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长最大的一个益处就是,当年你从不敢正面看的人,现在你可以顶着老同学老相识的身份,恣意观赏。比如我之于欧阳海,陈之乎之于我。
八年前我绝不会想到,有一天我竟然会和陈之乎一车同行。
早上我一路小跑直至市委宣传部,热得把羽绒服全都敞开。
到了指定的办公室,我才发现只有一个穿白色衣服的女孩,她正坐在一台电脑前,背对着门。
我敲敲门说,你好,请问这里是“非遗办”吗?
女孩转过身,笑靥如花,唇边两个小小的梨涡,眼睛弯成好看的月牙。真是一朵清丽而又温婉的梨花,令人如沐清风。
她正是那个电梯前遇到的女子。她说,你好,我是小蒙。
我一面乱翻着她拿给我的一堆资料,一面偷偷看她。
她的手如玉雕,十指如葱。柳眉弯弯,下垂的眼睫如同两张把小黑扇微微颤动。剥壳鸡蛋一般光洁的皮肤令人感叹造物不公。
这样的才真叫做美人啊。如果她和欧阳海走在一起,那简直就是从偶像电影里走出来的金童玉女吧。
就在我偷看美色时,其他人陆续到齐。宣传部一位领导主持了简短的会议,先简单介绍了成员,然后简单介绍了工作任务和目标要求,就要求大家两小时后准时在市委门前集合,统一出发去尧江县,参加为期一周的考察调研工作。
一小时五十分后,我推着一个红色大号行李箱出现在集合点。一辆灰色的奔驰中巴车在市委门前的梧桐树下等待。来自各个市直单位的小组成员接二连三上了车。
就在我放行李箱时,小蒙过来拦着我:“江主任,您坐另一台车。”通过会议上宣传部领导的介绍,她是来自尧江县文化局的借调人员,同时也是组长助理,而组长正是来自省文化厅的陈之乎处长。
她带领我走到市委大院礼堂旁边,一辆黑色广本停在那,正是那台车牌号为个位数的车。
在她的帮助下,把行李放进后备箱后,我忍不住问她,“我们都坐这台车吗?还有谁?”
她梨涡浅笑,答道:“除了我俩,当然还有陈处啊。”见我惊讶的样子,她又补充道:“陈处说江主任您是他的老同学。”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如果表现得跟他确实关系很熟,好像不符合实际,如果表现得淡漠,好像又没有礼貌,不合情理。我不是一个情商高、口才好的人,想了半天,我还是蹦出一句不合时宜的话,“其实中巴车比较适合我,我有点晕车。”
但是矫情已经没有意义,陈之乎提着一只黑色公文包走过来。我调整好表情,远远地就伸出手去说,“老同学,你好。”我认为既然身份是老同学,那就要表现得豪放一些,不要扭怩作态。
就这样,我和陈之乎第一次一车同行。这就是成长的益处,曾经的意料之外,现在的理所当然。人生的圈子并不大,转来转去,都是以自己的经历为中心,遇来遇去,无非就是曾经的旧相识。
上车后,陈处长为我介绍了小蒙的个人情况。尧江县尧族人,23岁,毕业于民族大学,去年刚考到县文化局工作。聪明能干,精通“女文”。
我非常惊讶,她这么年轻,居然精通“女文”。“女文”是旧社会流传在尧江县尧族山区女性之间的独特文字。造型扭扭弯弯,颇像蝌蚪,又被戏称为蝌蚪文。据说传女不传男,都是由母亲传给女儿,女儿再传给外孙女,如此代代相传。自从新中国成立之后,女性地位提高,有了上学受教育的机会,这种由女人口口相传的文字已逐渐消亡。
受到陈处的褒奖,小蒙粉面含春,谦虚地说:“我懂得也不多,还要加强系统研究学习。我那是小时候五六岁到八九岁的时候,我家里太婆婆非要教我的。那时太婆婆有八九十岁了,还眼不花,耳不聋,唱起女文来一套又一套。”
“女文还能唱?“我对女文了解不多。
“是的,女文本来就是以唱词的形式保留下来的,以前的人一般都是把它绣在手帕或者头巾腰带上。”她打开手机里的一张图片给我看。那是一张古老泛黄的白色丝帕,上面竖排着几排尾巴长长的蝌蚪状的文字,仔细看又一个都不认识,更像是一种花纹。
她说:“这张手帕就是我太婆婆临终前送给我的,那时我才只有十岁。据说,我太婆婆是最后一个自然传人。”
我说:“你难道不算传人吗?”
“那不算,我妈说传人都是经过秘密严肃的仪式的,而且都要在经过‘成人礼’后才会传授。她还说,早知道现在女文这么受重视,她那时就不应该把它当作‘四旧’糟粕抛弃了。”
“‘成人礼’?现在还有传承吗?”我问。这个听起来好像很有吸引力。
“在偏僻的山区还有传承,在县城里早已经没有了。其实县城人大多是汉族,少数的尧族也是完全汉化了,比如像我家里。不过,有一点没汉化的,就是高考加分。我在高考时还享受了二十分加分政策。”小蒙的声音甜美,很适合当主播。
“我也曾享受过加分的优惠待遇。”在前座上一直光听不说的陈之乎忽然插了一句话。
“为什么,你也是少数民族?”我很好奇。
“是的,也是尧族。所以当年加那二十分,为我考上北大发挥了汗马功劳。”我是真没想到,陈之乎居然是尧族人。
“那你老家也是尧江县吗?”我小心翼翼地问。据我所知,江源市的尧族主要集中在尧江县。
果然得到了他的肯定答复。难怪他那天说来自山区农村。尧江在江源市最南端,地处南岭山脉,境内有海拔2000米的江源最高峰——野菜岭,的的确确是深山老林。
“那小蒙美女你跟陈处可是实实在在的老乡哦。”我笑道。
小蒙笑容愈加动人,月牙眼里如星河流影,“陈处是我们家乡的骄傲。”她不但美丽,还青春纯真,我想这样的女子任哪个男人都会动心吧。
一番说笑后,车已开至半途。年轻的小蒙眯着眼陷入昏昏欲睡状态。浓密的睫毛覆在脸上,好似随时惊飞的蝴蝶。小小的苹果脸粉嘟嘟的,像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令人无限怜惜。
“小蒙真美呀。”我情不自禁地说。陈之乎“唔”了一声,抽出一张面巾纸擦拭窗玻璃上的雾气,然后继续埋头研究手中的资料,无动于衷。他倒真是一个心思细致缜密的人,一路上不时擦玻璃,好让司机能看清后视镜中的情况。
我无趣地默默看着窗外。窗玻璃深色的贴膜像青铜镜一般,映出陈之乎棱角分明的侧颜。前座椅的靠枕部分是半镂空的,自然微卷的黑发中夹杂着少许的银白。
就在我发呆之际,忽然被他的一句问话打断了,“小渔你哪年回来的?”
“啊,我啊?唔,有四年了吧。毕业就回来啦。”
“哦……以你的能力呆在家乡屈才了吧?”
“呃,没有,我也没什么能力,大城市也有大城市的难处,很辛苦。”
“这也是,女孩子留在父母边比较放心?”
“我觉得这也是一个围城效应吧,理想和现实总是有巨大的差距,城外的人看着美好,城内的人想要冲出去。”我感喟道。
“的确,人生处处是围城,拿起和放下都不是容易的事。”他也感慨起来。
车内环绕着轻盈的音乐,居然是《少女的祈祷》。窗外飞快退去的道路和树木就像是无声的黑白电影,陈之乎的侧影如木版画拓在幕布上,有一部分与我记忆力中的少年重合,那是一张坚韧而落寞的脸,有一部分显得陌生,那大概就是岁月留下的印记吧。
我俩的电话同时响起。我拿出手机一看是欧阳海,这才想起来我忘记给他打电话报行程了。言而无信,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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