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尽头我看见一个女孩,一个人站在草地里。
我看着她从地面托起一个透明的玻璃瓶,缓缓地举向天空。身子极力前伸,肩膀颤颤巍巍的,全身上下都止不住地抖动着,直到手臂再不能往前伸展一厘米。那神情专注的模样仿佛是要办一件大事。
她看上去四五岁,头上扎着两个细小的羊角辫,还有一些碎发垂到脖子上。遥远地能望见她黑亮的瞳孔,纤细的手。皮肤白净,嘴唇是自然的红润颜色。
我朝她走了过去,才看清她手中的玻璃瓶是空的。透过瓶子,依旧是天空,大地,混着无尽的空气, 中间连着一条扭曲的分界线。
“我在等星星掉下来。”见我来了,她没有动,莫名其妙地说出这么一句话。
“星星会掉下来?”我不明就里,于是疑惑地问道。
“会呀!不过它掉下来的时候你看不见它们。”她用十分确信的语气回答。
我点了点头,却对此感到更加迷茫。
“你会将星星送到哪里去?”我忍不住又问她。
“我要把它们放到我的房间里。这比客厅里的水晶吊灯还要漂亮,比我彩色的玻璃珠子还要漂亮。等它们飞过日历,数字全都亮了。”她的脸上尽是骄傲与欣喜。
我看见前方一座两层楼的平顶房子,便知道她常常会来这里。
过了一会儿,她失落地将手垂下来,叹了口气说:“还要再晚些。”
我闻之默然,和她一同等着。四下里全是光,连星星的影子都没有。我抬头望了一眼湛蓝的天空,突然对时间的流逝感到一阵恍惚。
没过多久,她就在这里又找到了新的乐趣。她在草地里跳来跳去,脚踝隐没在一片青色之中。小草在她轻浅的脚步下弯折了腰,然后又直立起来。它们极易受伤的身子很快就痊愈了。
跑到累了,她就回到我身旁静静地立着。一只手抓着玻璃瓶口,不让它轻易滑落。另一只手覆上了我的手,却没能遮住我掌心深深的纹路。
我拉上她的手,像握着一团冰凉的棉花。
对于一个忘记了时间的人来说,等待是一件毫不费力的事。一切都在静悄悄地流淌,不留下一丝一毫的线索。
天空是一下子暗下去的,来不及观看一眼日落和霞光,就褪成黯淡的紫灰色了。绕着黎明地平线扩散的一圈,原本是夕阳红得最为热烈的地方。大风吹过,青草猛烈地摇晃。几只黑鸟从空中掠过,没留下任何足迹。只剩下天空投射下来的阴影和大地缱绻着,只剩下青草在呼吸。
我合上双手,默念十秒,它们便完全融合在一起了。
周围一片沉默的黑,万物都在书写着静寂。夜色背后是无数双眼睛,来自远古的洪水猛兽,整晚都在肆无忌惮地窥探。新叶背后是枯黄,绣满花朵的树干被悄无声息地折断。这里落满了滚重的泪水,形成一座座湖泊。收割过的麦子背后,孤独和悲伤发了疯一样地猛长。夜色浓郁,巧妙地隐藏了我所有的心事。
像隔了许多年,我才终于记得抬起头。这本是无意识的动作,却像有人在引导着我。
我永远不会忘记抬头时我所望见的震撼场景。不知从何时起开始点缀,整面夜空都挂满了的星星。漫天的星星大小不一,像破碎的水钻随意地滚落在天上。挨得紧的地方串成了珍珠链子,闪耀着贝的光泽。星光璀璨,这不是刺眼的光。即使再亮上十倍,也绝不刺眼!柔和的星光将夜空照成一块深色的玉,里面漾着静谧的湖波。
众星围绕着一轮孤月。月亮较为暗黄,中间穿过一些隐隐约约的丝带状的云彩。周边圆润充盈,像是琢玉的手艺人坐在水凳儿前经年累月打磨成的。
星星则像是凡人随手捏的。才刚抓到手里,揉两三下,就立刻抛出去了。
这里没有新月,新月预示着脆弱。繁星织成网状,每一颗饱满得谷粒似的星星都象征了一个晴天。
只要明白明天是个好天气,我就从头一天夜里就有了希望。我卸下了一身的倦意,做事都有了干劲。我想要太阳的火源源不断地烧着,烧向四季,烧向南北,烧光这世上所有的不幸。日头高悬在每一个人的头顶,就永远不会有灰暗与破败落下。
偶尔间才会求一场雨,请求洗净这空气中漂浮的尘土。
昏暗的月光下,一只萤火虫毫无征兆地出现。它灵动地闪现着,在半空中划着圈。时而盘旋在我们头顶,在头发上勾起银丝。时而匍匐在青草的草尖上,闪烁着幽暗的光。
光亮不大,像在荒野夜幕中遥望远方人家的一盏灯,影影绰绰的,投在纱窗上,勾勒出朦胧的剪影。顺着那微弱的光晕,孤立无援的人从窗中看见了自己的家人,空着肚子的人看见食物和香气。即使是跑了整整两天的人,也能拖着疲乏的身子爬过去。冻得说不出话的人,也会在这一刻感到温暖。那光芒微不足道,比碎在海岸的浪花泡沫更加虚幻,却让人笃定是真的。
很快地,一盏一盏的灯亮起来了,远处灯火辉煌。我才知道那里房屋连成一片,房子旁种满了树。隔着窗子,蜡烛整齐地排列着。烛火像心脏一样闪耀跳动,流下来一层一层如同抛光了的新鲜的蜡。桌子上摆着一些牛奶和剩菜,被一些透明纱罩不完全地挡住。老人和孩子扭打在一起,笑得缩起了脖子。在没有点灯之前,它们和黑夜毫无差别。
我走近了那片村子,进入了那灯火通明的世界。
映在我面前的,其实始终是一片草地。
整片青草地都被点亮了。像是冲天的火光被风一把扑灭,零乱散落下来大片大片的星子,厚厚地均匀铺盖在这一层的草地上。萤火虫不怕生,不远不近地萦绕着我们。我不敢直接用手去触碰它们,生怕它们飞过,会给我的手留下黑红的烙印。
女孩手握着空瓶,也没有着急去抓它们,反而安静地蹲在草地里欣赏。
她整个身子都通透起来了,泛起淡淡的金色。金光掩映下又透露着些许莹白,好像皮肤下游着一群发光的小鱼。眼睛变成金棕的琥珀,中间结了一颗深色的结晶,比白日里更通亮透彻。
它们像是凭空产生的。不从满是虫子的森林世界里来,不从堆满鹅卵石的河流溪底里来,不从我脚边升起,也不是兀自地从空气的裂缝中蹦出来的。
它们无根无源,没人说得清楚它们的来历。
我抬眼望向星星,星星却密而不语。
我是从小望着这些星星的。它们不会长大,不会变老,也不用刷牙、吃饭、洗澡。星星不会哭泣,星星没有感情。只是一如既往地发着光,从太阳那借来的光。
群星永恒,似乎永远也不会有抵达寿命终结的一日。
我要在它们的照耀下永恒地奔跑。
即使人们深知有一天月亮会被磨平了角,太阳也会燃烧干净。没有一颗星星能够逃过劫难。
可人们还是会照样祈求与祝福,要在无望来临前静静守候,等待凯旋的佳音。
这世上的真相,许多时候都取决于人们愿意相信什么。
其实根本不需要答案。
这些萤火虫是散落在地面的星星。它们奔赴千万光年,穿越大气层,在冰冷的空气中坠落。最后在低空中漂浮游荡,掉到一些湿润的土壤里。它们的身子疲乏得不能动,只能钻进蛹里,两个月后再爬出来。星星的寿命,就这样从几乎不朽变为了一周。
想到这里,我看这些萤火虫的眼神里都多了一些悲戚,似乎世上短暂的事物大都底色悲凉,生来就为了让人怜惜。较于我自己的生命而言,心疼它实在是绰绰有余了。尽管我对时间的概念也琢磨不清,仅能以自己生命的长短来丈量其他事物。
我从她手里接过玻璃瓶,倾侧瓶身,向无数光源扫过去,几个发光的小东西就被装进到瓶子里,然后立即用手捂住瓶口。它们不时冲撞着我的手心,留下一些温热的余息。
事实上我也分不清它们到底是成群结队,或是形单影只。它们相遇时既不会拥抱,相撞时不会逃跑,只是迷路一般四处乱转。我就这样把它们安排在一起,不管它们有没有碰过面,在这里面也能来一场很好的相识了。
看到我抓住了它们,女孩很兴奋。她将脸凑近玻璃瓶,鼻尖抵在瓶子上,用手一下一下地戳着瓶子,看里面的精灵飞舞,并对此乐此不疲。
她仰头望了我一眼,我知道她还想要离它们近些。于是小心翼翼地将瓶子递到她的手里,看着她捂好瓶口。
“星星为什么会掉下来呢?”她的眼睛里满是虔诚。
我想了一小会儿,然后小心地作答:“可能第一颗星星是不小心掉下来的。后面的星星看它不回去了,就认为它在这里很幸福,于是跟着下来了。”
“我比星星还要幸福。”她笑着望着我。嘴角咧了起来,眼睛弯成好看的形状。那样子既不是微笑,也不是大笑,是烟花绽放的样子。我的心头上随即升起一座温暖的小山。
我突然明白那透明瓶子发光的意义。属于整片夜空的黑色都在无声融化。从它的内部升起一团小小的光亮,一层一层裹住了手掌。双手握着它们,就如同握住了全部。人世间一切的热闹与车水马龙的繁华都躺在了这个小瓶子里,与寂静并存,在无限的时光里消逝相融,像一片银河,像一个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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