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先来看一段:
黛玉方进房,只见两个人扶着一位鬓发如银的老母迎上来。黛玉知是外祖母了,正欲下拜,早被外祖母抱住,搂入怀中,“心肝儿肉”叫着大哭起来。当下侍立之人无不下泪,黛玉也哭个不休。众人慢慢解劝,那黛玉方拜见了外祖母。贾母方一一指与黛玉道:“这是你大舅母。这是二舅母。这是你先前珠大哥的媳妇珠大嫂子。”黛玉一一拜见。贾母又叫:“请姑娘们。今日远客来了,可以不必上学去。”众人答应了一声,便去了两个。不一时,只见三个奶妈并五六个丫鬟,拥着三位姑娘来了。第一个肌肤微丰,身材合中,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第二个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儿,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第三个身量未足,形容尚小。其钗环裙袄,三人皆是一样的妆束。黛玉忙起身迎上来见礼,互相厮认,归了坐位。丫鬟送上茶来。不过叙些黛玉之母如何得病,如何请医服药,如何送死发丧。不免贾母又伤感起来,因说:“我这些女孩儿,所疼的独有你母亲。今一旦先我而亡,不得见面,怎不伤心!”说着携了黛玉的手又哭起来。众人都忙相劝慰,方略略止住。
这里我们可以看成是若干个镜头。有的分镜头是一晃而过。(但意象不是镜头,需要注意,只是便于解说)
拥着三位姑娘来了。第一个肌肤微丰,身材合中,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第二个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儿,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第三个身量未足,形容尚小。其钗环裙袄,三人皆是一样的妆束。黛玉忙起身迎上来见礼,互相厮认,归了坐位。丫鬟送上茶来。
这里并非说作者来个主次描写,而是再意象里的转换是那样。
一语未完,只听后院中有笑语声,说:“我来迟了,没得迎接远客!”黛玉思忖道:“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如此,这来者是谁,这样放诞无礼?”心下想时,只见一群媳妇丫鬟拥着一个丽人从后房进来。这个人打扮与姑娘们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戴着赤金盘螭缨络圈,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云缎窄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掉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黛玉连忙起身接见。贾母笑道:“你不认得他:他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辣货,南京所谓‘辣子’,你只叫他‘凤辣子’就是了。”黛玉正不知以何称呼,众姊妹都忙告诉黛玉道:“这是琏二嫂子。”黛玉虽不曾识面,听见他母亲说过:大舅贾赦之子贾琏,娶的就是二舅母王氏的内侄女;自幼假充男儿教养,学名叫做王熙凤。黛玉忙陪笑见礼,以“嫂”呼之。
在听到王熙凤声音的场景中,并非技巧高超,来个所谓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这并非刻意而为的技巧,教科书的解释是乱讲的。
在意象里,作者只能听到。
大场景没有转换。作者沉浸在黛玉身上,当然是听到王熙凤的声音了。
如果作者不沉浸,那么可能是上帝视角,也就不这么写了,而是写王熙凤被一群媳妇丫鬟拥着,边走边嚷“我来迟了,没得迎接远客!”
教科书是蛮不讲理的,没办法教好文学。
意象的情和意是自带的,它不需要技巧。
我们再看杜拉斯的《情人》:
那是在湄公河的渡船上。
这个形象在整个渡江的过程一直存在着。
我才十五岁半,在那个国土上并没有四季之分,我们正处在那唯一的季节中,炎热而又单调,我们正处于地球上狭长的热带地区,没有春天,没有更新。
《情人》中,为什么第一句之后,然后第二句独白,再然后第三句不是写河面的情景?
因为意象里渡河的情景一闪而过,无法定格。原因也是有的:往事不堪回首。
所以这个意象里的表现力是自带的,很强烈,依靠技巧是做不到的。
所谓巧夺天工鬼斧神工,都是如此,人为去做是做不到那些效果。
比如学员暖树最近的一篇文章,在意象里,关于父亲,外婆的经历,如果都是以片段的方式,不连续地在各种意象场景里流露出来,就比较真实了。
也就是分节,比如分为3节4节。
一般每一节里面会自然地分为两节,这是不需要划分的。
每一节里,小场景是有很多的,十个二十个都是可能的,当然不需要刻意留心,都是自然的。
杜拉斯的这三句,转换了2次:渡船;我现在;殖民地。
不留意的话,直接就过去了。
第一遍阅读,我们不需要留意,读整体感受,知道写得真好。就是审美了。
第二遍留心一下,发现短短一页,可能意象转换了几十次。而我们一般人讲故事,三千字,四页纸,转换了一次,表现力怎么可能好呢?
意象输出的密度只有人家的百分之一。
作品并非我们传统说的有一个主体,好像金字塔那样,将作品竖起来,而是一句一句完成的。
一百句的文章,假设本该有二十次意象转换(高手可能有一百次),你却只有三五次,当然就差多了。
二十个意象的表现力,和三五次的表现力,深度广度相差太多了。字数都是一样,说的人和事也没有差别。
写作不是要写什么惊天动地的东西,也没有什么微言大义,而是表现力的差别。表现力是一句一句呈现的,没有哪一句是决定性的。
《情人》换个人写,会是很烂俗的故事。一切素材都给一个平庸作者,作品写完了,就扑街。给三个文字高手辅助,同样还是扑街。因为体验没有,意象没有,再多的技巧都没用。再多的文豪,也改不好一篇二流作品,更甭说九流作品了。
只有一流的作品,文豪也许点拨一下,可以升华一下。一流的点拨一下二流的,也可能上去一点点。
作品差一档,换谁来改,都是没用的,何况自己来改。改的作用有,但很有限,只是一种修改态度而已。
这也就是我说的,贾岛的那首诗,无论“推”还是“敲”,档次还是那个档次。不在于用推还是敲。
前面不好,突然来个金句,也是没用。
我们的教材,在这方面有很多问题。有些诗,其中有所谓千古名句,但是整首诗呢?教材不说。
这是错误的说法。并没有所谓千古名句,只有千古名诗。
只有名句没有名诗,这样的名句并没有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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