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

我站在洞口前，盯向这几乎是无的世界  

“去找一个山洞来着。”

我从书中抬起头，对面的玛雅手微撑着下巴，另一只手随意的拨弄插在果汁杯里的塑料管，像是指挥一场毫无灵魂的演奏会。

书是一个从美国回来的朋友送的，来自一位不是很知名的美国作家，故事就跟他的名字一样平淡无奇，听说在美国的销量用体重计就能称得出来。着实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花一辈子去写这些毫无反响的东西。

我重新盯着玛雅的脸，脑子里居然对书里那些无聊的情节念念不忘，难不成这才是作者苦心营造出的效果？我开始自我怀疑起来。

趁在这个问题把我的思维拉得太远之前，我开口回应，“什么样的山洞？”

她在犹豫，望着火车窗外越拉越长的山脉，仿佛在把类似回忆的东西从某个地方拉扯出来。

玛雅和我一个隔厢，睡在我上面的床铺，从我上火车起就一直坐在靠窗的椅子上。我已经不太记得和她怎么搭上话了，我看着书，她望着窗外，互相有来有往的问了几个简单的问题，我和她目的地相同，都是我的老家。我问她为什么去那里。

“去看看。”——她似乎是这么说的。

“你们那里有一个山洞你知道吗？”她反问道。

“虽然是平原地区，山倒还是有的。你说的那个山洞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吗？“

她放下支撑下巴的手，双手交叉合十，突然端坐起来望着我。“不是山区里的那种，是在一片广袤的草场上，起起伏伏的有一些丘陵，丘陵上面还种满了茶树，最嫩最青的那种茶，放眼望去，整个视野都会被染上绿色。”

我在脑海里搜索她所描绘的地方，草场，丘陵，茶树，这些仿佛都是老家的印记，但是合在一起却无法形成任何实体的地理存在。

她看出了我的费解，低下头，抿着嘴唇。她的嘴唇很薄，甚至有一些偏干。

“我五年前第一次去了那里，和很多大学朋友一起，当时我们正在毕业旅行。也不知道为什么就选择了那里，只是说想去有草有平原的地方，我们都是在西部长大西部念的书，没看过多少绿色。当时的旅行安排很丰富，但我差不多都忘记了，连去了哪里都失去了印象。”

“不自觉的忘记一些东西的时候也是有的。”

她继续说，

“但有个地方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忘记。那时，我们租了一辆车，一直顺着平原上宽阔的大路直直地往前开，我们都是第一次在这样的地貌上开车，仿佛可以一直不停地开下去，不用转弯，不会考虑路会不会平坦，不用担心出现狭窄拥挤的山路。时间过得真得很慢，我们走走停停，去路旁的村舍讨水喝，吃我们自带的面包，可即使如此，我们的内心充满了快乐，那种快乐是能够深深印刻在我们的躯体里的。

“我们根本没有在乎路线，就像在巨大的蜘蛛网上游弋，简单的一条小河都可以让我们花上半天去赏玩。记得那是在一个下午，我们突然驶入了一片草场，一望无垠的草地，微醺的阳光洒在上面，如同铺到天际线的绿色地毯。草场上还有一座座用松木做的木屋，牛在旁边的水槽里饮水。我们每个人都沉默了，静静的欣赏眼前的一切。直到出现了茶树丘陵，我们忍不住停下了车。“

她突然起身，“我给你看当时拍的照片。”

她脱鞋爬到上铺，再下来时手里拿着一个Sony相机。

“这是那片草场，还有丘陵，这是我们的合影。”

“没有你。”

“一般都是我给他们拍。”她加快翻照片的速度，发丝滑过了耳廓垂在脸侧，仔细一看，她画了很淡的妆，眉角，两腮都经过精细的护理，整张脸有种细细打磨过的痕迹。

“这张有我。”她把相机递给我。照片里有5个人，加上拍照的正好是他们旅行的六人组。其中的两个女生在之前的照片里见过了，剩下的这个，居然是玛雅。

“是不是变化很大。”她羞涩地笑了笑，“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照片里的她头发散乱，没有经过打理的刘海耷拉在白色镜框上，也许是站位的光线原因，皮肤显得比周围其他人都要黑一些。能看得出来，她在努力微笑，快乐自然是发自内心的，可在镜头面前却缺乏表现出来的技巧。我把相机递还给她，思索自己的有没有透露出任何尴尬的神色。

她把相机关了，放在桌子内侧，左手搭在右手上，向前微倾着身体。她的心情——或是某种其他东西——变好了一些。

“所以那个山洞呢？你是怎么知道那个山洞的？”   

“真要听？”

“真要听。”

她喝了一口果汁，便接着说了下去。

“那个时候的我非常内向，超过三句的话是没办法连着说出来的，所以在这个团队里，我一直属于比较孤僻的那个，倒不是没办法融入大家，只是比起和大家嬉笑怒骂，我内心的吵闹声似乎更加强烈一些。那个年纪嘛，总是有想不完的事，我身体里只是缺少把想法转换成可以在群体中传播的言语的那种通路。这么说你可明白？”

我点点头，看了一眼剩了大概三分之一的果汁杯。

“所以，当我们停车进入草场，铺上野餐布准备玩闹时，我却一个人跑到了那片茶山坡里去了，这样的事可以理解的通吧。

“我被这样的丘陵彻底吸引住了，仿佛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在拉动我的脚步，我每靠近丘陵一步，我内心的狂喜就加强一点，我已经没有办法驾驭这种期待感了。可是在期待什么，这个我并不清楚，只知道我一心想要爬上某个丘陵，一定要爬山去才可以。

“漫山遍野的茶树，像被谁划出了一道道整齐的刮痕，我顺着这些刮痕不停地往前走，丘陵都不高，我已经不记得自己爬过多少个了。越爬越想爬，就跟在游戏世界里止不住地想要升级，我止不住继续往下爬的欲望。”

“你爬了多久？”我问。

“大概有一个小时。当时手机响了来着，他们问我去了哪里，信号不好，我只好发短信过去让他们别担心。也就是这个时候，我正打算往回走时，山洞出现了。”

“出现了？是突然出现的吗？”

“不是，因为我回去的路线和来时有些不同，我凭着自己方位感在走，那个山洞是在我回去的某个丘陵下面。如果不仔细看，可能没人会觉得那是个山洞，洞口不大，我这样的身躯得躬着身才能进去。”

“这么说你进去了？”

“即使从外面看，这样的洞也足够渗人了，洞口全是乱枝，周围是一片绿色的茶树，唯独这里像是彻底陷下去的一块空间，黑黝黝的，感受不到里面有任何存在，完全就是一个无的世界。所以当我进去时，我做好了一下子就被吸走关于自己的一切的准备，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或者说所有的迟疑和恐惧都去了哪里，我在进去离洞口半米的地方，等待一些事的发生。

“可什么都没有出现，就连堪称是东西的存在都没有，前方还是一片黑暗，可是和在外面相比，当我身处黑暗之中时，倒不觉得有任何陌生的地方了，仿佛我一下子就融入其中。我决定往下走。洞是往下开的，我在探脚时甚至感觉到了阶梯，因为当时的黑过于浓烈，几乎剥夺了我所有的感官，所以会有这样的想象也在所难免。可这种想象没有持续多久，因为我必须把我全部的精力放在有限的感知上，这些是我唯一可以与现实世界相连接的手段。

“洞的墙壁都是岩石，是那种没有雕琢过的形态，我必须在下一步的脚步踩实前，把前方可伸及处的岩石摸清楚，这样能够避免我碰着头部。我尽量走得缓慢，随时都可能踩到暗流，在走的时候就得不住停下注意水流的声音，可是依然没有任何声音。

“我想过打开手机灯，也想过呼喊一声，但一旦想到这会惊起什么东西，便立马打消了念头，这么说来也奇怪，我当时居然还有恐惧的地方，看来恐惧永远只是相对的，任何大的释然无畏之下都暗藏着细小的恐惧。

“我保持着这样的步速前进，在一段下行路后，突然开始走高，空间也似乎开阔了许多，渐渐只能摸得到一侧的洞壁。‘阶梯’越来越明显，以至于我已经确定这就是台阶了，后来我几乎不用探路只需抬脚就能踩实下一步。

“黑暗也似乎在变淡，我感觉体内在前端路程贮藏的浓黑正在一点点浸出去，直到我渐渐可以看到伸出去的手和旁边湿漉漉的洞壁。当我认为我就要接近洞口走出去时，它出现了。”

她停住了，把剩下的三分之一果汁喝完。

“它是指一个具体的人还是什么生物吗？”

“不是，是一种景象。”

“想必这就是你重新来这里的原因了。”

她低头沉思了一会儿，时间仿佛在某种程度上失去了向前流逝的兴奋感，周围的空气被黏在沉默中凝滞了一般。我和她似乎置身于另一个世界，虽然依然可以听到车轮滑过铁轨的声音，但它并没有给自己增加任何存在的实感，至少在我们的这个世界，它像是突然出现的。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无时无刻不在想起那一景象。”她说，“虽然仅仅持续了不到十秒，但我深深地感觉自己在那一刻改变了，我的魂魄去了另一个空间，度过了一个完美的一生，接着又心满意足的回到了我的身体，景象随之戛然而止，只有十秒而已。

“那次毕业旅行回去后，我进了一家广告公司，仿佛一切都是重新开始，我学着如何把自己打磨得更加适合这个社会，更加顺应周围息息相关的人的眼光，我开始学会把内心的话表露出来，可是我自己清楚那并不是我想要说的，自我和本我每每较劲，在还没裁定谁更应该显现之前，我的话已经被其他人所理解，我却无法探求究竟。我并没有想变成这样，也没有任何可以称得上推着我变成这样的东西，或者说我还没意识到也未尝不是。是一种无力感，就连阻止某些事情的欲求也不复存在，我只是一味地接受而已。知道吗？我会想起那个山洞，想起那个景象，那短短的十秒改变了我，从那以后，我已经不是原先那个我了。

“我试着谈了恋爱，今年初和他领了证，也把这件事向他和盘托出。说到底这是我一个人的心事罢了，既没有到耽误我正常生活的程度，也没有影响我和他感情的必要，可是他是那种你想把这样的事告诉他的人。也是他唆使我来这里的。”

她笑了。

“他本来是想和我一起来的，但为了这种事情请假多少有些过意不去，毕竟这是我曾经毕业旅行的地方，是完完全全我的精神领域，让他完全理解是很为难的事情。我会自己重新找到那个地方的，如果运气好，或者出于某种命运安排的话，我还能再看到那个景象，我想到时我就能明白，那次毕业旅行，那次潜意识驱使下的一次探险，我把自己的什么留在了那个山洞里。”

再想起这件事时，我已经在老家自己房间里了，许久没有回来，房间成了放置一些杂物的空间。

从那次和玛雅聊完天，我们就爬上自己的卧铺睡觉，记忆中的那次睡眠十分的深沉，似乎有人一下子把我推进睡梦，然后彻底关上与现实世界相通的大门。告别时，我们简单的说了句再见，然后她就消失在人潮之中，隔了一夜，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我算是看完了那个美国作家的书，结局不出所料的无聊，一大堆记不住名的角色都舍不得死去几个，居然还在封面上标榜“震慑人心的悬疑”，读完后就如同喝了一杯没有酒精的白兰地。

可莫名的，心里总是有一丝微微震颤，我找不到引起震颤的源头，这本书本身没有任何可以引起感情起伏的实质，可不得不承认，现在的我就像被什么牵引住了一样，却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书里的角色却开始一一涌上脑海，理查德，这个和罪犯斡旋抗争的名警探，却被写得笨拙不堪，想出来的探案方法也是漏洞百出，可即使如此，一群以阿拉伯数字编号的罪犯团伙（居然还用这么原始的方法），依然能够陷入所谓的“圈套”，然后一大堆像是跟着演戏的涉案群众，开始欢呼理查德的名号。就仿佛一切都是安排好了的，没错，安排好了的。

我突然想起什么，出了房间走到母亲的跟前，她正坐在凳子上折着菜。我问她，知不知道一个山洞，我把玛雅描述的情景和她描述了一遍。

母亲想了好一会儿，说没听过什么山洞，但是旁边就是茶树山丘的大草场倒是有的，而且这里只有一个叫亭子甸的草场。

第二天，我便坐着车去了亭子甸。

似乎和玛雅描述的别无二致，蔓延而去的草地，一头扎进更加墨绿的茶树丘陵之中，果然满眼都会染上绿色，草场上的木屋和饮水的牛，星星点点的坐落在草地上。我跨过防护栏，玛雅好像没提过有这个东西，走进柔弱的草地，远处有发动机运作的声音，像是从什么工厂里发出来的。

或许玛雅已经来过这里了，我想象她望着这片绿地，心中充满欣喜，所有关于毕业旅行的记忆开始浮现出来，接着她会径直走向丘陵，就像五年前她被吸引住一样。丘陵上的茶树已经逐渐开苞了，兴许这也能让她想起什么，但这些都没办法让她停住脚步，因为她的目标只有一个，那个蕴藏着神秘景象的山洞，那个她留下什么东西的场所。

我默默地向丘陵走去，心里的那份期待不知能不能和玛雅的相提并论。和她相比，我仅仅刚毕业一年，在大城市里找到一份说得过去的工作，每天只需要在电脑前敲一整天的代码便能够过得下去，日子对我来说从来不算有任何惊喜。大学的我，似乎已经是遥远的过去，我几乎忘记发生过什么，遇到过哪些人，我的世界自从毕业那天就已经固定住了，我顺理成章的接受了外界给我的一切。

“别往里面去了！”

身后一声喊叫，我回头发现一个气势汹汹的大叔正朝我走来。他背着打农药的喷雾器，脸上满是对待异地人的怀疑和忿恨。我急忙用方言问，

“大叔，请问这里有没有一个山洞？洞可能很小，被树枝掩藏着，而且还在丘陵很深的地方。”

“哪有什么山洞！”在认证我的同乡身份后，大叔的语气似乎轻缓了一些，“出去吧，我要进去打农药了！”

“可能您没看到过，得往山里走一个多小时才能碰到。”

“开什么玩笑！这里就五个山包子，过去还有一条河，对面就是其他县城了，哪里能有什么山洞！”

我无法相信大叔的话，甚至因为他这般搪塞而有些生气，他看出我的神情，便挥挥手让我自己去看。

我朝着“丘陵”疾步走去，眼前的茶树向上铺展，我想象着它漫无边际的伸延。

爬上第一个山包，我就突然明白了。大叔说的没错，这里只有五六个几乎一模一样的茶树山包，三百米开外的地方闪着水色，除非从旁边的桥过去，不然根本不可能走上一个小时。我跑下山包，来到谷底，这里都是人工修整的道路，阳光直直射进这里，完全没有阴森可以寄存的地方。

“根本没有山洞。”

自然也不会有难以名状，永生难忘的神秘景象了。可为什么玛雅要描述这些呢，她犯不着用这样一个故事去骗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她一定有她的意图，她所说的话一定蕴含着某种意味，我一定忽略了什么关键的讯息。

她毕业五年，刚刚结了婚，回到毕业旅行的地方，只为了找一个根本就不存在的山洞，我愈发觉得困惑，脑中无数的念想纠结在一起，渐渐刺痛着头皮。

或许，我突然意识到了，她是故意那么说的，她想让我去找那个山洞。五年前的她，已经发现了属于她的那个“山洞”，她把自己的某样东西留在了那里，而现在，这项任务必须传给另一个人，而我刚好出现在她的选择中，于是，她暗示了我，

“去找找那个山洞吧。”她的潜台词。我不正按照她说的做了吗？

可是我的山洞在哪里呢？我盯着这一个个种满墨绿茶树的山包，不时地叩问自己，我会把什么留在里面呢？

突然，眼前出现一个黑点，不停的扩张，仿佛在侵吞这个世界上所有的黑暗。

黑黝黝的山洞出现了，我站在洞口前，盯向这几乎是无的世界。我迟疑了，没有惊慌，没有恐惧，只是单纯的怀疑。

我将手伸向黑暗的洞，仿佛这样就能摸到里面的阴冷和肃静。我钻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