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
1
钟先生离开以后，钟太太全部的心思都用来打理她的花园，松土灌溉施肥杀虫除草，忠心耿耿，事无巨细，就像当初对待钟先生那样。
钟太太的花园很争气，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每个季节都有遗世独立的热烈和芬芳，它们争先恐后，它们喜出望外。街边的路人常常驻足观望，拍照留念，甚至有旅行博主把钟太太的花园当作紫藤巷的地标式景点贴在主页上。
整个紫藤巷，没有哪个主妇不渴望拥有钟太太那样的花园，可是，没有人做得到。
常有同好的邻居前来求教，比如街头的金太太，巷尾的赵太太，和隔壁的林小姐。钟太太每次都微笑着摇摇头，温柔地说：“没有秘诀，如果有，那就是爱吧。”
嗯，没错，上面的三个女人，没有谁能像钟太太那样，每天花费好几个小时呆在花园里，一边做那些琐碎，一边对着花花草草们谈心。钟太太热爱那些生命，那些生命也用最灿烂的花期回馈她。
钟太太有一个六岁的儿子，小钟。小钟不是钟太太亲生的，是钟先生和亡妻的孩子。钟先生是S大的英语系教授，钟太太比他年轻十几岁，当年是他的学生。
青春靓丽的女大学生爱上浪漫多情的才子教授，是多么普遍的桥段，普遍到你信手捡起一本爱情小说，就会掉落许多同类的情结和情节。
他们疯狂地相爱了，其时，钟先生的太太刚刚难产过世，留下了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现在的钟太太当时还是X小姐，可是，谁能抵挡炙热的爱呢？
被爱的对象曾有一段过去式，而爱这件事本身，却永远是正在进行时。他们的相遇搞错了时态，可是爱永远是对的，连《圣经》上都说，“爱能遮掩一切过错。”
所以，当年的X小姐，不顾家人的反对，欣然接受了后妈的身份，带着对钟先生的爱，怀抱着小钟的襁褓，义无反顾地搬进了紫藤巷，成为如今的钟太太。
周末，几位太太和林小姐坐在钟太太的花园里喝下午茶，金太太指着开满蔷薇的花园外墙说，“钟太太，这么好的花开在院子外头，不怕被人摘吗？”
钟太太恬然一笑，“赠人玫瑰，手有余香，更何况，能摘走的花，本来也不属于我。难不成还要把它们做成标本藏在屋子里吗？”
这个钟太太，钟先生一走，她似乎有些魔症了，天天说些没头没尾的话，好在她性情随和，待人接物又温柔得体，街坊邻居的各位太太们也不深究，还是愿意同她往来。
“钟太太真是好心肠，要我说，又有哪个后母能做到像你这样呢？钟先生抛下你和别人跑了不说，还把他亲生儿子扔给你，你能继续视如己出地抚养这个孩子，难得啊……”赵太太感慨道。
“孩子还在旁边呢……”钟太太回头看了看一旁捉蝴蝶的小钟，用眼神示意赵太太小声一点，然后顺水推舟转移了话题，“这是我托朋友在国外带回来的猫屎咖啡，很好喝的，快尝尝。”
虹吸壶不大，咖啡均摊给四个女人，每人只有小半杯，不过确实醇香肆意，回味悠长。
林小姐闭着眼睛深深一嗅，陶醉地摇晃着头，“钟太，麝香猫咖啡可是咖啡中的LV啊，钟先生这一走，你是怎么负担得起和小钟的日常开支的？是不是另觅佳偶了？可别瞒着咱们姐妹啊！”
“我和孩子的生活开销不大，都靠平时在家做做翻译糊口。这些个奢侈的享受，也就是朋友们来了，我才偶尔品味一下。既然嫁给了老钟，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死人，不管他如何背叛我，我是绝没有外心的。”
钟太太没抬眼皮，一边说着，一边又往虹吸壶里添了第二道水。酒精灯外焰使球瓶的底部升腾起一个又一个饱满的气泡，它们急不可耐地蹿升到顶端，然后在接触到空气的一瞬间，爆裂而亡。
“小钟他，还是不会说话吗？”金太太看见孩子走远了，这才压低声音问。
钟太太没有做声，她担忧地望了望小钟的背影，头沉重地一点，又往各位盘子里送了几块精致的糕点。
两年前，自从钟先生离开这个家以后，小钟就再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钟太太人前人后的对他这么好，那种好，发自内心，绝不是做给外人看的。孩子没理由不说话，唯一的解释就是，爸爸把他抛弃了，他想爸爸，思念成疾，所以作下了病根。
2
“钟先生真该死！”紫藤巷的每个女人私下里都说过这句话。
除了林小姐。
这个世界上，不管花园，下午茶，还是男人，通通都是别人家的好，凡是不属于自己的，就是有吸引力的。所以饭馆的饭比家里的好吃，有家室的男人才会偷腥，这就是林小姐的世界观。
林小姐已经三十有余，却没有结婚。可是，她并不是独身，她有一个情人。包养她的人年过半百，是个港商，紫藤巷的别墅就是港商买给她的金屋。港商长年呆在香港，每年会有四个月到半年的时间来内地做生意，那时就住进林小姐的紫藤巷。
她二十出头的时候就跟了这个商人，到如今，已经整整十年，是最好的青春。倒不是林小姐对他有多深的感情，只是她懒散惯了，一旦过上不劳而获的生活，再奋斗就总觉力不从心。大学毕业以后，她没有稳定工作，也没有专业和特长，除了一张漂亮的脸蛋和几套床上功夫，的确没什么安身立命的本钱。
港商说过，林小姐跟了他十年，彼此都算仁至义尽，假如哪天林小姐有了中意郎君，他绝不阻拦，随时可以各奔东西，江湖相忘。她知道港商不可能娶她，私底下，也不是没做过打算，钟先生就是她的打算之一。
她和钟先生好上的时候，前任钟太太还活着，也就是说，她比现任钟太太更早出现。前任钟太太家世显赫，能住进寸土寸金的紫藤巷，那是托了钟先生岳父的福。所以，钟先生是个凤凰男。
可是前任钟太太身体不好，是个病秧子，她有先天性心脏病，别说操劳，就连夫妻生活，都要歇上几回才能完成，往往半途而废，令人扫兴异常。时间久了，钟先生觉得索然无味，于是心思也活络起来，和林小姐两人眉来眼去，各取所需，就勾搭在了一起。
以前任钟太太的身体状况，是不适合生育的，可她偏偏是个要强之人，觉得一辈子丁克，太对不起钟先生，就冒着风险怀了宝宝，只是没想到，付上的，是生命的代价。
本以为前任钟太走了，钟先生终于可以和自己修成正果，没想到，现任钟太太立即走马上任，和她的前任进行了非常完美的无缝拼接，这让林小姐大跌眼镜。
男人啊，果然没什么好东西。
痛定思痛，林小姐决定另觅佳偶。可是作为饭前开胃和饭后甜点，偶尔也和钟先生来上几次欢愉刺激的偷情。虽然林小姐不是一个合适的结婚对象，但的确是一个绝佳的情人。
钟太太大学刚毕业，满脑子爱情至上，爱钟先生爱得死去活来，连后妈都肯做，自然天真得很，看不出男女之间的这些蝇营狗苟。
天真的钟太太见了林小姐，嘘寒问暖，笑脸相迎，加之初来乍到，不假思索就把她引为同道。
林小姐窃喜，又有点替她不值。有些人呐，怎么生来就像天使，钟先生真的配不上她。
3
又是一个周末，几位太太和林小姐的下午茶时间如期而至。钟太太照例准备了精美的西点，金太太带来了先生在欧洲直邮的甜腻戚风与玛卡龙，赵太太拿手的乳酪双皮奶和林小姐外婆做的苏式月饼中西合璧地摆满了整张铁艺餐几。
像花园里每一道日落的黄昏一样，这里被花香晕染得令人迷醉，还混和着可颂和咖啡的烘焙香。
今天的桌花是钟太太刚刚采摘的曼陀罗，纯白的筒状花瓣还沾着尚未散尽的晨露，圆润的黑色果实撑破了带刺的果壳，一颗颗饱满的籽粒探出了乌油油的小脑袋，插在晶莹剔透的水晶樽里，和桌上色彩缤纷的甜品相映成趣。
“钟先生这两年，有没有和你联系过？”赵太太关切地问。
钟太太摇摇头，“两年了，就留下了那封诀别信，其他的，什么都没有。”
“信上到底怎么写的？”金太太八卦。
“他说他遇到了毕生所爱，和我的感情太冲动，只是为了弥补丧妻之痛，现在想想很对不起我……为了不辜负他的真爱，也为了弥补我这些年的辛苦付出，要把这里的房子留给我，小钟交给孩子乡下的爷爷奶奶……”钟太太说着，眼圈又红了。
“就这么一走了之？！”金太太气得声音颤抖，赵太太一个劲儿冲她使眼色，叫她别再说了。
钟太太含泪点点头。
林小姐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有点怜悯地望着眼前梨花带雨的钟太太。心想，这姑娘，还是嫩了点，被老公整成这样，还忘不了他。女人啊，就是蠢。
“其实你应该感谢钟先生，他给你留下的最宝贵的东西，就是钱，相信我，那远比男人可靠得多。如果我是你，就把孩子送去乡下，又不是亲生的。房子卖掉吧，也是笔巨款了，一半买套商品房自住，另一半拿来置几间商铺，‘一铺养三代’，保你后半生衣食无忧。你这么年轻，以后的路还长。”林小姐好心建议。
“不，不能把小钟送去乡下！他还不记事的时候，我就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一点点养大，为了好好对待他，我甚至做了绝育手术。小钟转眼就到了上学的年龄，纵是阿猫阿狗也有感情了。况且，小钟是他的种，只要孩子和我在一起，他早晚有一天会回来，我等他。”钟太太斩钉截铁。
小钟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来到她们身后，眼神慌乱不安地望向钟太太，钟太太赶忙跑过去抱住他，连声安慰道，“宝宝，别害怕，妈妈爱你，绝不会把你送去乡下，谁也不能将我们母子俩分开……”
另外几个女人看到这一幕，都不由得湿了眼眶。
4
林小姐死了。
就在下午茶的当晚，死于她的卧室，死因是碱中毒。
她的床头放着下午从钟太太那里拿来的曼陀罗，纯白的筒状花朵开到荼靡，卧室里萦绕着一股浓郁的幽香。
床头的熏香炉里还保留着些许曼陀罗的果实，尚未燃尽的黑色籽粒像花朵的尸骸，散落在瓷盅的底部。
经过尸检，她的胃部同样有山莨菪碱、阿托品等成分残留，这是曼陀罗果实的主要成分，都是非常致命的剧毒。
白色的花，黑色的果，堪比黑白双煞。服用了曼陀罗果实，又用曼陀罗熏香，就好比刚喝完农药又打开了煤气阀，堪称自杀套餐，死亡双保险，多管齐下，必死无疑。
她为什么要自杀呢？警察开始走访周遭的邻居。
金太太说：“林小姐是一个港商包养的情妇，这一点，我们紫藤巷的老邻居们都知道。都十年了，港商还没有娶她的意思，想不开呗！我们女人啊，就是爱情这件事最折磨人，换我也觉得生活没希望了呢！”
赵太太说：“林小姐这个人呢，心思很深的，虽说平时人很热情周到，可是和我们都不交心的，是不是有抑郁症什么的？这种事情很难讲的！”
钟太太泣不成声，后悔地几乎要撞墙，她跪在林小姐的尸体身边，哭得痛不欲生。
原来，下午茶结束之后，林小姐看中了她刚摘的曼陀罗桌花，就随口要了去，她没多想，还热情地又去花园里剪了一把，信手用丝带做了把花束送给她做装饰，没想到林小姐是拿它去自杀的……
说到这里，钟太太几欲昏厥过去，拼命拖住警察，让他们把自己抓走，声称自己害了林小姐。警察无奈，只好婉言相劝，不得已还派了个警花留下来安抚情绪激动的钟太太，免得她自责得想不开，再做出什么傻事。
“刚搬来的时候，就属林姐对我最好，她常送些零食糕点给我，还教我如何下厨，怎么穿搭，她长我几岁，我一直拿她当姐姐，有什么心里话都和她唠唠，没想到……如今反倒害了她……”钟太太又哽咽起来。
“人各有命，又不是你的错，快别自责了……”小警花温柔相劝，眼底也慢慢潮湿。
5
又是一个周末，林小姐走后，害怕触景生情，四姐妹的下午茶也中断了。没人打扰的午后，钟太太还是最爱一个人呆在花园里，一边忙碌着打理花花草草，一边和它们碎碎念着絮叨。
“孤独是一座花园，但其中只有一棵树。
绝望长着手指，但它只能抓住死去的蝴蝶。
太阳即使在忧愁的时候，也要披上光明的衣裳。
死亡来自背后，即使它看上去来自前方：
前方只属于生命……”
浪漫的钟太太为钟先生朗诵叙利亚诗人阿巴尼斯的诗歌《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
“老钟，你知道吗？林小姐上周走了，你猜她是怎么死的？哈哈，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也没想到，机会这么快就来了。
“她说她最近失眠，我就告诉她，曼陀罗是麻沸散的主要成分，古人都用它的种子来进行麻醉，曼陀罗种子服用和熏香都可以起到安神助眠的作用。没想到，这个平时看上去蛮精明的女人，竟然就这么信了！你说，她蠢不蠢？
“老钟，我到底哪里比不上她，为什么我为你付出这么多，你还要和她出去偷腥呢？是她有魅力？还是你们男人的劣根性？你知道，我最不能接受背叛。
“不过现在好了，你睡在花园下面，上面的花花草草就是你的骨血肉滋养起来的，它们就是你生命的延续，每天闻到花园里的花香，就好像你的唇在亲吻我的脸颊，我知道你爱我，就像我爱你一样。
“小钟这孩子明年就该上学了，他一直不说话，真不知道该把他送进聋哑学校还是正常小学。可是他的听力是健全的，我知道，因为每次我叫他名字，他都会唯唯诺诺地看向我。孩子怕我，我也知道。
“他是受了刺激。如果那天我将你肢解的时候，他没有偷偷站在我身后，还默不作声，我是怎么也不会让那么小的孩子，见识那么血腥的场面的，孩子还未经人事，哪受得了这种刺激？心疼他。
“不过不会说话也好，这样就没人知道我们的秘密了，要是哪天他忽然会说话了，说不定我就得把他也种在花园里，和你一样，孩子的灵魂那么纯净，也许会开出更美好的花呢！
“不过有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我绝不会卖掉这座房子和这个花园，‘爱’就是我养花的秘诀，这里永远是我们的家，我们一家三口，一辈子也不能分开！”
钟太太开心地念叨着，和她最爱的人倾诉衷肠，嘴角荡起了幸福的微笑。
“此生，我已经风轻云淡，无欲无求。可是女人的一生，倘若从没狠过，又哪来的淡呢？”钟太太想。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