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在宁洛高速公路疾驰。盛夏阳光如同一股股白亮亮的水柱,凶猛地打在干巴巴的柏油路上。明晃晃的天空仿佛一个无限延展的玻璃瓶,倒扣在无遮无拦的大地。眼睛眩得干巴巴发疼。三个钟头的路程,像三十个钟头那么长。
终于到了出口,汽车顺着圆形下坡道,缓缓右转,驶进一条树木成排、绿荫环抱的乡村道路。如同从无着无落的一团空茫里,缓缓降落到了温婉的青罗帐,如同一尾焦渴的鱼,游进了幽静的青草池塘。心里一下就欢喜起来。
这是一条老路,路面看得出修修补补的痕迹。两旁的杨树、榆树、楝树,身量挺拔,个个都有四五层楼房高。枝枝叶叶更是繁茂得惊人,伸展铺叠挨挨挤挤,密得没有一丝缝隙。树荫浓郁,沉甸甸的,几乎能够一把捧起来。
盛夏雨水多,万物疯长,深褐色的树皮全部蒙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青苔。树根处青苔厚实,越往上越稀薄,颜色越浅淡。仿佛画家用最细的毛笔,刚涂抹完毕。于是树们从头到脚都是绿色的了。连空气都是绿色的。我向窗外伸出手去,手消融在绿色之光里,变成半透明的绿色果冻了。
风吹过,一串串圆圆的小葡萄般的楝果颤抖起来,仿佛青草池塘的水面,吹开了一道浅浅的波纹,露出了一块深蓝色长方形铁皮路牌,在车窗外一闪而过。那是三个黄色的字,最鲜艳的明黄色。字体是黑体,所有的印刷字体中,横平竖直无波折、最清晰最容易辨认的字体。所以,我看清了那三个字是:乐土镇。
那是我的出生地。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把它当成了“骆驼镇”。我的乡亲们,习惯把乐le,说成洛luo。以孩童的思维能力来理解这个词,特别是一个天性安静不喜开口询问、宁可独自发呆沉思的孩童的有限思维,以讹传讹,理解成了识字图书上浑身长毛的大家伙。
后来举家搬迁到县城,我进了城里唯一的幼儿园,穿上了荷叶边绣红字的雪白围兜,神气活现。统一制服抹去了城乡差别,围兜下露出的一角家居服,看不清是土气的还是洋气的。反正大家都是一样的。
然而提到自己的来处,我依然颇为自豪。全班只有我一个人来自骆驼镇!只这一点,足以收获白围兜们震惊与崇拜的目光。虽然有时候心里也嘀咕:骆驼在哪儿呢?怎么从来都没有看到过一只呢?
读书成绩好的孩子,总是被老师偏爱,一年级荣升班干部,进进出出老师的办公室,如入无人之境。虽然抿着嘴,板着脸,双手捧着一叠作业本,一步一步,端着一副庄重的架子,走得纹丝不乱,心里却是得意的。孩子气的虚荣。
于是某一天在老师桌子上看见了一封信,寄信地址栏工工整整,写着“乐土镇”三个字。我看了一遍,用手指头点着念了一遍,把信拿起来凑近眼睛又念了一遍。怎么会是这样?!
乐土,两个字加起来,笔画还没有“骆驼”两个字的一半多!笔画少的字,简单、低级、好写好认,让人怎么都佩服不起来。笔画多的字,复杂、高级、难写难认,让人一望油然而生敬意。
何况,骆驼是多么了不起的动物,虽然我没有亲眼见过它,但是书本上白纸黑字,一笔一画清清楚楚写着:沙漠之舟。神奇、神秘、块头大、威风凛凛。相比之下,乐土,算什么呀!
老师问我脸色为何如此古怪,我吭吭哧哧说出了原委。老师们大笑,梁柱高架窗户窄小的老式青砖大房子里,笑声欢畅而放肆,席卷每一个光线幽暗的角落。在响亮的笑声中,一座矗立了多年的、冒着七彩肥皂泡的美丽高楼,轰然倒塌。我甚至听得见砖瓦碎裂的声音。羞愤交加,蔫头蔫脑了很久。从此绝口不提自己的家乡。
转眼上了高中,看见语文课本上印着一首诗《诗经-硕鼠》。
(未完待续)
网友评论
也有过这种感觉呢!很多时候,我们听到的地名写出字来才发现,我们说的是家乡人自创的名字,被篡改的名字。
一个无限延展的玻璃罩
更形象,不是说天似穹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