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山有扶苏
房门一开,走进一个五六岁的女孩,身穿一身浅碧色衫裙,宽宽的衣袖和裙脚上都是银线绣的莲花。她头梳着双丫髻,缠着银色的丝带,发间插着洁白的茉莉花球。女孩颈中带着一串龙眼大的五彩琉璃珠链,一走动起来,宝光流转,更衬得她的脸犹如粉妆玉琢一般。
岳朗见女孩进门,嘴噘了老高,站在一旁生闷气。
小女孩也气得不行:“哥哥最坏了!出来玩从来不肯带我!”
岳朗说:“就你最麻烦,磨磨蹭蹭,一会要兰姨帮你梳头发,一会要戴朵花,一会又戴串珠子,折腾半天出不了门!”
小女孩扮了个鬼脸:“你不磨蹭,还不是在这里没出门?”她不理岳朗,拽住铁珩的袖子娇声说,“铁哥哥,你们带我一起去玩好不好?”
岳铁两家,一直男丁兴旺,这么多年就只岳家生了清清一个女孩。父母长辈和哥哥们,一干人等把这女孩宠到了天上去。岳希文对儿子还有几分严厉,惟独对这小小娇女,重话也没有说过一句,从来是百依百顺。
铁珩虽然平时也宠着清清,却哪有那么多耐心去哄小女孩玩,笑道:“你一个女孩儿家,总和我们混在一起玩,岳伯伯会不高兴的。”
清清眼睛一斜,指着岳朗:“爹爹才不会跟我生气,出了事也是骂他。”
岳朗脸色愈发难看了:“你看你穿的什么,像是去进山打猎吗?”他忽然一脚踩在清清软缎绣花鞋上,清清嗷的一声捂住脚,“你当是逛庙会呐,这鞋上了山,被石头咯得连路都走不了,到时候还要人背着你,我可不背。”
铁珩劝道:“清清听话,我叫小萝来教你绣花打结子。”
清清揉着脚,失望之极:“铁哥哥,你和哥哥一样坏,我以后不嫁给你了。”
铁珩听了差点被口水呛到,低头忍笑不语。
“哼!?”岳朗一脸不屑,“就凭你,只会一哭二闹三撒娇,又懒又馋又麻烦!你想嫁,铁哥哥还不想要你呢!”
清清板着脸威胁道:“哥你不带我去,我就去告诉爹爹兰姨,你早先在徐先生的行李里放了一只死老鼠!”
“告状!就会告状!”岳朗脸色微变,大声喊起来,“你敢去,以后想玩什么、买什么,再也不要想我帮你去说!”
清清气得小脸通红,泪水盈盈,一跺脚,哭了出来。
清清一哭鼻子,肯定有人要遭殃!岳朗不知是害怕,还是觉得刚才委实过分,过去哄她:“别哭,别哭呀。好妹妹,你最乖最好了!你看今天天已经这么晚,一换衣服又得小半天,就算带你去也玩不了多久。下次吧,下次一定带你去。要不回来玉鼎镇演社戏,我还背你去看好不好?”
清清咬着嘴唇不说话,考虑要不要答应下来。
文氏恰好拿衣服进门,一看这情形就明白了八九,赶紧帮兄弟俩打马虎眼:“呦,清清今天穿得这么漂亮!”她拿出绢子给女孩擦眼泪,“这串珠子太好看了,是什么做的?”
清清抽抽鼻子,拈起一颗透明的珠子说:“爹爹说这是琉璃珠,很名贵的。”
文氏赞叹道:“怪不得呢。你知道琉璃是西施眼泪化成的吗?来来,眉姨那里有刚做好的风糖饼,咱们边吃边讲故事好不好。”
比起去山上疯玩,风糖饼和西施故事大概更有吸引力,清清闻言擦干眼泪,伸出小手指和岳朗拉钩:“那说好了,下次带我去?”
岳朗忙不迭和她拉钩上吊,连连点头。
清清做了个“这回饶了你们,下回我没这么好说话”的表情,乖乖搂着文氏走了。
岳朗佩服得五体投地,小声说:“等眉姨过生日,我一定叫爹爹送份重礼。”
不多时屋里传来小女孩娇柔婉转的《采莲曲》:“落日清江里,荆歌艳楚腰,采莲从小惯,十五即乘潮……”
铁珩拉着岳朗,终于走在上山的路上,秋日的天空澄清碧蓝,阳光正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岳希文为了能吃几天安心茶饭,村子周围的林子早就给岳朗下了最严的禁足令,后山山高林密更是不许不许,一万个不许。跟着铁珩是岳朗现下唯一可以进山的机会,自是兴奋异常,如同一匹挣开羁绊的小马,喷着鼻子四处撒野。摘野果,追蝴蝶,拉弹弓打麻雀,又跑又跳,身形格外欢脱,不一会功夫已经大汗淋漓,衣襟也散开了,还有机会回头问道:“哎,铁哥哥,我们去打猎,怎么不带条狗啊?”
铁珩看着他笑眯眯,甩了一句:“这不是带着你嘛!”
“骂我!”岳朗发一声喊就扑过来,被铁珩伸足绊倒,摔在草丛里。岳朗不屈不挠,翻身爬起来又要扑,谁知却不见铁珩人影,只觉脖子后面被捏了一把,脚下一别,啪得又摔一跤。
铁珩声音懒洋洋的:“在你后边呢。”
岳朗鹞子翻身再跳起来,双手回抱,谁知他动作快,铁珩的动作更快,小腿一紧,原来被铁珩的弓弦勾住了,这次向前摔了个嘴啃泥。
两个人拉开架势扑打在一处,岳朗使出了全身的本事,连扑带抓,却总是差了一步,连铁珩的衣角都没摸到,脚下不是被勾住腿,就是被压住膝盖,犹如中了连环套一般摔个不停。
一会功夫已经滚了一身碎草,小萝给他梳好的发髻也摔散了,披着头发,却始终没站起身来。
终于铁珩玩够了,弓背一翻,伸过来拉他起身。
“刚才这几招都教给我!”岳朗喊。
铁珩微笑:“听过猫教老虎的故事吗?什么都教给你,我怎么办?”他胡噜一下他的头发,“回来闲了再教。现在别闹了,这么大动静,山里有猎物也被你吓跑了!”
两人沿着山路往上走去,眼看林木益发稠密,脚下更是艰难。铁珩屈膝半蹲,在枯枝败叶中仔细查看。岳朗忍了忍,慢慢蹭过来问:“找什么?”
铁珩知道不回答他就会不停地问下去,好在本来今天就是出来玩的,即使什么也猎不到,馋得口水流老长的人也不会是他。
他给岳朗讲不同的动物走过会留下什么痕迹,喜欢吃哪种植物,凭足迹和粪便,怎么找到它们的老巢。
他一边说,手下毫不停歇,削尖了几根树枝,又用一根麻绳做了个简易的捕兽套子。
踩山攀林,看似简单,却有无数新奇的本事,铁珩一一仔细讲解。岳朗只听得津津有味,觉得比平素背颂的诗词古文有趣百倍:“这些东西你从哪本书上学来的?这书能不能借我看看?”铁珩笑着摇头,“那你从哪学来的?”
铁珩闻言静了半天:“这些都是伯父教的。以前在渭州时,他总带我和两个堂兄一起去太白山里行猎。”他轻轻摸着那张小角弓,“我打到的第一个猎物,是一只灰兔,用的就是这张小弓……还剥了兔子皮给伯父做了一副护腕……”
岳朗没察觉铁珩情绪有变,依然兴致勃勃问:“铁伯伯,还有两个别的铁哥哥,他们现在在哪?为什么从来不来看我们?”
铁珩声音低下去:“他们……都战死在涿州了……”
涿州,幽鄢八郡之一。
卫宣帝延兴三年腊月,北鄢十五万大兵直逼卫国西北孤城涿州,卫国十万禁军与之血战二十日夜,以涿州城毁损殆尽的代价,重创北鄢军。
铁霭当时官拜都虞候,驻守涿州,父子三人一同殉国。铁珩的伯母刘氏因为丧夫失子,悲伤过度,不过月余便溘然长逝。
这些伤心往事,大人们从来不愿提起,岳朗年纪又小,所以一无所知。
看铁珩沉默,岳朗也不知是不是说错了话,好一会才小心翼翼问道:“铁伯伯和两个哥哥都死了?是不是像我娘一样,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再也不回来了?”
铁珩不知道怎么向一个八岁的孩子解释。
岳朗从脖子上拉出一个细小的金牌,上面刻着一行小字“小朗周岁”:“这是娘留给我的,爹说她生完清清就走了,那时我才三岁,根本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听兰姨说她最喜欢戴茉莉花。爹爹藏着一幅娘的画像,他怕伤心,也很少打开看。”
天上一排大雁排队飞过,铁珩抬起头,轻声说:“伯父剑法最厉害,我小时爱生病,他特地送我去河间府铁剑门找他的师父教我打熬筋骨。在渭州老家时每日子午都要带我们兄弟三人练功,后来因为驻守涿州,没法亲自教,就绘制剑谱,好让我自己时常练习。伯父人很和善,一点也看不出来是统领兵马的将军。大哥哥不喜欢说话,但写得一手好字,二哥哥喜欢笑,有空闲时间就负笈出游,周围的山水都游遍了。”他极力抑制住难过,“他们走了这些年,我都忘了,以前我还是有兄弟的……”
岳朗仰头看着他:“你还有我和清清啊!”他忽然泄气地“嗐”了一声,悻悻地说,“可惜我不学无术,清清除了告状和哭鼻子别的什么也不会,比起哥哥们差太远了,怪不得你那么伤心!”
铁珩笑了,伸手揉了揉岳朗的脑袋,悲伤一下淡了很多。
两个人边走边说,不知不觉已经翻过一座山梁。
“那,你去过边关吗?”岳朗扬手拉了个戏文里将军上马的架势,“来将通名!快点前来受死!”
铁珩看他说得来劲,问道:“你想去边关做将军?”
谁知岳朗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样:“才不想呢。”
“为什么?”
岳朗说:“你以前教我背《木兰辞》,里面说‘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我怕冷,才不要到塞外去。”
这个原因倒是寒得新鲜,冷得有趣。铁珩愣了一下又问:“那你长大想做什么?”
岳朗深深吸了一口气,双臂敞开,抱住眼前虚空的一切:“这样就很好啊,吃眉姨做的馄饨,进山里捉兔子追狐狸,”他溜了铁珩一眼,赶紧懂事地加了一句,“还有读书练字......如果清清再也不哭,我就满意了。”
铁珩失笑:“孩子话!难道你想一辈子窝在这里?你我以后要顶门立户的,好男儿志在四方,岂能老死牖下?”
岳朗笑嘻嘻道:“我家才不用我顶门立户,有我爹爹顶着呢。”
铁珩摇摇头,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教才好。
“要是不窝在这里,哥你以后想做什么?”他眼睛亮晶晶闪着,“做大侠?出去替天行道,除暴安良!”
铁珩顺手拍他一下:“你说书先生故事听太多了!练武本是为了强身健体,修身养性,世上哪有那么多大侠?”他看着远方的茂林,脸上一派向往,“我以后要去汴京会试,考中了就去翰林院当个编修。”
看岳朗十分不解,铁珩解释道:“翰林院掌管制诰、史册、文翰,汇集全天下书籍,孤本,善本无数。做了编修,天下典藏尽在手边,永无穷尽之时。”
岳朗皱眉道:“每天都看书?那不成书蠹了?”
铁珩忽然“嘘”了一声,指脚下:“鹿!”土地上的蹄印如两半新月合在一起,边上的粪便还是新的。他摘下弓箭,悄声说道:“找个地方藏起来,我们守株待兔。”
铁珩拉着他到藏好,在身上盖上草和树枝。岳朗轻轻问:“为什么要藏这儿?”
铁珩指指林边的小石潭,也轻声说:“这是鹿喝水的地方,耐心点,它们一定会来的。”
两个人伏在岩石后一声不吭。
山里的秋风,有一点点沁凉。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铁珩正奇怪岳朗为何如此安静,转头一看,男孩早就睡着了。
总算能清净一会儿了。
铁珩轻笑,在他头发上插上一枝又一枝草棍儿,直到满头都是枝枝叉叉,好像集市里卖糖人的稻草簇一样,就这样男孩都没弄醒,毕竟走了大半天山路,累坏了。
岳朗小脑袋歪着,压在他胳膊上,热乎乎沉甸甸的。
直到夕阳逐渐靠近黛色的山沿,树林里才传来沙沙的树叶响,只见一大一小两头梅花鹿,左右张望,没有觉察到危险,慢慢走到水潭处喝水。
铁珩忙把男孩推醒,岳朗把一支白羽箭搭在弓上,半天也没拉开。铁珩却早瞄准了那头大鹿,弓开如满月,正要松手……
“阿嚏!”岳朗忽然打个喷嚏,两头鹿受了惊吓,雪白的尾巴高扬,转眼跑进林子不见了。
岳朗低着头,拽着他衣角说:“我……我鼻子太痒了。”
铁珩眯眼看着他,半天才说:“不忍心就说不忍心。”他脸上看不出悲喜,收拾好弓箭站起来,“天晚了,回去吧。”
岳朗耷拉着脑袋跟在他身后,铁珩回头问:“歇一会儿?”
岳朗摇头:“不累。”
铁珩反倒安慰他:“第一次出来,什么也打不到很平常,下次再来。”
岳朗眼睛一下发了光:“你没生气?”
铁珩叹道:“真跟你生气,早已经气死了,还能活到今天?”他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呕他,“你不忍杀生,这叫一片佛心,是极为难得的。咱以后还是在家里多下下棋吧。”
果然岳朗听见这句,马上气急败坏:“不……”
铁珩打断他:“不累就快点,回去这么晚,肯定得大人一顿数落。你以为所有人都像岳伯伯那么好糊弄呢?”
下山的路比上山要好走很多,不多时已经到了铁珩下捕兽套子的地方。天黑透了,借着稀微的月光,真有一只兔子在绳圈里挣扎。
岳朗高兴了,拎着兔子笑呵呵:“总算没空手!回去就叫三娘做个‘拨霞供’来我们吃!”
谁知铁珩突然“咦”的一声,一下站了起来。
岳朗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他们的村子方向,掩映于无数繁茂的枝叶中,隐隐泛起一片红光。
TBC
ps:本章回目名取自诗经郑风,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大意是山上有桑树,池子里有荷花,没见到美男子,却有个熊孩子。
拨霞供:宋代士大夫阶级崇尚野味,食野兔之风盛行。拨霞供就是兔肉涮锅,因为肉片色泽宛如云霞,故而得了此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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