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宇给事劾倒杨提督，李瓶儿许嫁蒋竹山

（第十七回 宇给事劾倒杨提督，李瓶儿招赘蒋竹山）

上回李瓶儿一连六次向情人“表白”，花大安稳住了，房子也快建好了，一切都顺理成章准备就绪了。本回的开头，五月二十日，李瓶儿邀请西门庆看头面——本来娶亲的头面自然由男家准备，可李瓶儿根本等不及了；“黄烘烘火焰般一副好头面”，黄色的金，火焰般的心，真是“情比金坚”。西门庆答应了五月二十四日行礼，六月初四准娶。

可以说李瓶儿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满心欢喜之余便上床云雨。这中间省略若干字，我们不表，关键是云雨之后李瓶儿又一次热情地“表白”：

“谁似冤家这般可奴之意，就是医奴的药一般。白日黑夜，教奴只是想你。”

这句话之前的部分，我们已引用过，即李瓶儿透露不和花子虚同房的细节。而这句话是李瓶儿对西门庆最由衷的表达，“医奴的药”，病由何来？“为伊消得人憔悴”是也，这真是一个堪比“多愁多病身，倾国倾城貌”的情话。从此往后，写言谈情者大凡要来取取经，即便是张爱玲大手笔的《倾城之恋》，范柳原也在细雨迷蒙的浪漫里，对白流苏说了一句——“你就是医我的药”。

谈情至此，难道还不该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吗？

不！文似看山不喜平，必须有波折才有趣味。无事不故事，让暗礁出现在最顺流平坦的地方，让晴天的霹雳来得更猛烈一些！

“医奴的药”兴起的感情差不多到了最高点，这时候作者的叙事忽然如蹦极一般直转而下，恐怖的祸事来了。

陈敬济和西门大姐仓皇地来到西门家，带来的消息是杨戬垮台了。陈家是杨家的亲家，西门家是陈家的亲家，这就是所谓的四门亲家。到底杨戬的罪有多大，牵连有多远，是不是到亲家，会不会到四门亲家？陈家没把握，西门家更没把握……

但西门庆毕竟是西门庆，张皇失措中当机立断，一方面不惜代价花费五百两尽快往县里打探消息，一方面立刻打点财宝上东京寻求门路。必须说，西门庆在这件事的处理上真是漂亮极了，打探消息如果慢了，就算有机会贿赂翻身，说不定自己已经先入大牢了；而上东京则让来保、来旺取巧打点，这个巧一是不必再找陈家，二是还依着陈家的关系，找机会寻找新的“上头有人”。

大的事情安排妥当；小的事情呢，先是花园装修立即停工，工人驱散，再是大门紧闭，无事不许外出，他的理由很简单：

“陈亲家是我的亲家，女儿、女婿两个孽障搬来咱家住，平昔街坊邻居恼咱的极多……倘有小人指搠，拔树寻根，你我身家不保”。

很有趣是不是？

或许，我们印象中的坏人都是不怕正义不怕报应的吧？没想到西门庆临事竟然还能反应到得罪街坊，害怕举报。或许这才是现实中真正的坏人，尽管他们也干坏事，但他们心中其实明白自己的行为与社会法律、主流道德之间的距离，然而利益的强烈驱使却引诱他们不惜践踏一切。所以，犯罪的起源许多时候无非是成本太低的缘故。

然而，西门庆关得住大门却关不住流言蜚语，就连走街串巷的江湖郎中蒋竹山也知道了西门家的祸事。蒋竹山是何许人呢？

自称太医院出身，懂点医术，对于李瓶儿的病诊断用药都十分准确，至少在专业技术上不算浪得虚名。很穷，穷得行医骑不起驴子，娶亲请不起媒人（入赘李瓶儿家，这些小钱都是李瓶儿包了）。那么，这么一个穷医生是怎么在西门庆眼皮底下抢走李瓶儿的呢？

要说是在西门庆眼皮底下这也不公平，毕竟西门庆现在大祸临头闭门不出，或者说他自己也没有想到李瓶儿居然能在这么短时间、愿意放弃那么多财富、迅速改换门庭、招赘这么一个穷医生。所以，问题还是出在李瓶儿身上。

相比于潘金莲似乎是被命运的大潮推着走，李瓶儿的人生之海完全是自行掌舵的。让她后悔莫及、仓促决定的，无非是蒋竹山说西门庆现在盖的房子将来都是抄家的命，这意味着那笔巨额财宝只能随着房子一起灰飞烟灭，也意味着脱离与西门家的干系可以明哲保身。然则木已成舟，何不能观察一段时间呢？

这个时候还无法说清李瓶儿是否爱西门庆，但生活的经验告诉我们，人生中很多关键选择并非总是那么深思熟虑，有时候一个轻易瞬间就决定了一生的走向。李瓶儿在性格上本来就有着刚柔不定的两面性，过去，她一方面不与花子虚“沾身”，一方面貌似又对花子虚颇存寄望；后来，她一方面对潘金莲恨得心寒，一方面又总是试图与之交好；最终，她对西门庆和西门家的生活感恩幸福，但却又没有勇气去顽强地维持这份幸福……或许正是她这种懦弱的性格决定了她会在短时间里匆匆决定嫁给蒋竹山，也决定将来她在西门家整个的生活和命运。

最后，我们再提一下蒋竹山。作者为了给李瓶儿“开脱”，似乎也没打算把蒋竹山写成什么好人，看看以下几句描述：

当李瓶儿表示要请客吃饭答谢医生大人救命之恩时：“蒋竹山自从与妇人看病，怀觊觎之心已非一日。一闻其请，即具服而往”；

当饭局过半时，“饮过三巡，竹山偷眼睃视妇人，粉妆玉琢，娇艳惊人，先用言以挑之”，先问年纪，后问夫婿，再问子女，最后问与何人做亲……

当李瓶儿表示要找一个像他这样的夫婿时，“这蒋竹山不听便罢，听了此言，欢喜的满心痒，不知搔处，慌忙走下席来，双膝跪下告道……”

是的，从结局来说，蒋竹山没有好下场值得同情和可怜，然而蒋竹山不是有点自找么。既然他知道西门庆那么霸道，难道不能为其通天免祸做个盘算么；既然他知道李瓶儿嫁给西门庆要吃苦，那他去惹西门庆的女人抢西门庆的生意不是要吃更多的苦么？美色当前，贪而忘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