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你来生被温柔相待

先东已经去世好几年了，可我还是时常会想起他。他的“生”和他的“死”，似乎都是那么令人难忘。

我说前面那样的话，并不代表先东是多么伟大或者说对我来说特别重要的人。事实上，他只是一个普通人，甚至他还比不上一个正常的普通人。因为一场意外，先东丧失了听和说的能力，也就是说先东是一个聋哑人。其实，按照辈分我应当管先东叫一声“叔叔”，但在我们村里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都直接称呼他的名字，先东的亲侄女亲侄子也如此，或许因为他听不见，称呼也就没有那么重要了。

不能否认的是先东的确是个帅气的小伙子，浓眉大眼，目光炯炯有神，鼻梁高高地挺起，还继承了他父亲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平日里，先东最爱穿一件蓝色的牛仔外套，里面不穿任何衣服，搭一条松松垮垮的老式西装裤，腰上缠着一根布条，防止掉落。天气凉了，常常可以见到他裹着一件宽大的西装外套，蜷缩着，在后山上烧些野火，像个野人。到了一年里最冷的时候，他就躲在他那间灰暗的房子里不出来，没有人知道他在里面做些什么，好像一条冬眠的蛇藏进幽深的洞穴，等待冰雪消融，气温回升。到了夏天，先东常常是将那件牛仔外套随意披在肩上或者直接赤裸着上身，将裤腿卷的高高的，瘦骨嶙峋的样子，活像一条饿极了出来觅食的蛇。先东是没有别的衣服吗，当然不是，我曾见过他的屋外晒着许多破破烂烂，大小不一的衣物。他甚至在集市上买过衣服，回来后以极低的价格卖给了别人，这件事当时在村里还被引为一桩笑谈。大概是先东独爱那一身褴褛吧，他出事那天大约也穿着那身衣服。

先东从来都不缺钱的，所以买回来的衣服低价卖给别人，他大约也不心疼。先东持有一份来钱快且多的“工作”，但这份“工作”却具有巨大的风险，如果先东没有出事，或许大家都不会意识到这一点吧。所谓的先东的“工作”其实就是在路边拦车讨钱，我不知道他是从何时起以此为生的，是他自己的主意还是别人的建议，总之自我记事起他就已经是“熟练在岗”了。从村口到镇上的这一段路程是先东的主要活动区域，他选定一个位置，等着“顾客”上门，碰到熟悉他的司机，他只需把手一招，司机便会明白他的意思，把钱给他递过去。有时候也会遇到过路的外地司机，不懂先东的规矩，先东先是站在马路中央把车拦住，然后敲着司机的车窗，比着数钱的手势，大约这手势全国通用吧，司机看明白了往往也就给他些钱，省去些麻烦。但也有些固执的司机，拦着车不动，他也，甚至有一次闹到堵车，交警大队来把先东带走，这件事才罢休。

说起来先东也是个有职业理想的人，他从来不收面值小的钱，当地的司机被他拦的次数多了，也都学聪明了，把零钱卷成一团，扔得远远地，趁着他捡钱的空档赶快踩油门通过。大约因为赚的都是“大钱”，先东出手很是大方，如若那天走的远了些是一定要坐车回家的。我上小学的时候，放学回家，常常和他搭上同一辆车，每次他一上车我总是特别紧张。然而，司机师傅却是很爱招揽先东的，远远地看见他就会比划着让他上车，这是因为从先东那里可以敲来数倍不等的车费。先东对孩子们也是很大方的，虽然大家都很怕他，但也总去招惹他，从他那里要来几元零花是很容易的事。我记得有一次先东的一个侄女问他要钱，先东从腰间掏出一个布袋，拿出一大叠零钱，挑呀挑，最后拿出了几张最旧的一元钱给她。先东讨钱的时候大约常要来些硬币，然而这些也是他看不上的，她侄女告诉我们先东把硬币都倒在了屋后的水沟里。有一次，我们几个趁他不在家，在他的屋子后面捡了半天，每个人都捡了足足一大盒，都够我买大半年的好辣香了。

和别的孩子相比，我是不太爱招惹先东的，一来是我胆子比较小，二来是爸妈管的比较严，不让我和别人一样乱疯。因此，小伙伴们捉弄他的时候我都是躲在一旁看的。但或许正是因为这样，他好像对我特别在意。有一次一群男孩拿着鞭炮在后面扔他，我站在一旁看热闹，等先东转过身来他们一溜烟地跑掉了。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先东会突然过来捂住我的嘴巴，力气不大，但我一下子懵掉了，忘了挣脱，忘了呼救，到是我妈在远处看到，捡起一块石头跑过来赶走了先东。先东跑走的时候，我分明看见他在笑，像个调皮的孩子。那次之后，先东又捂了我一次，当时我正在跳橡皮，给我下了一跳。但这次他捂了一下就放手了，就好像是一个长辈摸了摸小辈的头，打了个招呼一样。我堂哥是我们村里的“老大”，听说他妹妹尽然被先东欺负了两次，决定给我去报仇。我们在路上商量着晚上的报仇计划，没有注意到先东的母亲正在路旁荆棘丛后的水井旁洗衣服。等我们绕过荆棘丛，先东的妈突然叫住了我说，先东就是个傻子，让我不要和他计较，而且还代替他跟我道了歉。但是我只感觉做了坏事被人家发现了，根本也没在意她到底说了什么，拉着我哥悻悻地逃走了。现在回忆起来，我发现我在那件事之前，一直都忽略了先东也是有爸妈的人。

我爸后来对我说过一件先东和他父母之间的事情。有一次，先东把一千块钱放在了厨房的灶台上，回来后数了数发现只剩下九张“毛爷爷”。他一下就怒了，以为是他妈拿走的，比她交出来。但他妈妈确实没有拿，自然也就交不出来，先东怒红了眼，竟一把扼住了他妈妈的咽喉，单手就把那个瘦弱的女人给提了起来。要不是先东的爸爸及时赶到，那天他妈妈大概就不幸了。

我有关先东生前的记忆不多，但每一件事情都印象深刻。前面已经说过，先东的死也是令我印象深刻的事情，即便我没有亲眼所见，但是光是听别人描述，也能感受到场面的惨烈。先东是晚上被车子撞倒后碾死的，外地车，至今没有找到肇事司机，大概他的父母也不太想追究这件事情。在我们这里的马路上，时常能见到各种被汽车碾死的动物，猫呀，狗呀我都见过，夏天最多的就是蛇和青蛙的尸体，在马路上被碾上一遍又一遍，被太阳烤的焦焦的，经过几场大雨的冲刷也就没了踪迹。先东自然不会这样惨，听我老弟说，有人用铲子收拢了他残存的尸身，又捡回了那只被撞飞的胳膊，然后匆匆埋葬，连葬礼也没有。

我听到有人评论他的事，他们说非要晚上去拦车，也怪不了肇事司机，死了就死了吧，到是那个司机下半辈子不得安宁了。我听了，觉得好像是这么回事，又好像不是这么回事。

其实先东只是一个聋哑人，不是一个傻子，不是一个疯子，他有着和正常人一样的思想。一场意外让他成为一个废人，父母对他失去期待，人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他。他选择了一种为世人所不齿的方式生存，但这似乎也迎合了人们对他的期待。“一个聋哑人，有什么用！”这大概就是先东所生活的时代和地域的人们对他下的残酷的定义。如果他能够生在富裕的家庭，或者能够晚生个二十几年绝不会有同样的结局。

物质的欠缺和精神的贫瘠都会造就悲剧。先东叔叔，愿你来生被温柔相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