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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沈婷。
一个普普通通的名字,一段普普通通的人生。已过而立之年的我,回望我这半生,就好像我已过了一生那么久。
1
小时候,我们家是村子里的首富。
我的父亲是一个高大、略微有点驼背、中年谢顶的能干人。最开始他和村子里的其他人一样都是务农。我的母亲是个巧手的裁缝,不过最初至多是帮家里人做做衣服。
九几年的时候,很多农村人开始做点小本买卖。我的父亲母亲就张罗着在小镇上办了一个门面,父亲卖衣服,母亲做衣服。因为父亲经营有道,母亲贤惠巧手,我们家的服装铺子生意日渐红火。
也许父亲确实是个做生意的料子,等存够了一笔钱之后,他在服装店隔壁又弄了一个游戏机室。在九几年这可是非常吸引年轻人的去处。我们家又赚到了。
不过开游戏厅在小镇是开先河,父亲把握了时机领先占领了小镇的市场。也会有些麻烦,由于游戏厅本身是有争议的,不少家长投诉,说影响了他们家孩子学习。于是父亲被请去派出所喝茶。或许父亲特别会和别人打交道,又或许父亲塞了些钱给派出所的人,于是我们家的游戏厅继续开着。游戏厅开了好几年,直到后来有了网吧。
父亲好像特别会捣鼓这些生意。生意非常红火。后来我们家在镇子里买了一块地皮,盖了一栋三层带地下室的楼房。生意继续做,我们住进了小洋楼。那个时候我们家就已经是村子里的首富了。
父亲继续努力着,他说,钱永远不嫌多。他后来又把我们家的地下室装修成了一个溜冰场。本来游戏厅已是先河,溜冰场又是另一个先河。生意又好得不得了。一到放学放假的时候,我们家楼下简直是青少年的欢乐场。
2000年左右网吧兴起的时候,父亲又把游戏厅改成了网吧。总之,对赚钱他特别会把握先机。后来我们家又成为镇子上的首富。
然而我们家在小镇是有争议的。
除了服装店,父亲做的生意都是赚孩子们的钱。小时候我放学背着书包走过镇子的街道回家时,总会注意到那些在门口闲聊地婆婆或者媳妇议论什么,我一走过,又停止议论,像看戏一样看着我,待我走过,又恢复议论。
母亲是个贤惠的女人,对父亲比较温柔。除了照顾我一日三餐,给我做好多漂亮的衣服,她大部分时间在赶制顾客定制的服装。母亲有时候也会对父亲说,不要赚那些钱吧,够用就行了。父亲总是说,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好。母亲便不作声。即使她明明知道有些人闲言碎语,说我们家赚的都是昧良心的钱。什么叫昧良心的钱?赚影响小孩子健康发展、耽误他们学习的钱就是昧良心。也许这么讥讽的人,更多的是眼红我家赚的钱。
我在学校里没有什么朋友。父亲告诉我,他们都是你的竞争对手,而你要好好学习,考试第一,才不会被别人瞧不起。而母亲给我做很多漂亮的裙子,我也不缺零花钱,所以女生们嫉妒地与我保持距离,男生们垂涎地称呼我为“冷美人”。我确实是不太爱说话,给人冷冰冰的感觉。我只知道,父亲给我定的目标是令县一中,以及一本大学。
现在想来,父亲确实是个矛盾体。他做的生意是赚别人家小孩的钱,影响别人家小孩学习,却从来都不让我去碰游戏、去玩溜冰,逼着我努力学习。他更因此被人骂缺德,也许真的是这些不太积德的事情被老天爷蓄积起来,酝酿了后面的悲剧。
2
在我21岁亭亭玉立、青春无敌的时候,已经在一本大学里读了三年。对于学习,我过关斩将,按照父亲的旨意,顺利地在这所葱郁灿烂的大学里学习。
21岁,是一个最渴望爱情的年龄。我没有等来我的桃花运,却被一场莫名其妙的感情砸晕,成了一个疯子。
也许一切都是铺垫好的。由于我的成长环境,以及不爱与人交往,使我并不擅长处理男女关系;而我又生得还算美丽,又很招人八卦。那些年追过我的男生中,我都没有放在心上。等真正遇到了这样一个男人,怦然心动,心颤魂瑟,我真的不知道如何应对。
这个男人是我的大学语文老师。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也是他第一次给我们上公开课的气候。他英俊儒雅,幽默地自我介绍,闲闲地侃侃而谈,特别有魅力。而且他还会写古诗词,出版小说。都说美女爱才子。我虽不自觉多美,但是才子真的很有吸引力,就像吸人魂魄的精魂。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对一个男人动心。也是唯一的一次。尽管他一句话都没有单独对我讲,但是我已经爱上了他。我不懂得什么是爱情,我只知道我刷牙时会想到他,吃饭的时候会想到他,写作业时会想到他……我又懊恼自己自作多情。我的紧张与纠结常常汗湿了我的衣服,我觉得自己像发烧了一样。
然而我们至此还有没单独说过话。我脸皮极薄,不会像其他也喜欢他的迷妹一样一下课就拥上去跟他八卦。
于是我开始读诗写文,企图用才华吸引他对我的注意。这个方法是有效的,后来我们在学校文学论坛里互相关注,互相欣赏对方的作品。然而,他还是不认识我。我一面焦虑,一面忐忑;焦虑怎么让他知道我是他的哪个学生,又忐忑该怎么扑灭自己可笑的爱火。
在爱情里我是克制的。虽然我不太懂得什么是爱情,也并没有什么经验。但是他是我的老师,都不清楚是否有家室,更重要的是,我先在意他了。这一个“先”,在父亲的生意经里是至上宝典,在情感里,却会让人处于劣势(言情小说所得)。
有时候会在校园里遇见,腼腆地和同学一起跟他打声招呼。什么都没有发生,就像一片秋天的树叶落在地上一样自然,我的心里就像一方城门攻破一样兵荒马乱。我极大地压抑着自己对他的崇拜与爱的感情。
也许从一开始,我的臆想就过分了。我对于我和他之间的幻想丰富到我不能承受的地步。我开始失眠,魂不守舍,食欲下降。
后来听同学们八卦,他果然已有妻子。我感觉心里的一块秤砣掉到了地上,又砸了自己的脚。生痛又轻松。
我开始给他写诗,写给他一个人的情诗,仿佛像纪念一样。然后自我释放地躲在卫生间里痛哭,再把写的情诗烧掉。
一个正常人,或者说一个成熟的女人,是不会对这种应激事件产生这样大的反应的。只能说我是幼稚的、脆弱的。那时候的我已经有抑郁症了,只是我自己并不知道人的身体会生病,脑子也会生病。
我的这场单相思还没有画上句号。自闭脆弱地我似乎又遗传了我父亲的一个特点:大胆。知道我明明和老师不可能后,我生出一个可怕的非分之想,我就要一生做他的红颜知己。
于是自己一个人碰到老师时,斗胆跟他打招呼,紧张羞涩地说我是那个谁谁。他笑得真阳光,露出雪白的牙齿,就像四月的晴天。于是那一天的心情就像栀子花开,每每回味一下,清甜不断。
我继续刷牙地时候想到他,喝水地时候想到他,写作业的时候想到她……我这是怎么了,我并不想和老师长相厮守呀,那是不可能的,我只是想和他单纯做个知己。
虽然我对老师大胆坦荡了一些,但是我不可控制地对他的不清不楚的情分日益生长。我情绪起伏变得特别大,一会高兴一会难过。还有失眠,两个月暴瘦20斤。
这已经是抑郁症的严重时期了。后来在我长期的幻想和自我折磨中,我出现了幻觉。有时候,我发现老师就坐在我对面,我一说话,人就不见了。有时候我走在校园的路上,听见他在叫我,我一回头,又没有人。
我不曾知道我是生病了。直到有一天我在寝室里不睡觉烧纸,被同学发现。我烧的是写给他的情诗,同学说我有病。(我确实有病了,只是我不知道)我和同学争辩,于是真的狂性大发,摔东西,哭闹。无人能阻,这时候已经疯了。
后来老师通知了我的父亲母亲。他们火急火燎地从小镇打车来到学校。母亲安抚我,父亲去和老师请了假。
我的父亲母亲虽然赚了几个小钱,但是他们并不知道我已经脑子有病,他们还没有这种认知,也不会想到他们美丽聪明的女儿得了精神病。于是只是把我接回家养着。我又在家里养了三天,也就是继续神经分裂了三天,最后被母亲发现我不吃饭吃垃圾桶里的食物,这才把我送到令城心理医院。
3
21岁,我的最美年华。我在心理医院住了3个星期,被医生诊治为“精神分裂症”。我的父亲和母亲因为这个难以接受的打击开始频繁吵架。毕竟精神病这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在小镇,在中国。
母亲突然变得暴躁,骂父亲果然是赚了缺德的钱,现在报应到女儿身上了;父亲说你生的女儿随你的懦弱性,这点小事经不住就疯了;母亲骂父亲之前就逼着女儿一直学习,死读书,感情的事一窍不通;父亲叹说我的女儿怎么就是一根筋哦……他们骂着,又感叹着。
我从医院回家的时候,也像小时候背着书包经过镇子上的那条街的时候,人们聊着笑着,看见我,像定住一样,就看着我,好像我是一个奇怪的动物一样。没有不透风的墙。他们自然是知道了沈老板家的独生女儿,学霸呀,结果还不是得了精神病。有钱又怎么样。
我自身仿佛也感觉遭到了灭顶之灾。仿佛我的美好前程就此葬送一样。成绩好又怎样,好看又怎样,必定还是会受人歧视。我在家里像个幽灵一样,飘飘荡荡。我的青春也在风雨里飘摇。
从那以后,我就没有去过学校。谁让我生病,我早就忘了。也不,我只是把那痛楚埋在那土里,再用水泥封死。
父亲的网吧、溜冰场生意不做了,仿佛“金盆洗手”一般,其实平心而论这生意并不是什么坏事,只是父亲觉得是他亏欠了我。母亲还在给别人做衣服。
这个病也确实是奇怪,我出院了以后看着是好了,又常常会复发。我时常会想,从天台跳下去,人是不是会像天使一样飞起来;垃圾桶里的食物乞丐吃得那么香,是不是丐帮长老也吃这个;那只狗那样怔怔看着我,它是不是懂我的心思,我对它汪汪……我这些精神分裂的想法,使得我的行为在常人看来有些失常,我名副其实地成了人们口中的“疯子”。
为了防止我出去做一些让家人慌张让外人发笑的行为,父亲被迫采取了一个对付我这类病人常用的措施,就是用锁链把我锁在那个废弃的地下室溜冰场。
我对父亲仇恨地吵闹,母亲哄着我,说女儿啊,熬一熬就好了。我似乎懂了,又似乎没懂。我间接性地狂躁地吵闹,累了就歇着,有劲了就继续折腾……这段时间我的记忆并不是特别清晰,只记得个大概。只是后来觉得,“疯子”的世界是有逻辑可循的。尽管常人不懂。
就这样稀里糊涂的混在世上,在父母的操心中,在外人的非议中。
也是到了婚假的年龄。我虽脑子有病,样子还是好看的。也是有一些家里条件不好但是母亲觉得还可以的男青年看上我,我都疯里疯样地吓跑了他们。母亲默默抹眼泪,父亲重重地叹气。
4
在我27岁这一年,我们家的天塌了。
一直以来,父亲就是我们家的顶梁柱,我们家的天。一天父亲和母亲吵架(自从我生病后他们常吵),他半夜负气出去搓麻将,母亲把所有门都反锁。父亲回来时,打不开门,平生最后一次发挥了他胆大的天性,试图翻墙到三楼,从窗户进。也许是墙太滑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最后父亲从三楼摔下来,头着地,死了。
这个事情震傻了母亲。后事期间,她逢人就哭诉,“是我害死了我们家头儿啊……”母亲就像一个祥林嫂一样对她的失误感到噬心的后悔和痛苦。
而我不明所以地因为父亲的突然离世清醒了些,知道自己要自觉吃药,知道要照顾伤心过度的母亲。
一个春天,有一个叫阿牛的独眼男人,常在我家门口摆摊卖新鲜的牛肉。作为占用我家门面的回报,他时常送一些没卖完的牛肉或者牛骨头给我,并有的没的闲话一阵,眼神炽热。
母亲说,看得出来这个阿牛是中意你的。你现在病也好了。该嫁了。阿牛虽独眼难看,但是人勤快,也是个老实人。以后,也可以照顾你。
5
我和阿牛成了亲。某些时境下,新人的结合,是不需要轰轰烈烈刻骨铭心的爱情的。我成了家,过上了寻常人的普通生活。照顾母亲,服侍老公。
28岁这一年,母亲离世。也许是父亲走了她太伤心,也许是为自己自责懊悔。这是她解不开的一个结。抑郁而终。
同年,不知道是不是老实人命不好,还是我身边的人都沾了我的晦气,总之没有天理地是,当我以为一切该尘埃落定的时候,阿牛因意外身亡。他一生杀牛无数,最后被一只没有看管好的斗牛给杵死了。
真是可笑。真是可悲。为什么爱我的人都会一个个离我去。我还来不及悲伤,我的生命里却惊喜地迎来了第一束阳光。
我有了孩子。孩子,多么新鲜可喜的生命!
这个时候我已经开始对生活的敌意产生了一些戒备心理。为了防止意外发生,保住这个孩子,我从发现怀孕就开始在医院住了下来。住的半年期间,还请了一位护工专门料理。感激父母给我留的家底。我突然想起父亲说的那句话,“钱永远不嫌多”。充满了对父亲的怀念和释然。
前年,孩子生了下来。是个男孩,特别可爱。那双机灵的小眼睛特别聪明。我的孩子,小宝,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宝贝。
我忽然充满了人生的动力,就像一台锈迹斑斑地老笨钟重新开始滴答走起!
重新经营起母亲的服装铺,请了小阿姨,带着小宝开始新的生活。甚至药也不用吃了。
可是小宝也死了。怎么死的?呵呵,老天爷,老天爷!你是他妈的王八蛋!别人家的小孩能平安长大,我的小宝就这样病了。我在他的病床前守了三天三夜,看着他的小脸满脸通红,红了白,最后青黑……最终死神把我打瘫,把我宝儿的命也夺走了……
也许,也许我前世是个无恶不作的大坏蛋,作尽了孽,不然老天爷为何会如此的惩罚我?!可是他偏偏不让我死,让我疯,让我的亲人们一个个离开我……
我独自在三层小洋楼的地下室,看着曾经的锁链。仿佛听见笑声,小宝的笑声,还有好多其他小孩的笑声;他们排着队溜冰,笑着、闹着,仿佛这是人间的乐园一样……
这一次,我竟然没有疯。我很清醒地告诉自己那是幻觉。好像我终于可以控制自己的病情了。我终于,是个正常人了。
然而我除了不缺钱,其他一无所有。我这半生,失去了父亲、母亲、丈夫、儿子。还有什么意义?我拿出一瓶精神控制药物,据说吃下一整瓶药物就可以终结生命,跟安眠药一样。
后来的事情我失去了意识。被我辞掉的小阿姨,回来拿自己遗漏的私物,看到我自杀,报警叫救护车,救活了我。
我在急救室醒来的时候,身边没有人,也没有医生和护士。我就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那里,就像躺在太平间里一样。只是我是活着的,我看见天花板下明晃晃地灯,像冬天的太阳一样不刺眼却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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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像这个世界只有我一个人一样。我思考着关于疾病,关于生死。却没个头绪。我又像死而复生后第一次看到这个世界一样,我仿佛看见前世里,爸妈忙碌的身影,小宝可爱的笑脸……一切像慢镜头的电影一样,隽永绵长,刻录着我的前尘往事。
忽然我笑了,像个疯子一样笑了,又像一个智者一样笑了。
人生而平凡,死而平凡。或许人世间的苦难幸福本就不是平等。沈婷不过一个普普通通的名字,我这也不过一段普普通通的人生。
重新拥有了生命,此刻,就好像在过自己的下一世。而那些年,已过了一生那么久的,不过是我上辈子一生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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