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追

1

如果国栋知道李美丽会成为他的媳妇儿，他还会不会下死手给李大壮一板砖？

时光无法倒流，这一板砖成了国栋的光荣战绩，每逢开心就要念叨一回。李美丽说他嘴丫子都快讲烂了。

国栋才不理会，战绩就是拿来炫耀的。哪怕对方是自己的大舅子。

那年国栋才十三岁，有点营养不良，黑瘦还矮。国栋的弟弟国财也营养不良，六七岁的年纪，鼻孔下面总挂着两条清鼻涕。

他家和老李家隔了两户人家，一条乡间小路通南北，老李家的人每天都要从国栋家门前过。

那天国栋家的狗没拴着，国财和狗一齐蹲在门口。国财挂着鼻涕，狗挂着口水。

李大壮捏着一块烧饼从门前过，国财和狗都被烧饼馋得咽口水。

国财已经懂事了，狗还不懂得。

狗突然冲出去吠几声，竟然把李大壮的烧饼吓掉了。

狗叼了烧饼就跑，国财在后面追狗，李大壮追狗也追人。

李大壮为了一块烧饼，把国财和狗都揍了。烧饼也不能吃了，眼睁睁看着狗嚼了。

国财被揍得鼻涕淌到了下巴。

国栋到家时，就看到国财抹着鼻涕哭，狗躲在角落里低眉顺眼地抖。

听到弟弟说自己是被李大壮给揍了，国栋就上门去讨说法。

当然国财忘了说烧饼的事儿，毕竟他也没吃到嘴里。

国栋那身板，怎么跟李大壮比呢。他在军绿色的挎包里塞了一块砖头，想着自己要是被揍了，就抡起挎包抵挡。

李大壮看到国栋找上门时，脸上一副踩了屎的表情。烦且嫌弃。

俩人都是热血方刚，装逼逞能的年纪。一言不合就比划比划，俩人从文斗到武斗，没用上一分钟的时间。

国栋哪打得过李大壮。虽然国栋还比他大一岁，但是身板确实是打不过。国栋眼瞅着自己打不过，一板砖就砸李大壮头上了。

李大壮晕乎乎，鲜血直流的时候，国栋一溜烟跑了。

2

李红军找上门的时候，国栋正在后院的茅房里拉屎。

听到国财鬼哭狼嚎地喊，别我打你哥。国栋就知道坏菜了，自个儿弟弟吓得话都不会说了。

哪顾得上擦屎呢。国栋提上裤子就跑了。

李红军到底是个大人，庄稼汉常年干活，身手利落。

国栋虽然又瘦又小，胜在灵活。国栋在田间地头窜来窜去，像只受了惊的黄鼠狼。

李红军一边骂着小兔崽子你别跑，一边在后面猛追。

国栋三两下爬上了山坡，单手撑着树干，大口喘气。

李红军恼羞成怒地骂，你xx的小兔崽子下来。

国栋学他，你xx的老不死的上来。

李红军眼睛都红了，你个小兔崽子，排资论辈，你爹见到我都得喊声哥，你得喊我一声大爷呢。

国栋喊他，你大爷。

国栋到底是被揍了一顿，他爹亲自揍的。还专门带着俩儿子和狗一起上门道歉。国栋没有国财乖顺，不肯低头不肯开口，又被亲爹踹了两脚。

事后，国栋他爹还拎了两只老母鸡和一筐鸡蛋过去，给李大壮补身体。

国财被那一筐鸡蛋馋得直哭。

国栋自此对老李家的人就没什么好脸色。

虽然国栋总摆着臭脸，老李家的人还是有一个例外地爱去国栋家转悠，那就是李美丽。

那年李美丽才三岁。

农村人没那么多讲究，李美丽三岁了，还穿着开裆裤。

国栋放学了，坐在院子里写作业。李美丽就穿着开裆裤来找他。国栋会讲故事，李美丽爱听。

李美丽眼巴巴地看着国栋。

国栋嫌她烦，顺嘴胡诌。

从前有师徒四人，一个和尚，一个孙悟空，一个沙僧，还有一个狗八戒。

李美丽张大了嘴巴，努力纠正，猪八戒。前天还讲过。

国栋没好气地怼她，哪来的猪八戒，就是狗八戒。不爱听就回家去。

李美丽就哭唧唧地跑了。

3

国栋父母不太注重学习，肚子都吃不饱，哪来的心思搞文化。国栋念到初中就不念了，他像个街溜子，在村里和县城之间来回乱窜。

国栋他爹怕他学坏了，到了年龄赶紧给他送去当了兵。

国栋当兵那年，李美丽已经上小学了，她挎着军绿色的小布包，亦步亦趋地跟在国栋后面，像只不肯离开老母鸡的小鸡仔。

国栋学着大人的样子，叼着一只手卷的旱烟，一边给李美丽念叨一些他胡编乱造的故事，一边用柳条抽国财的屁股。臭小子好好学习，考个专科学校，不然老子回来揍你。别像你哥我一样，没个正经事做。

国财捣着脑袋，李美丽也跟着点头。

国栋当了两年兵，在部队里学会了开车。绿色的大解放，开过去的时候轰隆隆地响，拉风。

转业回来之后，国栋进了工厂的运输队，国营的工厂，铁饭碗。

有技术，工作好。国栋虽然受小时候营养不良的影响，个头不是很高，长得也不算太帅气。可是一份好工作就是顶好的招牌，给他说媒的人也是源源不绝。

国栋爹眼光也变高了，不能再找村里的姑娘，没啥文化的肯定不行，最好也是国营工厂的工人，铁饭碗，讲出去才有颜面。

国栋放假回到家里，李美丽就会去找他。跟他说，国栋哥，你在县城里又遇到啥好玩的事儿了？讲给我听听呗。

国栋依旧满嘴胡诌，什么住在坟茔子的狗脸老太婆，冒红水的荒村老井还有国民时期的暗杀大事件。李美丽听得津津有味，每次离开都得是她哥揪着领子拎回去。

国栋爹知道小丫头喜欢自己儿子，可是她太小了，比国栋小了近十岁，还是个娃娃。

没有人拿李美丽的喜欢当回事，包括国栋自己。

4

国栋结婚那天，李美丽在家闭门不出，眼睛哭得像两颗桃核。

大喜的日子，所有人都在看新娘子，没人注意这个十三岁的小女孩。

国栋也只是在给李红军敬酒之余，问了一句，美丽妹子怎么没过来吃喜糖？

李红军说她感冒了，在家躺着呢。

国栋就说，等会儿走的时候多给李美丽揣一包糖回去。

国栋把家安在了县城里，离单位不远。住在城里，离老家就很远了，只有过年过节国栋才会带着媳妇儿回来看一眼。

李美丽的小心思被人遗忘在时光里，只有她自己将那些糖纸夹在书本里，拼了命的读书。她也要进城 ，也要走出农村。

国财考了农科学校，专业毕业后就在县城分配了工作。李美丽看到了希望，更加努力学习，她心底的小秘密从来没对别人讲过。

国栋回老家的时候，李美丽就会去串门。她眼睛亮光光地问，嫂子呢？

国栋满不在意地说，她去跳舞了，厂里舞蹈队编排节目。

李美丽又问，嫂子怎么这两年都不回来？

国栋叼着香烟看她，小屁孩子懂啥，瞎打听，去吃糖玩去。

李美丽不问了，她觉得国栋有事瞒着大家。

又过了一年，李美丽考上了大专，她终于踏进了城里。

李美丽开学后，国栋特意带她去下了馆子。热腾腾的火锅，汤汁翻滚，各种颜色搅在一起，彼此纠缠。

国栋让她多吃肉。

李美丽咬着筷子，你脸上咋了？

国栋摸了摸颧骨上的红肿，没事，磕了。

李美丽瞟他一眼，认真看碟子里的羊肉片，哥，你话少了，不讲故事了。

国栋咧了一下嘴，试图笑笑。

李美丽说行了，别笑了，真丑。

5

国栋离婚了。

国栋媳妇儿喜欢去跳舞，那时候的舞厅很简陋，黑黢黢的大厅里，只有一颗镜面反光球，将五彩斑斓的光点砸向昏暗的暧昧。

就是在这样暧昧的黑暗里，国栋媳妇儿的心一点点被人勾搭跑了。哪怕国栋有着一份不错的工作，也不能留住一颗不甘寂寞的心。

国栋离婚之后，很多人上门说亲。他将人赶走，独自在房间里消沉。除了平时上班，他就窝在被窝里，像一只冬眠的林蛙。

李美丽找上门的时候，国栋已经好多天没洗过头，下巴上的胡子能刺死蟑螂。

李美丽推开他，风风火火地进门，拉开窗帘，开窗通风，一边抱着被子出门晒，一边骂他狗窝一样脏。

阴冷潮湿的房子，因为女人的到来焕发生机。从前这些家务事都是国栋来做的，国栋的前妻只负责往脸上抹雪花膏，擦鹅蛋粉，再涂上艳丽的口红。

李美丽从包里拿出肉和菜，手脚麻利地引火烧炉子。炖肉的香味儿让空气都活了，家的气息裹挟着国栋。

这个从穿着开裆裤就追着他跑的姑娘，这个眼巴巴看着他让她讲故事的小女孩，一眨眼的工夫，已然变成了一个初具韵味的女人。

国栋不傻，他知道李美丽喜欢他。他也渴望家庭的温暖，希望回到家里有个知冷知热的女人暖被窝。

彼时，李美丽还没毕业，两家人就已经默认了他们的交往。只等着李美丽工作定下来了，就张罗结婚。

那个年代，原本二婚都不张罗大办婚礼的。人们的思想还没那么开放，嚼舌根子的大有人在。

国栋却坚持给李美丽一个像样的婚礼，谁敢说不光彩？

李美丽参加工作三个月，她和国栋在县城最好的天龙酒楼举办了婚礼，国栋还跟单位借了小汽车，领导签字打条子才办成。

老丈人李红军看着闺女从崭新的小轿车上走下来，满脸的褶子都快撑开了。

大家都说李美丽好福气，虽然找了个二婚头，倒是个疼人的男人。

李美丽才不管别人怎么说，她喜欢就够了。

6

冬天，天气冷。李美丽和国栋每天吃完饭就早早洗漱，猫进被窝，俩人脑袋顶着脑袋。国栋给她讲各种故事，那些评书相声，经过他的嘴，胡诌瞎扯，变成最好的陪伴。

婚后第二年，李美丽给国栋生了个女儿。国栋每天干活更有劲儿了，他的一切都围绕着这两个人。

女儿上幼儿园的年纪，国栋的工厂已经开始停发工资了。颓败的预兆其实一直都有，只是所有人都以为不会这么早。

国栋下岗了，幸好李美丽还是铁饭碗，机关单位福利好，哪怕只有媳妇儿一个人的工资，一家人也能吃饱饭。

国栋下岗后买了辆出租车，从此成了一名出租车司机。

当了司机师傅的国栋听到看到的新鲜事更多了，他每天将这些讲给李美丽听。李美丽听得起劲，从来不觉得厌烦。

随着时光的打磨，李美丽从小媳妇儿变成了老媳妇儿。女儿也从小肉球变成了婷婷玉立的大姑娘。

母女俩经常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在家里僵持不下。这时候，国栋就会提前下班，回家做和事佬。

一手牵着小棉袄，一手领着媳妇儿。

三人坐在烧烤店或是火锅店，一顿饭下来，摸摸肚皮，为了什么吵架都忘记了。

女儿会在看见账单的时候嗔怪物价太高，国栋却打趣，不是你眼睛鼓鼓拍大腿吵架的时候啦？吃点东西，心情就好了，划算得很。

李美丽通常不为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操心，她衰老的皮囊下还是那个爱听故事的小女孩。

国栋老了，个头儿更矮了，女儿踩上高跟鞋差不多要高他一头。年轻时那些浓密茂盛的黑发全都叛变了，徒留一个反光的山包，权做纪念。

他的爱好还是给李美丽讲故事，内容已经从满嘴胡诌变成了追忆往事。

把大舅子开了瓢是他最爱讲的，好像年轻时的威猛仍在。

他再也没有骂过老丈人李红军，每逢佳节，俩人还要凑一起喝点好酒。

喝到微醺，丈人说，你这个熊货，敢骂我，不怂。我把我最好的姑娘都给了你了。

国栋摸摸滑溜溜的头顶，灯光让他的脑袋自带光晕，嘴里说着，那还是你姑娘惦记我，穿着开裆裤就追我。

李美丽将瓜子皮啐到国栋身上，德行。

国栋打着酒嗝，他对这样的日子很满足。唯一的愿望就是希望女儿能找一个好男人，爱她，宠她，不怂。

这样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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