃。

    从晚上10点到第二天早上8点,我又跳了603次,直到玲出门上班,我就跟着她。晚上6点玲回到家,我一刻也没有停止,继续跳,直到第二天8点,一共847次……每天这样重复,我甚至记下了楼下地面每一块瓷砖的纹理,知道了每一层楼发生的故事:9楼住的是一个单亲妈妈吃力地带着6岁的女儿,8楼是一对90后新婚小夫妻整天为了一点小事就吵架,7楼那个中年妇女的丈夫经常背着她带一些小姑娘回家厮混,6楼是一对破产夫妻省吃俭用挣扎求存相濡以沫,5楼是一个酗酒的丈夫整天动不动就打骂他内向沉默的妻子,4楼有个老奶奶带着孙子整天和儿媳妇吵架,3楼是一对在楼下开沙县小吃的勤恳辛劳但满足快乐的小夫妻,2楼那个独守空房的80多岁的白发老爷爷最开心的事就是接到儿子打来的电话……家庭才是最真实的人生。一个人,不论在外挂着何种面目,关上门后,冷暖自知。

    “你看看楼下那些家庭,有爱的婚姻就幸福,没有爱的婚姻简直是灾难。婚姻还是要以爱情为基础。就像你和郭奶奶一样。”有一天黄昏,我和彭爷爷站在阳台看日落。

    “我和你郭奶奶的感情不是爱情。”彭爷爷望向远方金黄的晚霞,思绪万千。

    “不是爱情那是什么?”我很意外。

    “我问你,‘我爱你’这三个字中最重要的是哪个字?”

    “当然是‘爱’。”我不假思索。

    “你错了。‘我爱你’最重要的不是‘爱’,而是‘你’。”彭爷爷深沉的答道。

    “……”这个观点我闻所未闻,但我隐约感觉到后面是一个巨大的真相。

    “我不懂什么是爱,我只懂她。我们那个年代没有所谓的爱情,都是包办婚姻,结婚的目的就是为了家里有个伴、能传宗接代而已。她是村长的女儿,和我结婚的时候脾气很暴躁,动不动就因为一些琐事发脾气,而我当时的理想是娶个温柔贤惠的妻子,理想与现实的反差让我苦不堪言。好在,我是个平和乐观的人,没有像你一样抗拒,我跟自己说:反正都这样了,日子还要过下去,能让就让吧。为了让日子好过一点,我尝试发现她身上值得欣赏的优点,还真给我找到了,她虽然性格暴躁,但心地非常善良,为人很仗义,而且不仅家里的事处理得井井有条,连对村里的一些婆婆妈妈的纠纷事务,她也总能很快理清来龙去脉,做出合理的裁断,颇有她父亲的风范……就这样,我逐渐喜欢上她,对于她的脾气,我也明白了这是性格里的东西,是无法改变的,有时她也会懊恼自己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我还会反过来安慰她:‘脾气来了就让它来吧,不发出来就不是你了。’她见我如此宽容,也渐渐对我产生了真正的感情。我们是幸运的,因为我们两个人都很用心。后来文革,我被逼着和她离婚,她被逼着骂我‘臭老九’,但我们心底从来没有放弃对方,我们知道历经磨合的感情太不容易,我们相信只要拥有彼此一切都会过去。人,才是最重要的。我们一生珍惜对方,就算开始没有爱情又有什么关系?”

    彭爷爷的回忆如电影般在我的意识中播放,我感受到那种真挚的平和。

    我终于理解了父母那一代人的感情,他们没有浓烈直白的爱意,有的是在无数日月相处中磨合出来的温情,多少波折、矛盾、争吵、开心和不开心,让他们的生命紧紧缠绕在一起再也无法分开,时光流逝、青春不再,回首只剩下两人相濡以沫的蹒跚轨迹。

    不求终身相爱,只求彼此珍惜,这才是婚姻。

    玲,虽然不能和你执手到老,但我心中已见未来,此生无憾。

    一个月后,我总共跳楼25231次,依然无用。今晚我决定暂停一下,不是我气馁了,而是因为这是很特别的一天:今晚玲做了3道菜——葱花炒鸡蛋,鱼头豆腐汤,清炒上海青。这是我死那天吃的菜。我不知道这是巧合还是有意。

    她盛好饭坐下,我也在她对面的椅子上看着她。这情景正如那天一样。她提起筷子往葱花炒蛋方向伸去,却突然停住。她怔怔地看着那碟菜,然后抬起头往我这边看来。

    我看着她的眼睛,感觉她也能看到我。我的意识一阵恍惚,仿佛时光倒流回到了那天,仿佛我从未死去,一切只是一场梦。

    她的眼睛已湿润,然后放下筷子,起身往阳台走去。我看着她的背影,一股强烈的画面瞬间充满我的意识,画面中,玲正向楼下坠落。

    她想自杀?!

    玲坠楼的画面瞬间变成一双黑色的大手牢牢掐住我的意识,把我往下拉扯,我坠入一片无尽的黑暗。我的意识彻底凌乱。玲也去跳楼了?玲你不能死!玲你回来!我放声大喊,可是发不出任何声音……

    世界是绝对的寂静。静得我都意识不到自己的存在。

    “……钢铁价格持续下跌,市场分析人士认为,钢铁行业产能过剩问题……”

    我听到了声音,是电视的声音。

    我坐在饭桌边,看到客厅的电视正在播放央视二套的《经济信息联播》,客厅墙上的挂钟显示时间为8点35分。

    然后我把视线收回到饭桌,我看到那3道菜:葱花炒鸡蛋,鱼头豆腐汤,清炒上海青。我夹了一条青菜,然后一边吃一边往电视方向看去。

    在眼睛的余光中,我看到玲正坐在我的对面。表情轻松而有点兴奋。我能听到她嘴里发出咀嚼的声音。

    我想转头看着玲,可是做不到。

    我终于明白,那不是我能听到声音,而是我回到了记忆中——我死前5分钟的记忆。

    我无法控制自己的视角,因为记忆的画面在当时已经固定,我只能用当前的意识坐在当时的躯体里观看。

    我像把玲当成透明一样,眼睛一直盯着电视,耳朵全是电视播音员的声音。

    过了一会,玲说话了:“我有一个坏消息和一个好消息,你想听哪个?”语气中带着点俏皮。

    我的视线依然停留在电视中,回了一句:“嗯。”

    “坏消息是,你可能以后都甩不掉我了。”玲似乎习惯了我的冷漠,自顾自说下去。

    “嗯。”我盯着电视。

    “好消息是,我终于怀上了,我们的孩子!”玲的声调变的很高。

    “嗯。”我夹了块豆腐然后继续看电视。

    沉默。耳朵里只剩下电视的声音。

    沉默。

    突然,玲坐的方向传来“嘭”的一声巨响,我立马把头转向她,只见她已经站了起来,椅子倒在她的身后。她正以一种无比怨恨的表情看着我,眼里噙着泪水。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把筷子往桌上一摔,快速往阳台方向跑去。

    就在一瞬间,我猛然觉醒自己刚刚的冷漠已经强烈伤害了她,然后脑中立马闪现她坠楼的画面:她要自杀!

    一种无比强烈的自责、担忧和紧张包围我的心,促使我立马站了起来,也往阳台方向跑去,在跑的过程中,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剧烈的颤抖:“玲!不要,不要做傻事!”

    这是我这辈子跑得最快的一次。当我距离玲有1米的时候,玲已经转进了阳台玻璃门的背面。就在我以为自己即将抓住玲的时候,我的右脚脚趾突然被玻璃门的滑道绊了一下,然后身体被巨大的惯性带到阳台的栏杆,一撞、一顶、一翻,瞬间我就置身于半空之中。

    我的死,只是一个意外。

    我在空中翻滚,看到玲扶着栏杆绝望呼喊的脸,心如万刀撕绞。我感觉到我的意识被数万根铁钩勾住并往四方撕扯。

    玲,我对不起你!我不能看到我们的孩子了!……

    不!我还不能死!我不能沉浸在回忆中!我要醒来!

    就在我的记忆走到坠楼那段的时候,我现在的意识清醒了过来。是的,在我的记忆走到终点、在我彻底毁灭之前,我还有事要做。

    此时在记忆里,我距离地面还有10米。

    我的视觉依旧停留在坠楼记忆的翻滚中,我用尽所有来自灵魂的力量,在记忆的视界中撕开了一道口,在这道口中,我看到现在的玲正背对着我站在阳台。

    9米。

    我艰难的向玲走去。眼前夹杂着坠楼的凌乱画面。那数万根铁钩继续往外撕扯。

    8米。

    我要为玲做最后一件事。我来到玲的身边,往她的肚子穿透进去,我看到了孩子,看到了他的大眼睛,看到他娇嫩的小手。

    7米。

    我尝试进入孩子的大脑,但是无法一下穿透,我过往的回忆、情感、思想和信念开始一片片剥落,被阻隔在他的大脑之外。

    6米。

    我必须在魂飞魄散的那一刻,把我死亡的意识注入孩子的大脑,这样孩子的生命还没开始,就已死去。

    5米。

    我希望玲彻底从我的阴影里解脱,找个爱他的人结婚,没有任何负担开始新的生活。虽然她会在孩子流产的时候经历伤痛,但时间一定会冲淡一切。这是我能对玲做的最后报答,是我对自己的最后忏悔。

    4米。

    铁钩进一步撕扯我的意识,我想争取更多时间却完全无力。我要快。我的意识已经进入一半,思想已经全部剥落,只剩下回忆、情感和信念。

    3米。

    爸、妈,我知道你们爱我,请原谅我的自私,我一直很听话,就让我自己做一次决定吧。我的回忆也被剥落。铁钩马上就要把我彻底撕裂。

    2米。

    孩子,原谅父亲,我不能做一个好爸爸,但我希望最后能做一次好丈夫。我的情感也脱落了,只剩最后一点点信念。我的意识已进入孩子的大脑,那数万根铁钩猛然发力,一道白光覆盖了整个世界,白光中出现了一只巨大的龙猫,一个熟悉的身影躺在它柔和温软的肚子上熟睡,面露微笑。

    1米。

    玲,你一定会幸福,我看见……

    (完)

    后记:首先感谢张德芬老师给与我的指引,她的思想是本篇小说的基础。写作过程中,通过和身边朋友的交流,也让我对婚姻有了更深的认识,这是上天给我的30岁最好的礼物。最后分享一段我大学班主任关于“你为什么要结婚”这个问题的答案,她让我第一次深刻体会到婚姻最真挚的味道:

    昨晚,引诚因为自己的小说素材,问我为什么要结婚?我的答案当然让他有点失望啦~其实有些事就是这么巧合,因为今天是十周年纪念,才又认真反问了自己。十年前的昨夜,好奇替代了忐忑或甜蜜,仿佛结婚没有定义,没有生活的种种关联,只是一件可做的、又有些兴趣的事。于是,没经设想、更无憧憬的婚姻,在十年间,即兴又难忘的悲喜,总像闹剧。今天,一如历往周年,记念的流程又形式地开启。对两个习惯了因孩子而完全失去自我的人来说,单独这样“约会”几乎珍稀到了别扭。期间,各种惺惺做态,不忍赘述。然奇怪的是,恍惚之间,总有温情流淌,或于对视,于牵手,于彼此共有的尴尬或笑话。回首这艰辛的一年,或许到今天,终于熬成了礼物。婚姻于十年后,终于有了点相守相护共渡未来的憧憬与信念,谢前路曲折荆棘,谢彼此愿共同成长,谢我们的乖乖宝贝!引诚昨夜以为我的回答会如诗,今夜,或许我会答你:为十年后还能浅情流动,为白首时不枉彼此相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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