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
德胜已两个星期没到我这来了,这打破了他以往坚持一年的习惯,我问翔子他近来可是出了什么事,翔子于是把他所见东胜躲在屋子里唱歌的景象给我表演了一番。
他一边扶着他那飘逸地长长的黄色斜刘海,一边用他那双贼眼深情的盯着我,嘴里念着那首极具代表性的,歌颂爱情的《月亮代表我的心》。为什么要说念呢?因为他确实是念的。
“他看上那个姑娘了。”我只好打断他忘情的表演,眼神瞟向那一堆正在打着《cf》的少年。
“不晓得嘛三哥。龟儿最近也不出去耍了,洗澡钓鱼都不去。”他又摸了一下他的黄毛,我只好给他开了一台最靠里的电脑,让他赶紧去。
我想了想德胜唱歌的样子,倒也不住暗笑起来,等到晚上小飞接过班。我随即奔着德胜家去了。
从这间小镇最好的网吧去到德胜的家,需穿过两条青石板小巷,一段长长的河堤,一座吊桥。巷子两旁的屋子里照例传来一些声音,通过一个孩子的哭声可判断出他今年多大了,是挨了什么样的东西打。夫妻间的吵架倒有趣得多,因丈夫打牌输了哭闹不休的妇人,因疑心丈夫在外有人咒骂的妇人,还有男人,这儿的男人也是从不示弱的,其各种骂人断子绝孙的土话,是妇人们越发哭闹的理由。往往邻居会听着声音的大小语气强弱从而选择合适的时机出来劝架,断是在两人打起来之前,若是邻居不在家时,则有那家的小孩跑到邻居的邻居家去喊人的,小孩往往会说:“孃孃叔叔,我妈老汉快打起来了,你们去看哈嘛。”这时那家大人必顾不得是穿的何衣物便跟着小孩到那家去了,劝架的人到了,架打不成,说过的离婚自然也是过几天抛之脑后,留待下次吵架时又旧事从提,一年了,倒从未从有那家人真离婚过,也是件怪事。
一段长长的河提,我和德胜最喜到这来。河堤不高,距河底不过两三米,只有秋天雨季来时才蔓延至河堤一半高度,两岸边各种油菜花和水稻,春天油菜花的时候,河堤上少不了那些久坐在家平时极为少见的美人,姑娘们在河堤边赏花,我和德胜则在远处的一片山坡上坐定,亦美其名曰赏花,看来来往往的姑娘从眼前走过,心中不免多一些美丽的遐想,有时,见一些背着家里人偷摸着到此约会的小年轻,面上作是不屑,一边说着男的多丑多猥琐为姑娘抱不平,心中则不免升起一丝酸楚,若有这样一个姑娘伴在身旁,走在这开满油菜花的田野间,即使不做些其他,甚是不言语,当也心中美的紧。我照例作如是想,料德胜大差不差。
一座吊桥。有些年头了,尽管已走过无数回,但那摇晃的桥身,“吱呀吱呀”的钢索挤动声,总给人一种随时会掉下去的感觉,于是脚步便不自觉加快。德胜每次总爱跑在桥上,左右摆动身子吓我使我不敢过桥,他或是真以为我怕,每每如此,这趣味倒是他生活中大部分的快乐来源,我将就着他,求他两句,威胁一番,再慢慢过桥。他那得意的表情是少数的为人的生趣。
过桥,第三栋,门前有一棵栀子树的二层小楼。不敲门,照例大喊:“狗日的。”不一会儿,门径直打开了,照例该有一句:“你狗日的。”
头发长了一截,盖住眼睛,头往右甩一下,又盖住耳朵,露出一双细小的眼睛来,一张立体的,平平无奇的脸。这让我脑海中又想起一些别的词汇,孙德胜,男,十七岁,辍学在家,父母在外打工,每月汇……多少钱我倒是不大清楚,总之足够他在网吧吃喝一月,他就是大街上大姐大妈教育小孩时常说的“二流子”。
他引我进屋,也不说话,直往床上一躺。我问他:“要死了?”
“瞌睡没睡够。”他回道。
“那你睡,我回去了。”
我走了出去,走到吊桥中间时他出现在了桥头,正准备用手摇动铁索,这人的玩心终还是大过他的忧愁。
于是我俩闹着走到那个常看姑娘的山坡上,坐了下来,其时月光正明,与小镇上影影绰绰的灯光打在眼前的油菜花上,油菜花失去它本来的颜色,在一片白黄中我的眼神有些恍惚,一点细微的叫骂声,河水冲刷石头的声音,似在身旁的蛙声,在德胜为我讲那个姑娘时,我想到另一个问题,蛙为何要叫呢?
姑娘是小镇中学的学生。德胜说了半天,我所得的信息只此一点,两人相遇的桥段却是与电影中类似,那天,他去镇上赶集,想买些猪肉给在乡下的爷爷拿去,然后在那猪肉摊在见了那姑娘,只觉得好漂亮,因那姑娘手里钱屠户暂找不开,德胜给她换了零钱,姑娘给他说了句:“麻烦了。”便如此了,等德胜给爷爷送完肉从乡下回来,去到旱冰场滑冰,却是又见到那姑娘,德胜滑冰是个好手,姑娘也不差,因白天有眼缘,打个招呼,聊两句,两人便牵着手滑了几圈,等德胜去趟厕所回来,姑娘人已不见踪影。
“你他妈是第一次牵姑娘的手吧。”我问。
“扯卵谈。”听到这句话我就知道接下来他接下来所有的话都是吹牛了。
接下来的几天,他每日都到中学门口去看那姑娘,中学里的熟人不少,可他却羞于跟任何一人打听这姑娘,只从一些旁敲侧击有意无意的话语中得了那姑娘的名字,高文雨,初三五班。自此我便明了,他在面皮与那少年人可有可无的自尊心中徘徊,他需要勇气,和一些鼓励。
“去啊,怕个锤子,直接上去问qq。”我决定给他勇气。
“我再考虑一下。”
一番长谈之后,他踏着轻快的步伐走向吊桥,我在长长的月光下走过河堤,又恍然想到,蛙为何要叫呢?
第二天下午七点,当我和德胜赶到中学门口时,那姑娘正从校门口踏出,我望着那姑娘,德胜看向我,当我终于认清人群中那姑娘,也立时为这姑娘所惊艳到,齐刘海,小圆脸,校服成为她展现气质的工具。德胜始终不曾转过头面向校门,待那姑娘转进小巷。
“快上,等哈不见了。”我讲到。
德胜这才转过身,目光看向小巷,随即又瞟向校门口,校门口正站着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德胜二话不说,拉着我就走了。
“他妈得唐老鸭在。”他小声说道。
“唐老鸭是那个?”我问。
“我以前班主任。”
于是计划就此作罢。
第二天,我和德胜早早准时到了校门口,寻了一个偏僻的角落,在抽到第五根烟的时候,那姑娘才踏出校门,当她笑着坐上门口那俩摩托车的时候,那宽大的男人身影不消说是他爸爸,我心想这一天又白费,德胜则气急败坏地说道:“哎他老汉来接她干啥子。”他那一丝庆幸没能逃过我的眼睛。
第二天,还是那个角落里,今天晚了些,只点燃第二支烟,她出来了,转进小巷,我连忙叫着德胜跟上去。
“三哥,我等哈上去咋个说。”德胜小声问我。
“你斗说,想要她个qq,教个朋友。”
他又有些筹措,我连忙宽慰道:“莫怕,怕啥子嘛,你龟儿胆子浪个小。”为了刺激他的勇气,激将一下也是未尝不可。
突然他加快步伐,走到我前面去,步伐稍快又胸有成竹的样子,不一会儿,他追上姑娘,穿了过去,留给姑娘和我一个高大的男孩背影,消失在一个拐角。
我还跟在姑娘背后缓缓走着,一瞬间,我感到一个可以抉择别人命运的时机来临,吐一口烟,皱一下眉,我加快步伐。
“高文雨。”
时间来到两个月后,我坐在那片看油菜花的山坡上,油菜花已尽数消失在田地中,仿佛从未来过,德胜和高文雨手牵着手走在田埂上,从人口中知道高文雨考上县城第一中学时,我不免为德胜皱一下眉,我当初那一声“高文雨”改变了些什么呢?那座老吊桥上德胜可捉弄的身影在这个夏天多了一人,油菜花在明年的三月又会从土里爬出来,河里流淌着的水未必不是去年的水,蛙为什么叫呢?
蛙叫的时候没思索过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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