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桥镇的公家人（六）刘股长

上篇沐桥镇的公家人（五）假老贾

沐桥预制厂是沐桥镇最早的一家镇办企业。厂子不大，五十来号人，销售和后勤人员占四分之一。

刘股长是计财股的负责人，股里有一个主办会计，一个现金会计，还有一个副股长。

四个人，分工明确。刘股长的活最少，除了在厂长批过的报销单据上写上“已核”之外，基本不参与具体的账务处理。

其他三人，月初忙着计算工资、发放工资，月中记账，月底扎账、对账，比刘股长的活多了不知多少倍。

副股长老项和刘股长家住对门，邻居加同事，一副一正，搭档了好多年。

刘股长比老项小一岁，但看起来却比老项老气，又是正职，无形中就有一点摆老资格。股里的两位女同事私底下就拿老项开玩笑：“莫不是他刘股长是刘邦，你是项羽？”

老项停下记账的笔，呷了一口茶，又点上一颗烟，话匣子就打开了：“唉，别看他在厂里人五人六的，回到家什么活都得干！”

“啊？真的？你怎么知道的？”两个人好奇地凑到了老项的办公桌前。

“我和他做了这么多年的邻居，彼此都了解。”老项弹了弹烟灰，继续说他的邻居，“他在家，活最重，吃得最差。真正是‘吃苦在前，享受在后’啊！”

“难道她老婆不干活么？两个女儿也上初中了吧？照道理也能干点家务了。”两位女同事立即展开了丰富的想象。

“他就是劳碌命，嫌他老婆干活不如他自己利索……”老项正想说细节，却瞅见刘股长提着菜篮子往办公室走来，便伸手示意她们各自回自己的座位。

刘股长进屋后，不声不响地将菜篮子放在一个拐角，就开始洗茶杯。洗好，烫两遍，这才从那个袖珍茶叶筒里抠出一小撮茶叶，倒上开水，杯盖半开半掩地盖在杯子上，一分钟后，又迫不及待地揭开，伸头、撅嘴，啄上一小口。

这一套连贯动作，已在老项的眼里扎了根。倘若刘股长哪天没来，没把这套动作演绎一遍，老项就觉得那一天好像缺少了点什么。

刘股长还有其他几个惯有的动作，也在老项的生活中反反复复地出现。

早上天刚亮，刘家的小院里就已是烟雾缭绕——生蜂窝煤炉子。蒲扇“扑通扑通”的声音，伴着刘股长被烟熏得不停的咳嗽声。老项睡不住了，起床跑步去。

锻炼结束往回走，看到准备上街买菜的刘股长，老项停下了脚步，他要远远地观看刘股长的另一个经典动作——锁门。

只见刘股长将菜篮轻轻地放在地上，反手用力把门带上，再往里用劲推一把，然后从裤腰带上掏出钥匙，在锁孔里反锁到位，再把推门的动作重复几遍，见门纹丝不动，才拎起菜篮离开了家门。

按理说，这个时候老项应该可以进自家的屋了，可是老项依然没移步。他知道，一分钟之内，刘股长肯定还会返回来再重复推门的动作。

果然，刘股长刚走上门前的小坡，随即又匆匆调头，快步走到门前，推门、推门、再推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妻子探出半个头说：”门锁得好好的呢！再说我们都在家，你还担心啥？小偷哪有这么大的胆！”刘股长见了，没再说啥，拎起菜篮放心地买菜去了。

每次看完这一幕，老项都不知用什么言语来形容这位高邻。

走到自家门口，掏钥匙开门，一看，门虚掩的，才想起刚才走的时候，竟然忘了锁门。

“搞财务的人，一定要细心，不要偷懒，必须‘日清月结’！”一到办公室，刘股长就像唐僧一样，给老项他们念紧箍咒。

“别看我整天不过问你们，你们的账我心里清楚着呢！小王你的商品账已经两个月没记了吧？”刘股长一个也不放过，“小李，你的季报什么时候能出来？还有项股长，山东的那笔款子到了没有？”

三人逐一回答，有时还得呈上账本，刘股长的珠算在区里得过一等奖。“劈哩叭啦”一阵响后，他把账本还到各人的办公桌上，拎着菜篮子往外走，嘴里嘟囔着：“赶紧回家烧饭，下午又要开会，唉！”

他一离开，三个人的聊天模式又开启：“哼！‘马列主义对人，自由主义对己’，晚来早走，厂长看见了也不管！”小王边记账边说。

“人家有后台！他堂哥在县财政局当头头，别说厂长了，就是区长也让他三分！”小李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小道消息。

“谣言！他家的亲戚都在农村，哪有什么当头头的堂哥。”老项向来不喜欢捕风捉影，虽然他对刘股长的意见也很大，但从内心来讲，他还是十分佩服刘股长的工作能力的。

刚办厂那阵，股长的位置是老项的，因为一次失误，老项给厂子差点造成十多万元的损失，幸亏时任主办会计的刘股长及时发现，才予以追回。而老项的一生因此就有了一个小小的污点。

从那以后，厂长便认命刘股长负责财务，厂里有什么重大的投资项目，也请刘股长参与、决策。

刘股长原本就细心胆小，担任财务负责人后，更是谨慎细微。他表面上一副不管事的样子，暗地里对全厂的开支、收入、应收、应付款都了如指掌。

“一线工人辛辛苦苦地一年累到头，就指望这点钱养家糊口。我们这些管钱管账的，打死也不能出纰漏！”每次开会，刘股长都要重复这句话。“而且，合理化的节约也势在必行，必须开源节流，杜绝浪费，严禁大吃大喝！”

刘股长后面的这句话是对厂长等人说的，厂长听了，也没发火，但心里有点不舒坦，就准备找刘股长单独谈谈，提醒他以后有什么事别在大会上说，私下可以和他交流。

中午上班前，厂长特意绕路到刘股长家，在门口遇到老项，老项问清他是来找刘股长的，赶紧摇手不让他去。

厂长很纳闷，老项也不说话，领着厂长绕到屋后，眼前的一幕让厂长大吃一惊，他用力揉揉自己的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

只见刘股长蹲在地上，手拿一根钢锯条，正在将整块的蜂窝煤拦腰锯成两半。旁边一溜排开有几十块一分为二的蜂窝煤和一个特大号的瓷缸。

刘股长锯了一会儿，就休息一下，端起瓷缸，“咕咚咕咚”地喝上几口水。

“我的天啦！他这是在干啥？”厂长闪到一边，小声地问老项。

“开源节流，从小事做起！”老项耸耸肩说：“我问过刘股长了，他说，封炉子时，一块煤不够，两块又多了，一块半正好，所以就……”

“这账算得也太细了吧！”厂长惊得把眼镜都拿下来了，“一块蜂窝煤才几分钱？花这么大的力气和功夫，这刘股长也太抠门了吧！”

“还有比这更抠门的事呢！”老项和厂长一边走一边说：“他们家西瓜吃完后，瓜皮洗净做菜，瓜子晾干炒着吃，说是‘一瓜三吃’。”

“好一个‘一瓜三吃’！真是服了这个刘老抠，看来咱们下次是得少上饭店，免得被他揪住不放。”厂长哭笑不得地对老项说。

“项股长，山东的货款到账了吗？”俩人正聊得起劲，刘股长在后面跟了上来，急匆匆地问老项。

“啊？山东的？哪一笔？我马上看看！”老项有点慌。

“人家厂子都快倒闭了，你还看啥？三万多块钱呢！”刘股长紧跟着老项进了办公室。

“其他应收款——鲁南建材一厂——36000”，老项盯着账本上借方的一串数字，紧张地看着刘股长和他身后的厂长。

“你呀，我都说过多少回了——日清月结！”刘股长来不及多说，立马给对方挂长途电话。

厂长悄悄地退了出去。刘股长用蹩脚的普通话和对方交涉；老项在认真地对账；那两位女同事手里的算盘“劈哩叭啦”响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