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从男生那边传来消息:李诚得了急性阑尾炎。柳泉找到我:“陪我去医院吧,去看看他。”我摇头。“你得给我一个解释,更要给他一个解释。”
到了医院,我松开柳泉的手,坐在病房门口。她蹲下来用一种令人费解的眼神仰视我,我感觉自己就是一个被审视的孩子。啊,她那双湖水般清澈纯净的眼睛,怎么会看不清世间万物呢?
有那么一瞬间,我开嘴想说些什么。
“我尊重你。”她没有给我说话的机会,摸着墙进去了。
3.14
一九六五年,外婆很早以前的记忆,那时她八岁。她有一个最好的朋友,蓝丽珍。跟每个天真的女孩一样,他们帮家里干完活之后就跑到山上玩耍。
那年初夏,她们手拉手上山采覆盆子,揉成泥涂在鼻孔边,她们爱闻它酸酸的香气。山谷的另一侧面对着大海,在海边,她们交换了愿望。蓝丽珍的愿望是:“我要嫁给村里最富有的商人。”枚瑰的是:“我要长生不老。”
那段友谊随着她的母亲去世而结束。那年七月的暑假,丽珍说要转校去附近的市里读书了。她说:“爸爸妈妈说我俩是不一样的人。究竟哪里不一样啊?”“我也不知道。”她给了外婆一颗种子。
过去的事情就是回忆,放不下回忆就是止步不前。年龄慢慢增加的那些年,她感觉就像在边缘跳舞,直到第一次发现图书馆,才渐渐找回圆心。
3.15
李诚出现在病房门口:“进来呀。”我不敢正视他,现在也拒绝不了了。“为什么不帮他?”“我害怕。”“害怕什么?”“诅咒。”
气氛变得不一样了,他们的好奇引诱着我,说吧,说吧。
气氛继续沉默着,我终于鼓起勇气看他们一眼。这样如幽蓝的湖泊般纯净的眼神怎么盛得下我这样多不幸幽怨的情结?
“因为我外婆……”我低着头,等他们的回应。我像对着一个树洞,看不见里面的模样,他们没有回应。
我真的忍不住了,一种倾述的快感涌上心头,我翻开沸腾的思绪,一个接一个,杂揉外婆的故事,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李诚靠在枕头上闭着眼静静地听着,柳泉单手撑着下巴认真思考着。他们一直听着,没有打断我,直到我口干舌燥不得不停下来。
我看着地板上的水渍,才发现那是我的眼泪,这一次我的身体终于妥协了。我抬头望向他们,他们没看我,一齐向天空那渐盈的凸月望着,天空昏暗着,它像一只孤独的脸,却带着笑靥。
柳泉说:“禾青,你不知道你有多幸运。你拥有的故事是你最珍贵的东西之一。”她突然唱起了歌,上海歌手白虹的《河上的月色》:
河上的月色
异样的明朗
我对着它想念
想念我的情郎
有这么一个夜晚
隔岸的歌声
使我们的心荡
我们偎着吻着
羞看漫烂的波光
有这么一个夜晚
隔岸的歌声
断我们的心肠
我们愁了泣了
背向漫烂的波光
河上的月色
异样的明朗
我对着它想念
想念我的情郎
……
她那昏暗的声线像极了八十年代的上海女伶。她太聪明了,她做到了妈妈十几年都做不到的事。
3.16
一首唱完,李诚咳了两声,说起他的故事:
我也有一个外婆,在我眼里,她是无所不能的。她去世的那天,妈妈和大舅吵了起来。我跪在她的床旁边,想不通曾经关系那么好的他们怎么会变成今天这副模样?我想不通最真实的世界为什么总是掩藏在一层层的面纱之下?我突然觉得自己得做点什么。我操起铁棒,使出平生最大的力气砸向自己的小腿。我的外婆不在了,我怎么还能再相信世上的纯洁美好,继续活在我破碎的梦幻里?那时,我讨厌他们,讨厌这个世界。
我摧残自己不是为了夺取关注或是调解他们的战争,我是为了逃避他们的虚伪,逃避所谓的正常普通。我离开了我的家,在外面生活的我慢慢的发现外婆给我的并没有因为她身体的离开而消失。现在看来,我与外婆的阴阳相隔不过只是一次仪式性的告别。人生的意义是否一定意味着要拼命在别人的人生里留下痕迹?
我一个人住的日子里总是思考这个意义,我会不会后悔把自己排挤在人群之外?但我后来想明白了:无情流逝的时间让我们学会妥协与接受,以至于逃避了太多的孤独,连带着更多不该逃避的,最后其实还是孤独。我们都自闭,但我们从来不“孤独”。
如果世界上能有这么一个与我有共鸣的生命,每当我知道它的存在,意识到他曾与我在同一片天空下叹息命运,我就不是唯一,也不会孤独了。
柳泉接着说她的故事:“我的眼疾是天生的,是可以治愈的。但是到了能进行手术的年龄我却不想做了,因为自从我看到那片海之后,我就决定了……”
那天我吃完晚饭一个人坐在海边,我是看不到远处的海浪的,远方是朦胧的一片。陪我每个日夜的涛声和海风的味道是清晰的,我做起白日梦来。那个时间里,梦和现实是一样的东西,因为我只看得见远处一片片的光斑,像醒不来的梦。我发现我其实看得见,看得见轮廓温柔的运动,蓝紫色的海面上白色浪尖的线条与红色的海鸟,看不清不是不了解,恰恰给了我一种想象力,像是闭着眼走在海边,留下弯弯曲曲的脚印,你不知道是绕了个圈还是走了回头路,一旦碰到海水就知道正向海里走去……
理解世界的能力并不因为感官的局限而受到限制。我们有两个世界需要理解:左手是精神,右手是物质;一个是梦,一个是现实。物质世界涉入得太深就会忘记梦的重要性,而思考的思考是无止境的、无法被证明的,梦的探索最终将人带向虚无的无限。什么才是完全的解脱?逃离苦海的下一站是出世的天堂吗?我决定正视它,承认它,相信勇敢地生活在嘲笑流言之中才是真正的解放。
3.17
我还记得外婆跟我说过的一句话:“我在世界上寻找同类的办法就是放弃在人类中寻找,生活中寻找和我共通的事物,转移热爱到它们身上。”
“那天下午,我坐在自家门前思考。天空终于在昨天的暴雨过后清醒了过来,放出纯纯的蓝。我放下手里的书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走下泥泞的台阶,门前的草格外绿,一直延伸到我的那片田。我不确定这次会不会有好收成,靠近东边田埂的水稻都倒了,那边的尽头,田埂交叉的三角地上是我种的梨树。我穿上倒着靠在墙边的水鞋,走过去。它的树干还是光滑的,黄色之下透着嫩绿的生命力,或是我们儿时天真的脸。树上挂着几颗小果,也不奇怪,我不会嫁接。抱着它二十岁的身体,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我对它只有超越了俗世道德的热爱,就是爱。”
我想外婆肯定还是需要同类的,毕竟没有人能做到真正的出世。活在诅咒中不一定要与世隔绝,每一种可能的出路,相信她也寻找过。诅咒无法改变,但我相信它有法则。
我要寻找法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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