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三的酒馆位置很好,位于清平大街中段,离朱雀大街很近,是一栋两层飞檐灰色建筑,楼后是住家庭院和库房。
八月上旬,月上柳梢,上官飞站在酒馆门前,打量着进进出出的客人,他身材矮小但透出一股精悍之气。片刻之后,他走进酒馆大门。
他在靠油漆红柱旁的一张桌子坐下,这时,店伴走了过来。
“我找张三,”上官飞说。
“客官贵姓?”
“告诉他两把刀来了。”
“这……”
“就这么对他说。他会明白的。”
“好,客官稍等。”
上官飞走到后院槅门前,正要迈步,一个魁梧的汉子挡住了他的路。
“来吧,”他说,“我领你过去。”他冲后院抬手一指。
张三的房间在后院二楼正厅,布置简单朴素,古董古玩陈列其中,或真或赝。
一个矮胖子站在正厅中央,怀疑地打量着上官飞。
“我就是张三,”他说,语带南方口音。这个穿着粗布长衫的矮胖子在厅中站定,没有走向上官飞,头微微歪向一侧,皱着眉头。
“我原以为你会比较高大,请坐。”他手一扬,“你也坐,刘安。”
片刻之后,他推开里屋的门,让上官飞和魁梧汉子刘安走进去。“夫人,这是上官飞,”他说。
房间对面一个小个女人抬起头,盯着上官飞的眼睛,打量着他的脸。她叹了口气,这声音在宁静的房间中显得很响。
“就是他?”她说。
张三点点头。
她收拾起手中的针线,凝视着上官飞。
“相公,忙你的事吧。忙完后我们吃饭。”她走出房间。
刘安站起来,低头看着上官飞。“这家伙来找你麻烦了?”他问张三。
张三摇摇头。
上官飞冷冰冰的眼睛突然警觉起来,淡淡说,“如果我是来找麻烦的,你会怎么办?”
“那就把你扔出去,”魁梧汉子刘安朝他迈出了一步。
上官飞转向张三,“最好把你的看门狗锁起来。”
他和颜悦色地转脸看着刘安。
“站到一边去,胖猪,”他平静地说。
刘安门户一立,瞬间冲了过来,芭蕉叶大手掌直伸过来,想要扣住上官飞胸口衣襟,一把提起眼前这个矮个子。刘安甫一俯身,上官飞双脚瞬间飞出,正踢在他的裆中,痛得他大叫一声,弯下腰去。上官飞走过去,一脚将他踢到地上。
“失礼了,张老板,”上官飞说,“这是他咎由自取。”
张三从桌子上探过身,看着在地上扭动的魁梧汉子,颜色稍动。“你的动作真快,”他说,“你是我见过的第二十一个出手这么快的人。”
“你有你的特长,张老板,我有我的。”
“他会杀了你的,”张三说。
上官飞摇摇头。“不,他不会的,张老板。他会下楼抱一坛上好的高粱酒上来,是吗,刘安?”
刘安蜷缩在地,大口喘息,他僵硬地转过头,看着上官飞微笑的脸。
“下一次,我下手再轻点,”上官飞说。
刘安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趔趄着走出房间。
“为什么让刘安在这里,张老板?”上官飞问。
“我害怕。”
“害怕我?这大可不必。我是一个江湖杀手。付钱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严格遵守这一行的规矩。”
张三似乎没有听到,转身坐回圈椅中。
“说吧,事情是什么?”上官飞说,“我们共同的朋友说你有一件麻烦事。”
“我是有一件麻烦事,这就是我找你来的原因。”
“告诉我他的名字,张老板。”
“他的名字叫付义博,典当行老板。”
“没有别的解决办法?”
“我可以给他银子。”
“这种办法只会让敲诈的人胃口大开,”上官飞说。
“你已经知道此事了?”
“我们共同的朋友告诉我,有个人想敲诈你。”
张三沉默不语。
“说吧,张老板。你可以信任我。”
张三扭过脸,他的脸在抽动。“很久以前,我杀了一个人。付义博发现了这件事。他想要钱。我了解他,如果我给他银子,他会一直要下去。所以我请我们的朋友帮忙。我曾经帮过他大忙,他欠我的情。现在他用你来回报我。”
“你夫人知道吗?”
“她知道,但她不会说出去的。”
“还有别人知道吗?”
“没有。只有我、我夫人和我们的朋友。”张三伸手到抽屉里。“这是有关付义博的资料,他家的住址和他从事的生意都在其中。”
上官飞瞥了一眼。“他是典当行老板?”
张三点点头,“他也是一个古玩行家,或者说他自称是一个古玩行家。我不知道他怎么赚钱的。他应该有他的生财之道。”
“那么他为什么要敲诈你呢?”
“我不知道,也许他日常费用很高,钱不够用。”
“我的费用也很高,”上官飞说。
“我知道,我付得起。”
上官飞冲他微微一笑。“你付得起两千两吗?”
“付得起。这和付义博的要价相比,便宜多了。”
“他给你多长时间?”
“他说他给我一个月时间筹集两万五千两。过时不办的话,他就将我告到官府。”
上官飞站起身,把那几张纸折起来,放进胸前衣襟内。“我去侦查一下地形,然后告诉你结果。”张三看着上官飞,他的双手在颤抖。
“去吧,”他说。
“我是一个非常谨慎的人,张老板。我会仔细侦查,然后告诉你结果。”上官飞的眼睛落到东首墙壁一副山水画上。
“你很紧张,”他说。“为什么你不去郊外散散心呢?”
张三苦笑了一下。
“我?”他说。“整个炎夏时节,我每隔数天都会去郊外,和我夫人一起。在郊外岚山湖我们有一艘小船。我们生活得很平静,开酒馆、郊游、泛舟。突然,我收到那个付义博的一封信。我不郊游了,我不管酒馆的事了,整日提心吊胆。”
“我当尽力而为的,张老板。也许不久你就又可以泛舟了。”
上官飞离开了里屋。当他经过客厅时,高兴地冲张三夫人点点头。她抬起头,愁眉苦脸地看着他。“你吃饭了吗?”她问。
“还没有。”
“到楼下和我们一起吃吧,”她走到里屋门口。“相公,一起吃饭去吧?”
他走出来。“你们吃去吧,”他说,“我要睡一会儿。”
“把被子盖好,相公,”她说。
他们坐在一楼饭厅,吃饭时,矮小的女人只说了几句话。最后,当饭后茶点送上来时,她抬头看着他。
“此事很不幸,”她说,“相公很害怕。”
“你害怕吗?”上官飞问。
“我?不,我不害怕。这种事情是避免不了的。一个人的一生,总是在不断地挣扎。我懂这个道理。”
“别担心。我会非常小心的。”
“是应该小心点。我也很小心。你千万要当心。”
“别担心,张夫人。”
他站起身,准备离开。
“你有厚袍吗?”
“有,在前院酒楼。”
“穿得厚一点,”她说,“别着凉了。”
他离开时,她的黑眼睛一直盯着他。
第二天早晨,上官飞去侦查地形。付义博的典当行在安宁街的闹市处。上官飞巳时走到典当行,混在三两人群中进了典当行,他装作不经意地在店内驻足片刻。
这里人来人往,典当行建筑防护严密,很难进行暗杀。
付义博将近午时才走进典当行,他是一个矮胖子,手里拿着一沓账簿。
上官飞在店外逡巡了一盏茶功夫,然后走进店内,递给栅栏内店伴一把短匕首,其上布满繁杂花纹。
店伴只看了一眼便说,“鄙店规矩无论价值几何,凡凶器不敢承当。”
上官飞叹息一身,然后离开了,在那片刻光景里,他已经看清了店内付义博的处所,当他走出店外时,不满地摇着头。
当天下午,上官飞租了一辆马车到达付义博住所附近,那是一处较大的宅院,一面临水,三面高墙堆砌,青砖黑瓦。
幸运的是,紧邻宅院有一处空置的民居待售,上官飞找了一个中间人,热情地表示要在此地安居,加上登上此处高台眺望,他知道付义博住在西首的阁楼。
上官飞停下脚,仔细打量着那座宅院。院内有一条大狗,看到他们走近就汪汪乱叫。
上官飞告诉中间人,他叫瞿如明,从洛阳迁到此处,他夫人很快就会赶来,他将和夫人一起来买下那处民居。
几番交谈打听,他得知,付义博鳏居多年,一个人住在那栋房子里,每隔数日都会去偎翠楼消遣但从不过夜,白天有一对夫妇照顾他的起居,那对夫妇住在前院门楼。
当日酉时,他回到张三酒馆,坐在花厅内。张三坐在圈椅上,他夫人坐在客厅的另一头刺绣。
上官飞看看那女人,然后又看着张三。“我想和你们俩谈谈,”他说,“暗杀是可以做到的。我只不放心一件事。”
“你不放心什么事?”
“我需要一点保证,”上官飞说。
张三探过身,“你是说你不想干了?”
“我是说,如果得不到帮助,那我就不干。我需要你们俩的帮助。”
张三夫人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你把话说清楚,”她说。
“我不想在他的典当行下手,那里人大多。我要在他家下手。而且我不想横冲直撞进去。”
他停了一下。
“那怎么办?”张三说。
“过两天我们去郊游泛舟。我们三人一起去。我们在那里时,我去把他干掉。这样贤伉俪也就参与进来,以后咱们谁也没法出卖谁。”
张三转向他夫人。“夫人,怎么样?”他说。
她注视了上官飞一会儿,然后叹了口气,慢慢地点点头。“我觉得这很好,相公,”她说。“我们别无选择。他这么谨慎完全可以理解。”
张三转向上官飞。“就这么办,”他说。“我们别无选择。”
“那就说定了,”上官飞说。
“我们怎么做呢?”张三问道。
“本月望日辰时到沙津渡口接我。在那里给船补给一些用品,我会在那时上船。”上官飞站起身,准备离开。“上船以后我告诉你去哪儿。其它的事就交给我来办了。”
“穿得厚一点儿,”张三夫人说,“别着凉了。”
望日未到辰时,上官飞来到码头,混在人群中等候,一点儿也不引人注目。他静静地看着张三架着一艘船,向渡头靠过来。
然后他穿过拥挤的人群,上了船,走进船舱。几分钟后,他们向岚山湖驶去。张三开船,上官飞站在他身旁,张三夫人坐在一张藤椅上刺绣。
下午,他们把船停靠在半岛顶头一个隐蔽的地方,远远地可以望见付义博庭院临水的一面。
“现在该干什么了?”张三紧张地问道。
“吃饭、垂钓,好好地散心,”上官飞说。
“你饿了?”张三夫人问。
“有点儿。”
“好吧,我来做饭,你和相公垂钓吧。”
酉时三刻,她的声音再度响起,“开饭啦。”
张三吃饭时很紧张,时不时地看看上官飞,他夫人忙着给他们端饭端菜,一言不发。
饭后,上官飞在船舱里睡了半小时,醒来后发现张三询问地看着他。“我要游泳去,”他说。
张三夫人伸出小手拍拍他的胳膊。“小心,”她说。
他低头冲她微微一笑。“我一直很小心的,”他说,“我是个谨慎的人。”
片刻之后,上官飞劲装结束站在船尾,头上戴上黑色橡皮头套,脚上套上脚蹼,轻轻地跳进水中。他检查了绑在身上的一个小袋,摸摸系在腰间的手套,轻盈地穿过黑色的海水,慢慢地向岸上游去。
半时辰后,他在离付义博庭院数丈的地方停下,然后慢慢地飘过去,直到脚能踩到地。他伸手拿出那个小袋,打开。
从里面拿出一块肉,小心翼翼地不让它沾上水。他低低地吹了一声口哨,片刻之后,就听到狗跑过来的声音。
狗狺狺地吠着,打破了海岸的宁静。
他把肉扔到狗的脚边,然后又埋头潜回深水中,通过竹管呼吸,湖面上波澜不惊。狗的叫声越来越响。
片刻之后,付义博穿着睡袍的身影出来了,他手里提着灯笼。
他仔细地检查了一遍庭院,然后命令狗别叫了。
上官飞等着。
付义博回到自己的房间后,狗围着水岸不停地嗅来嗅去,然后把注意力转向了那块肉。上官飞可以看到那条狗叼起那块肉。
咯吱咯吱地吃起来。约莫一盏茶功夫,他听到那条狗发出痛苦的呜咽声,爪子使劲挠着地。
当声音停止后,上官飞飘过去,又低低地吹了一声口哨。狗没有反应,上官飞小心地抬起头。那条狗就躺在码头边。
上官飞摘下脚蹼,把狗的尸体拖到阴影里。码头上还有一小块肉,他小心地捡起来,扔进大海,然后他又回到阴影处,耐心地等了半个小时,看到仆人们从后门出去,关上了前院楼子的门。
上官飞一直等到前院楼子的灯亮起后,才悄悄地来到庭院竹篱前。他悄无声息地翻地过竹篱,在地下上一动不动地趴了许久,才又继续前进。他戴上手套,匍匍来到窗下。
窗户是开着的。
片刻之后,他站到了沉睡的付义博床前。
上官飞两脚站稳,双手扼住付义博的喉咙。
上官飞扼了很长时间,然后摘下手套,摸摸床上尸体的脉搏。
他满意地发现,付义博的确死了,于是他又戴上手套,从原路退出。
在码头上,他重新穿上脚蹼,把狗的尸体拖过来,扔到水里。他估摸了一下张三船的方向,然后轻松地游过去。当他靠近那条船时,他可以看到张三夫妇正坐在船尾。
“是上官飞吗?”张三喊道。
“是我,”上官飞回答说。他把脚蹼递给他们,爬上船尾,正落在张三夫妇的脚边。
“干完了,”他说。
张三夫人看着他,她的黑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中让人难以捉摸。
“没什么麻烦?”
“没什么麻烦。”
“脱掉这些湿衣服,你会被冻死的。”
上官飞走进船舱,脱掉上衣,擦干头发,穿上裤子和上衣,回到张三夫妇那里。
张三夫人坐在椅子上,她的双手又开始刺绣了。张三搬来一坛高粱酒。
“来,庆祝一下,”他对上官飞说,倒了三杯酒。
他们干了杯。张三夫人久久注视着上官飞的脸。“诸事顺利,是吗?”她说。
“非常顺利,”上官飞说。“没人看见我,没人知道我在这里,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除了你们和我。”
“你用匕首干掉他的?”张三问。
“我不用匕首,”上官飞说。“这就足够了,”他举起一只手,指指手掌坚硬的边缘。
张三站起身,走到船舱门口。“我累了,夫人。”
她看着他,脸上充满了关切之情。
“盖好被子,相公。睡个好觉。”她转向上官飞。“壮士,你也去好好休息一下吧。”
上官飞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走到船边。
“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他微笑着对她说,今夜的月色和酒让他有些恍惚。
“是的,”她说,从衣袖下抽出一把短匕首。
“五更钟动笙歌散,十里月明灯火稀。”她轻移莲步,匕首朝他后心轻轻捅了两下。
月光下无声无息,仔细听是刀剑插入沙中的低声,除此之外,便是湖波轻拍在船板的声音。
上官飞的身体从船舷缓慢翻过去,划出一道扭曲的弧线,落到水里。张三夫人手里握着匕首,靠着船舷向下面看看,看到尸体慢慢地被潮水带走了。
“现在该做什么了,夫人?”张三的头从船舱门探出来。
她严肃地转过身。“什么也不干,”她把匕首扔到水里。
“盖好被子,相公,别着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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