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荷弯下腰,双手穿过老张腋下,在老张背后交叉抱住。她要把老张从轮椅上抱到床上去。老张有点胖,动不了之后,抱起来死沉。每次,大荷都要折腾一脑门子汗。大荷憋住气,两手箍住,一发力,只听得腰部“咔嚓”一声轻响,大荷“啊”一声,两手松了劲,老张又跌回轮椅里。
大荷像是被按下暂停键,上身前倾着,一手按在老张的腿上,另一只手按在轮椅一边的扶手上,不动了。大荷前倾的怪异姿势,使她的脸正好停留在老张仰头看她的脸上方,距离过于近,老张耷拉的脸,松懈的眼袋,夸张变形,一时之间,显得……那么陌生。老张不知道大荷发生了什么,“啊啊”着,嘴里的口水流成一串。
大荷终于一只手撑着轮椅,另一只手在自己后腰上摸索着,摸到那个痛点,使劲捶打。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谁呀?”大荷扭头,大声问。
没有人回答,但是敲门继续。
大荷只得保持着上身前倾弯腰的姿势,蹒跚着挪到门口,开了门。
一大袋子水果紧贴着浅咖色阔腿裤,大荷目光移上去,是冯岚。大荷心里的火“腾”地燃起,她想关门,却被冯岚伸手拦住,一闪身,冯岚推门而进。
大荷心里的恼恨被一只手翻搅,尤其令她气的是,她弓着腰,在冯岚面前矮了一大截子,好像她给冯岚低扶做小一般。要知道,十年,大荷从来没在冯岚面前示弱过。即便,冯岚出手的刀子,捅在她心上,她也是咬着牙,把血泪咽进肚子里,没给冯岚露一点可怜相。
冯岚没在客厅里看见老张,听见卧室里发出“唔唔”口齿不清的声音,直奔卧室。
大荷腰上的剧痛向周身,尤其是心脏,蔓延。
大荷倾身赶到卧室门口,冯岚把水果往床头柜上一放,调整好老张轮椅的方向,伸手向老张腋窝。
老张呢,嘴里不知道呜哇说的什么,使劲扭着头,不看冯岚,身子努力往后躲着,脸上,明显两道泪痕。
大荷心里涌起一股酸楚,老张……这是怕冯岚看见他的窝囊丑样。
2,
冯岚跟老张,好了十年。这事,谁都知道。
老张搞工程,从甲方手里承包一些工程,有的活自己干,有的转包给别人干。有个项目,出了点问题,老张找一个律师朋友咨询,在朋友的事务所里,遇见了冯岚。
冯岚当时是去咨询离婚官司的。老张在旁边听了个大概。
冯岚的丈夫是某乡镇一普通职员,没权没势,在外人面前谨小慎微,别人说啥,他只会附和。回到家里,另一张脸露出来。冯岚做什么都不入他眼,不合他心意。尤其是喝了点小酒之后,总能找出点茬子来,劈头盖脸一顿骂。但凡冯岚回句嘴,拳头巴掌招呼。冯岚被打两次流产,导致不孕。冯岚的心凉透,提出离婚,男人却说啥也不肯离。不但不离婚,还给冯岚扣了顶帽子,说冯岚之所以要跟他离婚,是因为在外面找了野男人。这个念头一生出来,迅速在男人心里扎了根,蓬勃生长。男人喝酒打人的借口更多。
冯岚的娘家,是普通人家,冯岚爸妈觉得冯岚找个在镇里上班的男人,挺给家里挣面子。听冯岚说要离婚,死活拦着。
冯岚实在受不了,想到法院起诉离婚。
老张的律师朋友给了无关痛痒的说辞,暗示冯岚可以委托给他们,打离婚官司。
老张在一边爆了粗口:“屁,这种怂人,就得恶法子治!”
冯岚抬眼看老张,眼里闪出希望的小火花,啪啦一下,闪得老张晕了几秒钟。老张仿佛被扼住了喉咙,呼吸都困难。
老张不是没看见过美女。媳妇大荷就是个漂亮女人。当年,老张就是看上了大荷的漂亮,才死活央求父母去大荷家提亲。大荷漂亮得实在,大眼,双眼皮,高鼻梁,厚嘴唇,脸上干干净净没一个斑点。可就是一样,大荷的漂亮,是在表面。一眼看过去,挺好看,再一眼看过去,还是好看。但,也就是个漂亮,没风情和味道。
而冯岚不一样。冯岚讲述自己的离婚原因的时候,老张只看见她披肩的直发。冯岚说话,就像沙沙细雨,不徐不疾。偶尔情绪激动,肩上披散的黑发随着微微颤动,像是在替冯岚倾诉。等老张说完那句话,冯岚的目光看过来,老张看到的是一张耐看的脸,特别舒服。尤其是冯岚的眼睛,简直是会说话。噼啪火花中,老张晕乎乎好像看见她的眼睛在问:“你说的是真的吗?你真的有办法吗?”
冯岚告辞。老张律师朋友骂老张:“你是来搅老子生意的吗?”
老张骂他黑心,“你啥样人没见过?这种,一顿揍,就老实了,还用打官司。你就为赚几个昧良心钱!”
“呦嗬,说得好像你多有良心似的。你这种泥坑里滚的,还来教训我?说,是不是看上人家了?出点血,我这有联系电话。”
老张“呸”了他一口,两人开始谈正事。
老张没想到,他跟朋友告别出来,女人还守在外面,等着老张。
之后的事情就简单了,老张帮冯岚搞定了男人,冯岚顺利离婚。
3,
冯岚离婚后,流言四起。
冯岚的男人真是怂,老张找人,只约他一次,放言他不放过冯岚,就弄残他,他就怕了。匆匆跟冯岚离了婚。
但是这个怂男人,心里头装着不甘,更装着对冯岚的恨。他四处造谣,说冯岚私通野男人。冯岚知道到男人的龌龊,没想去理会。
又是老张,托人给冯岚调动了工作,从镇里的储蓄所,调到了城里的银行。
冯岚很感激老张。但是,她不想以身相许。虽然老张有钱,但是,她真没看上老张。
老张长得矮,娃娃脸,皮肤还黑,身上一股子暴发户的味儿。
冯岚为了表示感谢,请老张吃饭,送了老张一块表。
就是这块表,触动了大荷的神经,昭示了两人的“奸.情”。
老张的儿子,早些年在国外读书,现在已经定居国外。大荷跟儿子视频的时候,儿子看到大荷手里拿的手表盒子,不由惊叫一声:“妈,你还舍得给我老爸买这么贵的表?得一万吧!”
大荷心里头一惊。
老张戴着这块表回来时,她问过,老张说别人送的,一千多。
大荷不知道哪根神经被触动,绕着弯想了几个问题。
平时也有人给老张送礼,多是些吃的用的,也有送钱的。像这种,没有过。即使是别人送的,人家只会把便宜东西往贵了说,绝不会把贵东西说便宜了。那么,问题是老张说瞎话了。老张为啥要说瞎话?只能是,他有了外心。
大荷为自己的推理折服,立刻着手,暗暗查老张。很快,大荷挖出了冯岚。
4,
大荷瞒着老张,跑到冯岚所在银行大闹了一场。大荷一声高过一声的辱骂,让所有人都知道,冯岚勾引别人的男人,做了三儿。冯岚的额角,还被大荷的尖指甲挖下一块肉,留下了一个疤。
大荷教训完冯岚,回家准备跟老张算账。
还没等大荷张嘴,老张先发制人,叫嚷着,要跟大荷离婚。
大荷傻眼了。
当初老张家里去大荷家提亲,大荷爸妈根本不同意。闺女生得好,他们还指望着把大荷嫁给个好人家,多赚点彩礼,给儿子娶媳妇。
大荷却被老张的花言巧语哄住,说啥也要跟老张。大荷爸妈气得够呛,大荷结婚连嫁妆都没给。
婚后,大荷跟老张离开老家,外出谋生路。
老张虽然人长得不咋样,脑子却灵活。开始跟着人在建筑队干,慢慢攀上工程队的小头头,一点一点爬上来。俩人在城里买了房,算是扎下了根。
大荷开始几年也跟着老张吃了不少苦。后来老张工程做起来,大荷就在家里专职伺候儿子老公。
供儿子在国外读书,花了不少钱。那时候,老张倒没起啥花花肠子。儿子已经找好了工作,不用怎么花钱了,老张却找了情.人。看来,男人就不应该有钱!
可是,现在,手里有钱的,不是她大荷。她离开老张,咋过?去打工受苦累?想想,大荷就怵。
老张狠狠骂了大荷一顿,骂她昏头昏脑,没有的事,瞎嚷嚷。再有一次,他就跟大荷非离不可!
大荷蔫了。战胜冯岚的喜悦被这的一顿骂冲散。她觉得,老张一定是在找借口,他跟冯岚之间,不可能没事。
一顿训斥,即使他们有事,大荷也只能暗暗接受。生活馈赠的这点委屈,大荷认了。
5,
看着老张努力躲避,冯岚的心颤了颤。冯岚知道,老张这是不愿意,让她看到自己不堪的一面。这个男人,十年来,一直在她面前,扮演着一个英雄和强者的角色,如今,他瘫在轮椅上,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就连口水都要别人替他擦。十年,他在冯岚面前保持自己的光鲜和体面,这是他一个男人的骄傲和体面,他不想丢脸,只想维护和延续这份体面。
冯岚一改往日的和风细雨,对老张板起脸:“你还不用我管你,你看看大荷的样子,她还能伺候你吗?”
大荷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捶着腰。她自己都行动不便,更别说伺候老张了。
“我会找保姆,用不着你假慈悲!”大荷嘴并不软。
“好啊,你找啊!你试试,一个保姆,伺候一个不能自理的,再搭一个半自理的,多少钱?”
冯岚一句话,堵住大荷的嘴。
供完儿子读书,大荷跟老张手里存了些钱。可是,老张一场病,手里的钱只出不进。老张刚送进医院的时候,每天看着医院打出的费用单子,大荷心惊肉跳。这钱,花的流水一般。这是救命的钱,不能不花。儿子飞回来,给大荷塞了些钱。等老张抢救过来,没了生命危险,儿子又匆匆飞走了。
开始,大荷请了个护工。等老张病情慢慢平稳下来,大荷就把护工辞了。后来,大荷觉得在医院住着也没啥必要,就把老张接回了家。老张一病,家里没了挣钱的人,能省一点是一点。
把老张安顿好,冯岚去厨房,手脚麻利地做好饭。
大荷跟冯岚生气,但是不跟饭生气。
俩人坐在桌前,吃饭。只有咀嚼声和筷子碰到盘子碗的声音。
“从今天开始,我帮你照顾老张。”冯岚像是下达通知。
大荷很想硬气地拒绝,却瘪瘪嘴,没吐出硬气的话。没钱,谁也硬不起来。
但是,她心里不舒服。她得恶心恶心冯岚。
“你图啥?”
冯岚知道大荷的潜台词。老张长得不好,又老,钱也不是很多。
冯岚微微一笑:“就为恶心你!”
大荷正在夹菜的手愣住,看向冯岚的眼里,全是疑问。
6,
冯岚调动到城里银行,为了表示感谢,给老张买了那块表。
冯岚知道老张对自己存着心思,但是她不想。既然离开了,冯岚想开始另一种新的生活。所以,她才狠心,给老张买了那块昂贵的表,用金钱回报,并且拒绝老张的念想。
冯岚调到银行不久,就有男同事,对她表现出热情。男同事也是离异,俩人岁数挺配,冯岚也觉得合适,就跟男同事相处。俩人关系还不稳定,大荷一场闹,把冯岚这边的新感情跟闹没了,把冯岚的名声给搞臭了。别人不管冯岚是不是真的插足了别人的婚姻,但是,八卦,大家都乐于口口相传。
冯岚顶着破坏别人家庭的帽子,被单位女同事防备,被个别男同事明里暗里聊骚。被贴标签,这辈子都洗不清了。
好吧,你既然认为我勾引了你男人,我干嘛要担着个虚名?冯岚邪恶地笑了。
老张原本就打着冯岚的主意,冯岚只勾勾小指头,老张就臣服在她的石榴裙下。
“知道了吧?”冯岚揶揄一笑。
大荷内心懊悔不堪,却不肯认输:“你不还是跟他了么!”
冯岚依然听得出潜台词:你不还是贱吗?
冯岚缓缓说道:“是,老张对我不错。所以,我才来帮你一把。”
其实,冯岚没有说真话。她的内心在狂喊:我后悔了!我后悔了!她后悔当初自己没有坚持自己的初心。为了别人的泼在自己身上的一盆脏水,真的弄脏了自己。
唯一让她心里安慰的是,这些年,老张对她不错。包容她偶尔犯脾气,在她生病无助时,能够陪伴她,给她安慰。这份畸形感情里滋生的温暖,在血液里流淌十年,也化作了亲情。
卧室里,传出老张含混不清的声音,像是在呻吟,又像是在呐喊。
一声声,敲打着饭桌边两个女人的鼓膜。
她们的生活,就像老张嘴里混沌的声音,此生,活得不清不楚,不明不白。而这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废墟上,终究有人性的花,破土而出,散发缕缕幽香。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