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桥镇的公家人（七）老刁

上篇 沐桥镇的公家人（六）刘股长

1.

沐桥公社盛产棉花。八十年代中期，一些有经济头脑的沐桥人开始做起了贩卖棉花的生意，老刁是其中之一。

老刁全名刁金龙，刁家村人，在家排行老大，有一个妹妹、两个弟弟，父母健在，儿女双全。整个大家庭中，老刁是核心人物。

三代贫农的刁家，在老刁未发迹之前，日子过得很紧巴，缺吃少穿是常有的事。

老刁（那时还是小刁）在沐桥搬运站当搬运工。三十岁不到，魁梧的身材和黝黑的皮肤，使他显得特别的威武强壮。

棉花收购季节，是搬运站最繁忙的时候。老刁和同事们经常在码头加班加点。

一个棉花包，重达200多斤，压在老刁的肩上，他竟好像没啥感觉，照样一边说笑，一边悠哉游哉地走上高高的跳板。上船后，双手一松，棉花包前脚刚落地，他的背立马就直了起来，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吃力。

扛了两年多的棉花包，眼瞅着那些外地棉花贩子们的腰包越来越鼓，老刁的心终于扛不住了。当同伴再把200多斤的棉花包放到他的肩上时，他的腿开始打软，腰杆也不像以前那么硬朗。

“不行，我不能在这里扛一辈子包！”有一天他忽然想通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凭什么我就得扛包？凭什么我就不能像他们那样在胳肢窝里夹一个包？”

有了“夹包”的想法，老刁第二天就跑到百货大楼箱包柜组观望。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这些包个儿虽不大，价格却死贵，一个包，抵得上他一个月的烟钱。

烟是烟，包是包，眼下这两样都成了老刁的最爱。就算是把烟戒了，老刁这次也铁定要买一个包，还要置一身西装，一双皮鞋。

烟自然没戒掉，想置办的行头倒是一样没少，这是老刁媳妇秀秀的功劳。和以往每次一样，老刁手头一缺钱，她就回娘家“哼哼”一趟。

在沐桥中学当老师的父亲，怕女儿在婆家受委屈，瞒着儿子、儿媳妇，明里暗里不知救了老刁多少次急。

“爹，我到站里去办停薪留职的手续，下一步我打算做棉花生意。”那天临出门前，老刁对老爷子说。

“什么？停薪留职？”刁老爷子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你别胡来！放着搬运站的工作不要，居然去贩棉花，亏你想得出！”

“爹，那叫什么工作？说难听点就是出苦力，没啥前途。”在父亲面前，老刁不想说太多，毕竟这份工作来之不易，父亲为他请客、送礼，说尽了好话，最后他是以内招的名义进站的。

“不管怎么说，你现在好歹还算是个公家人，说出去比棉花贩子要好听得多。”老爷子担忧地看着儿子，一脸的惋惜。

“公职还保留着呢，和乔站长说好了。”老刁递根烟给父亲，夹着皮包出去了。

马不停蹄地在外跑了三天，该办的事都办得差不多了。第四天，老刁西装、皮鞋，皮包，全套行头上身，信心百倍地出了家门。

走远路，才知道脚上的皮鞋实在没有秀秀做的布鞋穿着养脚。

“突突突”，一辆拖拉机过来了，老刁一招手，拖拉机停了下来，驾驶员很客气，“哥，您这是？”常到码头运货的人，没有人不认识老刁。

“我到夏村，去谈个业务！”老刁从包里掏出一包“阿诗玛”，打开，递一根给驾驶员。自己却忍着没抽。平时他可舍不得买这么好的烟，现在跑业务了，烟太孬拿不出手。

从夏村一直沿长江边的那几个村，属桥湾大队，大队部在夏村。大队邵书记是老刁的初中同学，在校时两人处得不错，毕业后虽然来往不多，但每次到沐桥，老刁都陪他喝酒，有几次还喝醉了。

江边的风很大，敞篷的拖拉机跑起来后，风“嗖嗖嗖”地直往人心口钻。老刁把包挡在胸前，放眼向路边的棉田望去，秋日的朝阳下，朵朵雪白的棉花，像一张张美丽的笑脸，又像一张张花花绿绿的钞票，看得老刁心花怒放。

从拖拉机上下来，沿路边往大队部走去，忽听到有人喊他：“哎呀，刁金龙？老同学！”

“这么巧啊，邵书记！我正要去拜访你呢！”老刁握着老同学的手，心中倍觉温暖。

走进大队部，坐定，老刁正准备掏“阿诗玛”，邵书记却扔过来一包“红塔山”，这烟比“阿诗玛”高一个档次。拿在手里，老刁觉得沉甸甸的。

由邵书记带着，老刁的事办得特别顺利。十几个村的棉农，当场就和老刁签了《棉花购销合同》，合同注明：价格以收购站本年的收购价为准。

天时地利人和，老刁的第一张营销牌打得非常漂亮，不但分文未掏，还结交了桥湾大队的整个领导班子。这个大队，正是因为棉花贩子们的兴起而一跃成沐桥镇周边最富裕的大队。

去得多了，大队部干脆给老刁腾出了一间屋，老刁把它拾缀拾缀，经邵书记同意，在门上贴了一个纸片，上写：金龙棉花收购点。

秋收后，老刁正式开始收购。妹妹、妹婿，弟弟、弟媳，刁老爷子夫妇都赶过来帮忙，秀秀在家看孩子。

大队部门口排起了长长的队伍，一担担棉花，像刚出笼的包子一样聚集在那里，模样儿诱人。

测水份，看成色，过磅，装包，打欠条，盖上老刁的私章，购销双方都挺满意。

“突突突”，“突突突”，拖拉机不停地为老刁往码头运棉花，偶尔还会有卡车来加班运送。

棉花销往哪里？没有人知道，连刁老爷子都不知道，乡亲们只听运输棉花的船老板们说过，好像是下江（江浙一带），更详细的就无人知晓。

老刁不愿说，自有他的道理，商机如果随意泄露，那谁都可以不在码头扛包了。

货款回笼后，老刁胳肢窝下夹的那个包，被一沓一沓的钞票涨得鼓鼓的，有时连拉链都没法拉严，老刁打算有空去买个大一点的包。

桥湾大队第一批手持欠条的乡亲，愉快从老刁手里接过棉花款，“谢谢刁老板，来年咱们再合作！”

“别，老哥，你可别叫我‘刁老板’，叫我‘小刁’’老刁’我都高兴！”老刁诚恳地说。

“好！就这么说定了——老刁！”乡亲们也很实诚。

“老刁”的大号从此就在沐桥镇，甚至更远的地方传开了。

2.

随着业务的扩大，老刁决定在桥湾大队盖几栋仓库，有囤积，生意才会更好做。

“钱呢？”秀秀紧张地问：“这可不是一笔小钱，我爹可拿不出……”

老刁这回没有逼妻子，他不声不响地夹着包又离开了家。

没过几天，一辆红色的轿车开到沐桥码头，老刁从车内出来，随后又出来三个人。

沐桥人见到这种小轿车的不多，上次县里来领导，车停在“春来酒馆”门口，大家围着看，好多人连车头、车尾都分不清。

码头上的人们都停了下来，盯着轿车看，当看清是老刁时，众人争先恐后地和老刁打招呼，这个喊“刁总”，那个高呼“刁老板”，场面异常火爆。

老刁被感动得无以言表。他高兴啊！这两年请兄弟们喝的那些酒算是没白喝，关键时刻都知道帮着他，给他长脸，给他造势子。

陪着三位客人在码头走了一个来回，老刁不卑不亢地和客人们谈笑着，恰好遇到搬运站乔站长，乔站长在客人面前对老刁自然又是一番热捧，客人们脸上的表情越来越轻松、越来越愉快。

没多久，距大队部右侧约100米处，金龙实业有限公司（仓库）破土动工。

乡亲们除了佩服老刁，竟没有一个人质疑他占用土地的合法性。反正地多，不值钱，倒是替老刁好一阵心疼：盖这一大片仓库，得费多少钱啊！

他们自然不知道什么叫“股份投资”，就是知道了，他们也难以相信，不沾亲不带故的，凭啥别人给他钱，这老刁也太神通广大了吧！

说是仓库，其实住房、办公室占了一半，其余那一半，产权归上次来考察的那三人，暂时租赁给老刁当仓库。

作了一番装修后，陆陆续续的，老刁的弟弟妹妹和刁老爷子夫妇都搬了过来，唯有妻子秀秀还留在刁家村。老刁的意思是刁家村离学校近，等三个孩子读完初中到县城读高中了，秀秀再搬来住。

昔日热闹的桥湾大队，由于刁家的进驻，人气比以前更旺。

刁家终于结束了长久以来的清苦的日子，吃的喝的都比在刁家村时的档次高了很多。“红塔山”香烟，“古井贡酒”等都成了刁老爷子的日常配置。刁家上下没有人再节衣缩食地过日子了。

老刁的两个弟弟，一个管内，一个跟着老刁后面跑业务，妹妹管钱。

跟着老刁一起跑业务的是他的小弟弟，借哥哥的名气，沐桥人都喊他：“老四”。

老四在家年龄最小，一向深得老刁的偏爱。如今哥哥发达了，他无形中就开始肆无忌惮起来。

不出半年，老四提出要和妻子离婚，无论家里人怎么苦苦相劝，他就是不听，老刁也没法子，觉得婚姻的事，别人实在是不好插手。

可是老四的妻子是个拧性子，她死活不离，一个人带着还在吃奶的女儿，径自回到了刁家村，和大嫂秀秀住在一个村，从此不再过问刁家的事。

婚没离成，老四也就没法再结婚，他反倒落得自由自在。摩托车后座上的女人，换得比衣服还勤。

老刁规劝过他很多次：不能这样胡来，要把心事放在业务上！眼看着贩棉花的人越来越多，生意不好做了，咱们可得小心着点。

老四只当是耳边风，依然在外面疯个不停。老刁几次想用妹婿替换掉他的业务经理，可又不忍这样做，怕伤了兄弟感情。

老刁对老四仁慈，外人看得清清楚楚，可老四不懂事，在外面从来没有考虑到大哥的难处。

正月里，沐桥人不是喝酒，就是赌钱。老四已经两天两夜没有离开赌场了，一帮人簇拥着他，一口一个“刁总”地哄着他。

输输输！老四口袋里的钱都输光了，赌场里的人就哄他打借条，继续赌。

“我得回家了，改天再战！”老四晕乎乎地看着眼前的一张张笑脸。

“你先把前面输的十一万还上！”镇西头的“焦大胡子”立马就拉下了脸。

“啊？我的五万块都输了，咋还欠你们这么多，你们使鬼招的！”老四突然醒悟过来，大声抗议！

“是你手气不好，愿赌服输，不要赖皮！到底给不给？”“焦大胡子”跳到桌子上，用脚抵住老四的鼻子问。

“我没钱！那五万块还是我从我大哥那里偷来的，都输给你们了，你们还让我拿什么还这十一万？”老四这才意识到事情很麻烦。

“不还钱也行，喏，把你哥的业务单位和电话号码全部写给我们！”有人扔过来一个本子和一支笔。

老四一听说十一万不要了，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他想都没想，就写下了被他大哥看得比性命还重要的一大串名字和电话号码……

弟弟老四所做的一切，老刁都蒙在鼓里。

他看着那几栋新盖的仓库，决定今年要加大收购数量，囤积一部分，明年开春时，再办一个轧花厂。毕竟有实体比单纯做棉花生意更稳妥。

中秋节一过，全家人加上请来的工人，大家又投入到紧张的收购工作中。

老刁忙着和业务单位联系发货的事。

很奇怪，所有老客户都是客气而又坚定地回绝了。问及原因，说是贵公司棉花价格偏高，我们有新的合作伙伴了。

放下电话，老刁整个人如坠冰窟，无力地瘫坐在那里。

收进来的棉花销不出去，暂时可以放在仓库里，可是，棉农的钱，拿什么给他们呢？打出去的欠条上，写得很清楚，只有一个月的付款期限。

一夜之间，老刁的头发白了一大半。

找信用社贷款！好在还有满满几栋库的棉花做抵押。在规定期限内，贷款下来了，付清了所有棉农的钱，老刁成了沐桥镇的第一大“负翁”。

后来，有人对老刁说是老四泄露了客户的信息，其他同行才使出“联手降价”这一招，目的是挤挎老刁……

老刁没有对老四发火，他觉得不怪老四，他自己这几年也做得不对。光顾着挣钱，把秀秀和三个孩子扔在刁家村，已有大半年没有回去看过她们娘儿四个了……

起身，回家，回刁家村那个家！

多日不见，秀秀憔悴了许多，往日修长的身材已有些臃肿，俊俏的脸上布满了皱纹。

墙上贴满了孩子们的奖状，满仓的稻谷，屋前屋后的花草、果树，猪圈里睡得正酣的两头大肥猪，院子里觅食的一大群鸡……

老刁的泪水夺眶而出，他拉着妻子的手，久久说不出话来，只傻傻地流泪，傻傻地笑。

“我都听说了，棉花没卖出去？”秀秀关切地问。

“没事，都屯在仓库里，不会亏钱的，你莫急，我心里有数。”老刁赶紧安慰妻子，“倒是你，这几年辛苦了……”

这以后，刁家村的田间地头，人们又看到了老刁和妻子成双成对的身影。

老四也回来了，他的摩托车成了他女儿娘儿俩的专车。

那一年，因雨水和虫灾，棉花普遍欠收，价格暴涨。

那一年，老刁的电话整天响个不停……沐桥镇上的轿车一辆接着一辆出现，乡亲们可算是大开了眼界，足不出户，居然也认识了好多豪车。

“请问，刁金龙，刁总的公司在哪里？”各地口音都有。

那一年，老刁守着那几栋库的棉花，到底赚了多少钱，谁也说不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