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霜华满鬓,羞看百炼青铜
1.年少慕艾
漫天漫地的大火,烧尽了往昔的欢愉、恩爱、奢华;烧尽了经年的勾心斗角、极尽钻研、刀光谍影;也烧尽了我们这一帮越女心中残存的那一丝生的希望。
“姐姐,怎么办?吴王自刎前,下令放火烧宫,我们今天逃不出去了。”
“纵然逃出去,我们又该如何自处?以身侍吴十余载,真得还能再回越国吗?”
“姐姐,文大哥,范大人,不会不管我们的?”
“见着了,自然不会不管。只是他们要管的事情太多了。男儿胸怀天下,若是他们心中真将你我置于重地,又怎会送我们入吴宫。双儿,这些年过去,你还想不通透吗?”
夷双以手掩面,呜呜而泣:“那我为什么要入吴宫?入了吴宫,又给文大哥传送了那么多情报?都是因为他当初的承诺,灭吴之后,定会娶我为妻,予一世安稳。”
我忍不住伸臂拥住她,让她靠在我的肩头哭泣。再看看其他越女们,也都相拥在一起,默默而泣。
我轻声地说:“若是当年越国灭,吴军入,恐怕我们家园会民不聊生,国人的生活都要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亡国之奴不如丧家之犬。所以我们,无路可选。”
夷双抬起头看我,火光中,映照她的眼,无辜又纯真,一如往昔,她痴痴地问我:“吴王已自刎,可是王这十几年对姐姐的恩宠,姐姐你可会惦念?吴国已亡,这十余载的人上生活已然不复,姐姐你可有后悔?”
我凄苦一笑,终是流下泪来:“双儿,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们只是棋子,没有我们,还会有其他的越女。逝者已矣,惦念、后悔,却无济于事。要知道,这一切,都不是我们所能左右的。”
“不!”夷双痛苦地哭喊:“我不是冰冷的棋子,我是有感情的人,我的心会难受。”
“哐当”一声巨响,淹没了越女们的哭喊声。外围的木头梁匾砸了下来,一队兵士踏火而来,越军,终于来接我们了。
“诸位忍辱负重,以身侍吴。诸位的家人,吾王有令,均大大封赏。先将诸位安置于此,待吾王扫荡吴国后,再一同随军返越,与家人团聚。”带头的军士对我们举止有礼,继续说到:“大娘娘知诸位思乡情切,特命吾等带上家乡酒,请诸位满饮一杯,以慰路途风尘。”
言毕,兵士捧酒而入。为首的军士捧杯,对我们道一声:“家国指日可待,亲人正盼聚首。诸位,请!”说完他将酒干了。
众位越女死里逃生,受了些惊吓,已被安抚。此时均默默无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酒的清香顺着咽喉下到胃里。一股暖意从胃里升了上来。暖暖的,让人忍不住想要闭眼,想要睡去。
也许,这一切,只是一个梦。梦醒,我们就回到了往昔,回到了家中,回到了十几年前的越国。
梦里,我还是那个十六岁在溪边浣纱的少女。远远地,看见少年范蠡风姿俊朗,着一袭白衣,披一身霞光,坐在马上款款而来。
那样的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只是看一眼,便足够让我的心,漏跳几拍。
也因为那一眼,让他为我驻足,为我侧目,为我停留,也改变了我和妹妹夷双清贫却平静安宁的生活。
过了几日,他和大夫文种,带着丰厚的礼物来我家拜访父亲。四邻都倾羡不已,以为我和妹妹从此择了高枝,尽享荣华去了。
谁曾想,我们被送去学规矩礼仪,学琴棋书画,只是要作为礼物,敬献给吴王。
范蠡授我们谋略韬守,文种教我们诗词歌赋,还有乐师来指导我们琴艺舞蹈。
甚至有阿嬷授我们宫闱秘术、风情万种。一个笑靥、一蹙眉、一举手、一投足之间,如何让人心生留恋。而练习的对象,便是范蠡、文种这些士大夫们。那段青春时光,真真是鲜衣怒马,如梦似幻。
对照现实的物是人非,就让我沉醉在这梦中,永不复醒吧。
2.兔死狗烹
睁开眼,却望进一双熟悉的眉眼。
十多年过去了,我已不复青春年少,而他也已两鬓斑白。我在吴宫中,知他已经娶妻,并生有三子。而我这残躯,又如何再去侍奉他人。
时势弄人,使君有妇,罗敷已嫁。我们,终是错过了。
我只是疑惑,娘娘赐的那杯归乡酒,只放了普通的迷药,却不是毒药,并不能让我沉醉不醒,直到虚无空洞的永远。
“你……”
“我……”
两人都小心翼翼,欲言又止。
他的脸上有一丝隐忍和愧疚,藏在眉头下,一直别过脸,不想让我看见。
可我还是看见了。抬眼望望四周,是在一个农家小屋之中,我终于忍不住,向他询问妹妹的下落:“夷双呢?”
他低头轻声地说:“她被文种接过去了。”
文大夫这些年却是一直未娶,想来,他对妹妹,倒有一片真心。我心下安慰,点点头说:“如此甚好。”
范蠡抬头看着我,脸上的神色渐渐变得坚定:“这些年,你辛苦了。以后,就让我来庇护你。”
我再一次抓住那丝隐忍和愧疚,坐起身,继续追问:“其他的姐妹们呢?她们可有人庇护?”
他再次偏过头,一字一顿地说:“浮女于江,令随鸱夷以终。”
我的心跌落谷底,如坠冰窖。她们虽不是我的亲姐妹,可十数载同在异乡,朝夕相处,也如同亲人一般。最终却只有一具皮囊装载,浮江而亡。
幽幽长叹一声,向他确认:“是王的指令?还是大娘娘的意思?”
他轻声转述:“娘娘说,亡国之物,留之何为?”
亡国之物!我禁不住冷笑。原来,我们连棋子都算不上,我们只是,玩物。
我双手作揖,正色道:“多谢范大人庇护之情。只是我在吴宫十数载,受吴王极宠,盛名之下,大娘娘岂会放过我?还请范大人成全,让我可以远走他乡,此生不复现,或可保一世平安。”
他扶住我作揖的双手,对我冷静清楚地说道:“浮江之女,我已做了安排,自有人,顶你和妹妹的名号入皮囊沉江。我带你走,从此天涯海角,相伴终老。我答应过,灭吴之后,要予你一世安稳。”
我望着他,脸上写满了疑问。他已位至公卿,如何能舍却这些年的苦心经营。
他继续解释到:“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越王为人,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乐。我意已决,携妻子与你共归隐。我将你安顿好后,将修书一封给文种,希望他能带着令妹,与我们他日再聚。”
后来我才知晓,越国起兵之前,他早已将妻子在他国安顿好。随军入吴,一为指点兵甲战事,二为护我周全。
我随他来到齐国,改名换姓安顿了下来。他给我另置居所奴仆,倒让我更自在平和。我们之间,始终以礼相待,不曾逾矩。
他修书请文种离吴就齐。书信发出之后过几个月,却传来消息,文种因惹勾践猜忌,自杀而亡。想我那妹妹,定一并殉情而去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心中倒有一丝羡慕。我羡慕夷双,可以和年少时的爱人,从容赴死。
而我,却像是在活死人墓中,孤独寡居。
更让我无法面对的,是经常来我小院拜访的范夫人。她虽然对我极为客气有礼。但是话里话外,总有一种,生怕我抢了她所爱的担忧。
这份担忧影响了我,每日让我如坐针毡,惴惴不安。
有时候我会想,是我这样苟活着比较好,还是像夷双那样,和所爱一起赴死比较好。
3.岁月静好
离开!
我终于下定了决心。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离开了范蠡,我才不再是过去的我。
不然,任我如何改名换姓,在他面前,在他夫人面前,我依然是那个,为越国复兴,而被送进吴宫,受尽专宠的越女,施夷光。
我带着锱铢细软,留下书信一封,悄然离去。
最后,我在一处山角,把自己安顿了下来。
茅草房,竹篱笆,种一畦菜地,养一群鸡鸭。给稚子黄童折黄花,给过路的旅人煮香茶。
日子过得波澜不惊,却逍遥自在。
一晃,数十年,年华似水,逝者如斯。我在这山脚,忘了年岁,也忘了忧愁。
一个秋日下午,两个过路的旅客看见我的小院,前来扣门讨一碗水喝。
我给他们泡了今年新晒的菊花茶。小小的雏菊在茶碗中悠悠绽放,清香四溢。
两个旅人称赞不已,便说在我的院中晒秋阳,看菊花,多逗留片刻。
我也不特意招呼,只将茶壶搁在院子里,任他们自取。我自去后院伺弄我的菜地,却有朗朗对话声,不断传入耳内。
“哥哥,我瞧这老妪好生眼熟?虽已暮年,这雍容气度,岂是一般农家妇人可比?”
“二弟,你一提醒,我也觉得这张脸,似曾在哪里见过,只是又确实不曾见过,不然我肯定记得。”
“想起来了!”
“陶朱公!”兄弟俩几乎是异口同声说出了这个名号。
“对,我们与他家曾有生意往来。朱府上挂着一张画像,却不是朱老夫人。”
“是了,我曾问过朱大公子,他回说是朱老爷子年少时的爱人。后来躲避战乱而走失了。念念不忘,所以作画以寄相思。”
“如此看来,就是她了。画中的女子乃是中年,可是现在朱老爷子也已暮年,想那女子,也成了一老妪了。”
“想那陶朱公也是传奇人物了。父子治产,居无几何,致产数十万。齐人闻其贤,以为相。却归相印,散尽其财,止于陶地。”
最后那几句对话,两人说得极大声。我知道,他们是故意说给我听的。
只是我全当未听见,只低头摘后院的瓜豆。待两人离去,才慢慢站起身,来到前院,收了茶壶水杯。却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心内有百感交集。
是夜,月华满地,秋香满园。
我在院子里放置供桌,摆上自己种的瓜果,对月祭拜:“遥祝陶朱公身体康健,阖家安乐。祈愿人间无战事,岁月静好,国泰民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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