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是这世上最好的姑娘,玲珑心思,澄透明净。
她是他在这世间,最欢喜的女子,欢喜过命。因而,他要将她送得远远的,嫁予其他的男子。
如此,他才可以,一直欢喜着她。
楔子
送嫁的队伍浩浩荡荡,大梁的长公主宋琅琬出嫁西凉,皇帝亲自送行。
琅琬头戴霞冠,身上的嫁衣是大梁最好的绣娘做了整整两月的成品。
皇帝一身明黄龙袍,负手而立。他垂下了眼,又笑着看向琅琬。
“皇姐大喜。”
琅琬看着他,看着这个年轻的皇帝,一直看着。好似看着心上人。
“容我,再唤你一声阿玄。从今日起,我与阿玄,就此别过,此生不复相见。”
她被人扶上了马车。送嫁的队伍缓缓而去。
年轻的皇帝站在城墙下,看着队伍远去,一直等到残阳如血染上他的衣服。
身旁的太监小喜子才道:“皇上,该回宫了。”
他才回过神来,道:“不觉天色这样晚了,走吧。”
小喜子才十三岁,刚刚被分到皇帝身边。此刻,他惊诧地瞧见,年轻的皇帝,在夕阳下,怔怔地落了一滴泪。
(壹)
我学会的第一个字是“琅”。
琅华白玉,琬琰君子。琅琬,这是我的名字,是父皇与母后一同想出来的名字。
从我出生的那一刻起,这个名字便被赐予我。从此我是大梁唯一的帝姬,将来必要继大统,承帝业。
这是我生来就有的众望,众望所归,便决定了我一生的命运。我没有任何选择。
我自打四岁起,被立为储君,住进长生殿。
父皇从四海之内,普天之下,为我挑选了最好的老师,年逾古稀的名儒为我开蒙,最好的谋士授我帝王道,权谋决策,天下为重。
我以为,这是我逃不开的。
从十岁起,我每日只睡三个时辰,天未亮就早起读书,每日读满五个时辰,从不曾懈怠。
我从未觉得累,这是我要做到的,不负众望。
我只是,怕极了长生殿的黑夜。
从四岁起,每日我睡下时,就会有宫女为我放下床上的帘帐,熄灭一盏盏宫灯,关上长生殿的大门。
一盏盏宫灯熄灭,从亮如白昼转瞬满室黑暗。门阖上时沉闷的声响,像是将我锁在了长生殿幽意深深的黑夜里。
每于此时,我总是紧紧攥着被角,双眼不敢睁开。
隔着帘帐,我感觉到长生殿的青玉石砖在黑暗里沁出森森凉意。我知道那帘帐上绣的是什么,我看过无数遍,却从不敢细瞧。用的金线,描龙绣凤,一针一线,栩栩如生。
我总觉着,它们张牙舞爪,随时要将我生吞活噬。
何时我总盼着,会有人陪陪我,在这长生殿幽深的黑夜里。
——
那一年,腊月初一,皇城初雪,父皇寿辰,宴请百官。
我坐在父皇身旁,将他酒壶里的酒换到我面前,再给他放一壶茶。从母后离去的那一年起,这样的事,都是我来做。
我低头读着幼时就背熟了的《诗经》。即使我早已全然记下,却还是乐意再翻翻书卷。读与背,总归是不一样的,总要捧着书卷读,才能入境。
父皇唤我抬头时,下面已经站了十几名少年。
那十几名少年依次上前,舞刀或弄枪。
父皇说:“皇儿看看,挑选一个喜欢的,留在身边做个护卫。储君身边,总得有人可靠。”
此时我恰巧望见一个红衣乌发的少年,舞着一只红缨枪。瞧着也才刚刚十一二岁的模样,动作却行云流水,流畅得很。看来练了许久。
随后他舞罢了,将红缨枪背在身后,立在一旁。
他抬起头,目光向我投过来。他的眼里,不知道盛了什么东西,只是略显孤寂,与我相似。这世上有许多孽缘,往往从相视的那一眼起始。这便是了,一个荒唐的,莫名的,本不该出现的起始。
我抬起手,选了他。其余的少年便都退了下去。
我对父皇说:“瞧着他资质不错,年纪也小,更宜培养与施教。”
宴罢,在一个小苑子里,有人将他带至我面前。他向我行了礼,身后是冬日里落了薄薄初雪的红墙绿瓦。
我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杨玄隰,十二岁。”
“哪一个隰?可是隰有荷华的隰?”
他点了点头。
“那好,本君选了你,你既然做了本君身边的人,便要忠心不二,始终听命于本君。”
他看着我,朝我露齿一笑,笑容里却带着一点初雪的凄凄清清:“是。”
彼时我十四岁,还未正式被授储君印,而他十二岁。那时他只是一个比我小了两岁,尚且比我还矮了半个头的小小少年罢了。
即使他的眼里有异于常人的凄清,却也还没装下那许多算计谋策。
他被安排在长生殿左侧的西厢房,与我的卧房仅有一墙之隔。
白日里我读书时,他也坐在另一张桌子前看书。我允了他随意可随意进长生殿内的书房,让他自己挑书来读。
我从不与他说话,他更是寡言少语。
一日日的,与我往日里并无什么不同。只是我偶尔读书读得乏了,眼睛酸了的时候。从书卷上移开眼,会看见他低头认真地翻着书页。
还未长成的少年,并不多好看,只瞧着顺心。但少年非我家,与我无关。
最初的那样,他在我眼中也不过是一个年幼稚嫩少年罢了。
我从不信日久可生情,情这东西难以捉摸,我觉得它大抵是瞬间的事。所以若有一日失了一个人,大抵也只是不习惯。
或者说,当失去了一样东西,只会因为没有了,而去欺骗自己它曾在的时候,是很好的,因此才会怀念。
失去的最好,不过都是假话。这世间事,从来如此,少有例外。不过这些,我都是到后来,才明白。
(贰)
一日日的累积下来,竟过去了半年。
他很少与我说话,只默默地看书。
那一日,下了大雨,电闪雷鸣。殿内忽明忽暗,烛火摇晃。我在桌前读书,愈读愈加心不在焉。我放下书卷,抬手捂住了耳朵。
我一向怕极了雷电。脑中轰轰响着,模模糊糊混混沌沌的不知何物,杂乱地在游走。那好像是一个噩梦,关于母后不在身旁的第一个晚上,在长生殿的第一个黑夜,也是这样的景况。
邻桌的杨玄隰,也放下了书卷。他看着我,似乎明白了什么,站起来,一步直接跨到我的面前。
他将手轻轻放在我的肩膀上,疏离的模样,只是非常轻盈的碰触。
他说:“殿下莫怕,电闪雷鸣非豺狼虎豹,不会伤人。”
当时我只觉得的他的话不太可信。或许我怕雷电,更甚于怕豺狼虎豹。于我看来,豺狼虎豹虽可怕,却不如那个我记了很多年的噩梦。
我朝他摇头,道:“这话无法让我不害怕。”
他拿开手,依旧是与我生疏无比的模样。片刻后,他说:“我给殿下讲个故事可好?”
“初,章生家贫,无银钱下聘,无从娶妻。忽有一日,天降大雨,雷电交加。”
他并未看着我,眼睛不知朝向何处,仿佛越过我投到很远的地方去。
“章生于屋内读书,雷劈生屋,章生惊而起座。忽无法视物,眼前如同深深黑夜。再观,屋内一切安然如初,唯有墙角忽伸出一枝梅花。从墙内生出,无根无源。
生异之,夏日何来寒梅?梅香幽幽,生亦欢喜,细看须臾,复又捧书而读。”
他一字一句地,非常认真地说着,却不带什么情感。他的语气平平淡淡,好像从什么地方飘过一样。
“终有一日,夜深,章生于一室幽暗,捧书而读。花落地,化人。满室暖光。
是女子,虽无倾城之姿,亦有碧玉之秀美。章生滞,见女子仿若步步生莲,款款走近。
生默然,缓缓伸手,女子亦伸手。情意自生,倾心不能。
自此,二人结为夫妻。
盖章生读书勤奋,而雷劈生屋,为送其妻耳。”
我还呆呆地坐着,而杨玄隰站在我的面前。低头看我:“殿下以为,这个故事如何?”
我瞧那故事平常得很,他讲得也不生动。便道:“这故事很俗。不过,倒有一些不害怕了。”
我继续说:“这个故事当真骗人。难不成这样下了一场雨,雷劈了一番,我便能得一个夫君了?不可信不可信。话本子里的故事,总是这样俗气又不可信。”
“这个故事。不是话本子里的。”他忽然开口,只是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这个故事,是我幼时,母亲讲给我听的。为的是让我不怕雷电,也希望我能够不懈怠读书。”
他的眼里涌起一些哀伤,“我当时信以为真,认真地读了好多诗。我还盼着雷电,哪一天,会给我送一个小姑娘来。”
他忽地笑了,我也笑了。
相视那一眼,有什么寂寥的东西撞在一起。有什么东西忽然消散了,又有什么东西忽然开始滋生。
那时候我会突然觉得,他不是一个比我小了两岁的少年,他的心智,完全不似才十二岁的孩子。
不知道到底是有什么东西在心里滋生,只是在某一瞬我们仿佛心意相通了。便那样,一点一点的,亲近起来。
所以在后来的某一日,我们那样的倾其心声,彼此向一个不熟识的人倾吐。
(叁)
九月初七,那一天的天空也是阴测测的,外头冷冷清清的,入秋的秋风吹进大殿。
我知道发生了什么。每一年的这一日,都是这样罢了。
当我准备好要一人前往时,杨玄隰放下了手里的书,他问:“殿下去何处?”
我的心里虽不是心急如焚,却又好像有一只蚂蚁在心头噬咬一样,微微的疼,一刻不息。
我道也没有必要向他解释,就答他:“与你无干。”
他立起来,竟然像是小孩子赌气一般,在这大半年来,说了唯一一句似孩子的话语:“我既然是殿下的侍卫,便要护在殿下身边。如若像殿下这般说的话,旁人不是要说殿下养了一个闲人,没有一点用处。我自是不愿这样。”
到底,还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年罢了。
我朝他一笑,“那便走吧。”
秋风萧瑟,乌云又密集起来,天空是无望的灰色的。
这一日,父皇没有上朝,群臣不必觐见。我的父皇,他醉倒在他的寝宫。
寝宫里比外面的天还要幽暗。我却一眼瞧见了我的父皇,他倒在地上,皇袍凌乱,发丝四散。我知道他的鬓边早就生了白发,为了这天下,为了他的皇后,落到我这里的,不知道有几分。
他平日里是威严的君主,是君临天下的天子。这一天,却是醉酒了的酒徒。他在睡梦中神情颓然,醉倒在殿内冰凉的地上。
我的鼻子蓦然狠狠地酸了起来。
再抬头,杨玄隰看着我,在幽暗里,他的眼睛忽然像是有了一层雾,什么都看不清了。他仿佛在等我的回答,我尝试着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出来。
他却向前走去,扶起我的父皇,唤了我一声:“殿下。”
我与他一同将父皇扶到床榻上,父皇的眼角有什么湿润的东西沾到我的指尖。他在睡梦里呢喃了一句:“清…芸…”
我帮父皇盖上被褥,靠他靠得很近,听得清清楚楚。
清芸,清芸,端舒皇后的名字,没几个人知道,那是我母后的名字。
我的鼻子再次酸了起来,就那样弯着腰,手抓着被褥的边沿,朝墙侧过脸去。半晌过后,无人开口,我也不知道他站在那里在做什么,是什么表情,只知道我的泪终于淌了下来。
最终他递过来一张干净的帕子。我擦净了泪水,自己向他解释了原因。
“杨玄隰。”
“殿下何事?臣在。”
“我的父皇是这个世上最情深的人。我从小,就知道父皇与母后是彼此情深意切的。父皇深爱母后,母后也深爱父皇。母后没法再生孩子,父皇反而更加心疼母后,父皇忙于政事,母后也从不怨他,只心疼她的夫君。那时我觉得,这世上最好的的夫妻,便是我的父皇母后。”
“父皇从来没有娶过其他女子,他只有一个皇后。我的母后。可是我的母后,身子不好,在我八岁的时候,她就离开了我与父皇。”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我的父皇,那个在朝堂上不怒而威的天子,落了眼泪。”
“今天,便是我母后的忌日。父皇每一年,这一日,都会在这里醉酒。”
“我觉得,父皇只有在这一日,才能一直想念我的母后,醉酒后大抵也在睡梦里去见母后。”
我自言自语,没头没尾地向他说了许多话。他站在原地,安安静静听我讲完了话,淡淡地开了口。
“殿下认为你的父皇是情深之人,我却不这么认为。”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问到:“为何?”
“从殿下的容貌,可以瞧出,你的母后,一定是一个美貌的女子。那么皇上爱她年轻时的容颜,也是该有的事。”
“其实先皇后应该庆幸她逝去的早。在她还很貌美的年纪逝去,如此皇上才会记得她一辈子。殿下想想,若你的母后活到年老色衰之时,皇上可还会喜欢那样的容貌?”
“皇上真的不会厌烦先皇后吗?”
“便是因为皇上记住了先皇后貌美的容颜,和其他很多她的东西。而皇上失去了先皇后,他得不到。所以,如今才会如此怀念。”
“殿下可曾听说过失去的最为珍贵?其实那不过是因为习惯了拥有它,才会在它不在的时候欺骗自己它很珍贵。”
“你竟是这样想。”我当时并不相信他的话,也不明白,“为何要这样想?”
我更不明白,他还很年少,却为何认为这世间万象是如此模样。
他低下了头,勾起嘴角,笑得奇怪:“本来就是这样。殿下你大概现在也明白了,只是不愿意相信罢了。”
殿外的秋风吹过,殿内幽暗如深沉黑夜。
我当时还不愿承认。也许这世间事,本来就是他所说的模样。也许呢,反正这世间百态,哪里能瞧得清楚。
(肆)
“父皇疼爱我的母后,母后也深爱着父皇。可是我从未感觉到他们对唯一一个我的疼爱。”
“我四岁那一年,第一次一个人睡在长生殿的黑夜里。母后不在我的身旁,整个长生殿空空荡荡的,我的床榻也空空荡荡的,帘帐对于那时的我还很高。我害怕极了。”
“是母后亲自将我抱到长生殿,我那时拉着她的衣袖,说‘母后,我不想呆在这里,这里太大了,太冷了,我害怕。’
母后只回头笑着对我说‘阿琬你是储君,是未来的皇帝,往后,你就要在这里读书,你要乖。’然后母后就走了,她的背影决绝,脚步是那样快。
我一直想去看看母后,可是母后说我若是不好好读书,她就不会见我了。我盼啊盼,母后也只是两个月来看我一次,有时又不来。
我盼到八岁,母后却去世了。”
“父皇对我严厉得很,我最初还只是个贪玩的小孩子啊,我有一次,背一篇文章,漏掉了一句话。
父皇拿起夫子的戒尺,狠狠地敲在我的手心。
他说‘宋琅琬,你是储君。’我当时哭了,并不是因为多疼,只是我想不明白,为什么就偏偏是我呢。”
“后来我慢慢地,长大了。大概是从十岁开始吧,父皇就很少管我了,而我却已经习惯了,读书读得更勤。父皇那样深切地思念着母后,却仿佛一点也不在意我。”
“你说呢,杨玄隰?”
我和杨玄隰,坐在长生殿后花园的假山下的那个小小的洞里,天色一直很暗,却也一直没有下雨,也没有雷声。
我自说自话地说了一大串话。我等了很久,终于等到一个能够听我一直讲话的人。
从小到大,夫子教我读书,父皇管教我,母后不来看我,没有人陪我说话,宫女对我却是恭恭敬敬的,只想着我是储君,都不大与我说话。
他朝外面看去,他说:“储君真是可怜呢。”
“我与殿下不同,我小的时候,父亲母亲都很疼爱我。就如殿下所说,那时我觉得父亲母亲是这个世上最好的夫妻。”
“那时我的母亲还很年轻,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母亲就老了,老得那样快。
父亲就不喜欢她了,父亲娶了很多小妾,他不再来看我和母亲,皇上为殿下您选侍卫时,他为了博一点忠心,就将我送来,让我练了很久的长枪。”
“所以啊,殿下,人心易变,色衰就爱弛。”
“我小时候曾经有一只小鸟儿,我从花园里捡来的,我本来可喜欢它了,可是几天过后就厌倦了,直到后来它飞走了,我就特别想它,觉得它特别好。仆人们就再为是抓了一只鸟儿来,我瞧着,却并不欢喜了。后来我就明白了,人大抵爱自欺欺人。”
我差点就要忘了他才十二岁。
他脸上带的那一点对世间的恨意,与显而易见的少年老成。
与他相比,我竟然像极了一个孩子,在哭诉自己的委屈。
一场莫名其妙的交心,就那样亲近起来。人总是这样荒唐可笑,对自己原本不熟识的人倾诉衷肠。还好,他与我相似,我不至于变成笑话。
那一天晚上,我睡下时,听到他要睡下时的声响。我第一次在长生殿的黑夜里睁开了双眼。这么一个陪我度过长生殿黑夜的人,终于来了。
(伍)
“杨玄隰,这名字取得真不错。不过本君总不能一直这样唤你。我该叫你什么好?”
“殿下唤我‘阿玄’就好。”
“好。”
我们莫名其妙地亲近起来。我叫他阿玄,他却仍是唤我殿下。
我说:“你不如唤我一声阿姐,反正我比你长了两年。”他是笑着,却摇头摇得坚定。他说:“如若殿下不觉得坏了规矩,我可否直呼殿下的名字?”
我仔仔细细地想了很久,觉得我是决定把他当做亲近的人了,就允了他。坏了规矩的事,就破例这样一次吧。
此后的几个月,我依旧与他一同读书。没什么不一样,只是读到有些趣味的文章,会说给对方听。
我忽然想起来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我正在读《诗经》。那时候刚刚好读到那一句“山有扶苏,隰有荷华”,后来他说“隰”字的时候,我恰好想到了这个字。于是问他是不是那个字。
这个世界上有许多巧合,比如,我遇到他。与我有相似的孤寂的他。
从我见到他算起,已经过去一年多。我本身为女子,本该是及笄的年岁。可我注定了是储君,在这一年,被授予储君印。
我穿着纹黑龙凤的储君朝服,捧着储君印,回到长生殿。那时那朝服于我还略显宽大,拖了一些到地上。
初满十三岁的少年,坐在桌前读书。他的眉眼愈发长开了,倒真有些好看起来。
他抬起眉眼,对我淡淡地笑一笑,那样子像是一个已经早已长大的少年,几乎不带什么稚嫩。
他说:“阿琬,得了储君印,你可欢欣?”
“我不欢喜,我从不欢喜。”
我自是从来不想做帝王的,手掌天下又如何。我想我不过是个女子。哪一个女子年少时不怀春,我曾想过做个寻常人家的女子,平平淡淡过完那一生,烟火俗世,应该也会很惬意。
可我又不愿。我若只是寻常人家的女儿,便没有机会读那许多书,见那许多东西。
我将储君印放在桌子上,拉一拉宽大的储君朝服坐下,我以从袖子里伸出手腕,支着下颌看向他。
“那么,阿玄。你想要这天下吗?”
他的笑意更深:“想。谁不想呢。”
原来那位子是万千人所觊觎,所想要的。可我偏偏,一点都不喜欢。
那位子从我出生,便如同一条锁链。那金銮座椅,锁住了我。
桃花刚开的时候,父皇派人接走了他。把他丢进了军营历练。
他走的时候,什么都没对我说,只是正好将某一本书翻至某一页,就停留在那里。
其上有一句话,不知道沾了什么东西脏污了,但依然看得清,依稀是一句“待君归来。”
——
他在军营中,整三年。
他回来的时候,已经与从前大不相同。这一次,他是真的,长大了。
他年满十六,而我已经十八。
三年未见,他见我的第一眼,只唤了我一声:“殿下。”而我亦冷淡地叫了他的名字:“杨玄隰。”
他对我笑,那笑还真有几分好看的意味。“殿下何时与臣如此生疏了?”
“阿玄。”
“阿琬。”
纵然有些东西没丢,可丢失的那三年,如何都是寻不回来的。
我不知道他在军营受了多少折磨,吃了多少苦,受过多少伤。那三年,说长还真是长,说短还真是短。
(陆)
阿玄的父亲是一个四品武将。他在朝堂上一向不太起眼,没有什么过错,也从未立过什么功。
阿玄告诉我说,他的父亲很久以前就娶了很多个小妾,心思早已不在朝堂上。
可忽然有一日,他的父亲却被人揭发要反梁。很快,他的父亲就被提进了天牢。而阿玄,也被人带走。那时他从军营归来不过两个月。
我去求了父皇,对父皇说:“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护卫,今年刚刚年满十六,如何反梁?他是儿臣的护卫,儿臣自然了解。”父皇应了我。
他从天牢出来,我亲自去接的他。我用帕子替他擦脸时,他却握住了我的手。
我心下一惊,抬头看他。我才发现他竟然真的长大了。眉眼愈发长开了,又跟女子长开了不一样。若是女子,是愈发清秀,而他,眉眼一点点刚毅起来。初时我见他时,他还比我矮了半个头。如今竟然比我还要高了。
那少年初初长成了,仿佛是我家的,仿佛与我有关了。
那时我还不愿承认,我对一个比我小了两岁的少年郎,动了心思。他握着我的手,说:“牢里真冷,阿琬。”
我的心跳就那样漏了一拍。世人皆爱美,而我亦爱美。生得愈发好看的人,总是要容易叫人欢喜的。
父皇忽然就病倒了,那病来得极快,他在批奏折时忽然呕出一口血,就一病不起。这一次,父皇是真的,要老去了。
我在榻前,亲自侍奉着,夜里代父皇批些奏折。阿玄亦跟在我的身旁。
那是一个极其普通的晚上,父皇睡下了。我替父皇盖上被褥,他缩在里面,忽然像小小的一个孩子一样。他的鬓边,已经全白了,像是被白雪浸染过,根根带着刺眼的白光。
我来到大殿,看见阿玄,在那里翻着奏折,蹙眉沉思着。他看见我来了,笑着说:“阿琬,我想替你分忧。”他的眼里带着的却分明不是单纯的笑意,那笑意下,掩着很多我看不到的东西。
后来我才知道,那东西,叫做算计。其实他何必谋这天下,我本就不愿要它,他若要,我拱手送他就好。
两个月过去了,皇城的秋到了末。御花园里的树上有黄色的叶子颓败地落下来,在空中打了个卷,再无可挽回。
那一夜,父皇忽然就变得有神采起来。他拉着我,在榻上与我说着话。那是我们此生最为亲近的一次,第一次,亦是最后一次。他只是一个父亲,我只是他的女儿。
父皇的眼里闪着浑浊的泪光,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说:“琅琬啊,你说,我对皇后,到底是怎么样的心思呢?自从她去了,我一直在思念着你她。可连我自己,都瞧不清,我到底是真的想念你的母亲,还是只是因为没有了她。”
我也瞧不清了,自从阿玄说了那些话,我愈加瞧不清了。可我觉着我的父皇,他就要去了,我不愿让他伤心。
我拍了拍他苍老的手,笑着说:“父皇当然是真的思念着母后的。”他也笑了,他说:“是吗?”
他好像想起了什么,拉住了我的衣袖。“琅琬,我要走了。我知道,我知道,你一直不想做这个皇帝。这一次,父皇不逼你了。你若是,若是,真的不愿,就找一个可以倚靠的人,让他做皇帝,但他一定要,能庇护你一辈子。”
我的泪水流得那样快,不论如何,父皇,他只是我的父皇。血脉亲缘,骨血之情,刀剑都斩不断。“父皇,您…终于想通了吗?”
“或者说,或者说,琅琬,琅琬,你若是有心仪的男子,便让他做皇帝,你做皇后。”父皇的声音越来越小。
我跪在地上,泣不成声,“父皇,儿臣,儿臣没有心仪的男子。”我不愿承认,亦不会承认,我欢喜上了那个比我还要小的两岁的少年。
他的声音几乎听不见了,慢慢地变成了那两个我再熟悉不过的音节。“清…芸…”然后就没有了。
父皇直到驾崩之前,还在念着母后的名字。我想,到底是真的情深还是假的情深,都不重要了。父皇念了母后一辈子,到底是真的。
我一直跪着,泪水不知道流了多少。直到很久,很久。夜已经深了。
我连夜写了一道圣旨,用父皇留给我的玉玺盖上印。这一个决定,我是把我的所有,都赌在了一个人的身上。我只有这么一次机会。
天色渐渐亮了,父皇驾崩的消息,已经传遍了这个皇城,那些臣子们都来披麻戴孝,有些哀哀哭泣着,我不知那伤心是真的还是假的,反正,与我无关罢了。
阿玄就那样立在我的面前,他是笑着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笑起来,愈发好看。
我用只有我们两人听得见的声音问他:“阿玄,你想当这个皇帝吗?”他看着我,极其轻的,点了点头。
“那好。”我拿出那道圣旨,说:“杨玄隰,跪下。”他跪在我的面前,仰头看我。那眼睛里,似乎是不甘愿。
这辈子,你只在我面前跪这一次,你还不满吗?阿玄。这天下,我都给你了。
“杨玄隰,虽非我大梁血脉,却有贤才刚勇,果决可靠,有天子之气,因我大梁,无子。将这天下,禅让于你杨家,但你此后,需得做个明君,无愧于我宋家天下。”
“谨遵。”
群臣愕然,他却接过那旨,在日光下摊开。“听清了吗?朕就是皇帝。这玉玺印,不会是假的。”
群臣下跪,一个个的身穿麻衣,在我眼中那样刺眼。而他背对着我,面朝群臣,没有明黄色的龙袍。可他的心,转得那样快,一下从臣,变成朕。
初冬的第一场雪落了。父皇下葬皇陵,与母后同穴,杨玄隰穿上龙袍,坐上龙椅。
我站在殿下,抬头望他,他亦低头看我。他坐上这样的位子,是我一手促成。我无怨亦不悔。不过正好合了他的意,不用他,再来谋这天下。
(柒)
我从长生殿搬出,住进了承禧宫。我终于要离开长生殿幽深的黑夜,却忽然,不愿离开了。
这偌大而空旷的大殿,承载了我整整十五年的一切,悲伤或欣喜,恐惧或是什么,还有我对杨玄隰,浅薄的欢喜。
我所有的所有,都在这我无比熟悉而恐惧的长生殿里。
阿玄就那样做了皇帝,我的决定也许没错,他的手段,当真可做天子。而我,做了这大梁的,长公主。这一生一世,我都只能是他的长姐,而非妻子。
我没有将玉玺和储君印给他。我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我本应该,最是信他,否则我不会把这皇帝让给他来做。可我还是不敢赌,他会不会断了我的后路,不是绝对。
我只是默默地祈求,祈求那可怖的十殿阎罗,不要为难我的父皇。
我将手上的佛珠摘下时,皇帝正好来到我的承禧宫。外头有人通传道:“皇上驾到。”
他一身明黄的绣黑龙的衣裳。他看见了我,我便向他行礼。旁的也没有其他人,他也只是唤我:“皇姐。”
我垂下眼望着手里的佛珠,道:“皇上来我这里做什么?”
他扬起一贯好看的笑:“朕想皇姐了,来看看皇姐。”
“看我?我与皇帝,已经半年未见了吧。自从继了位,你何时还记得我?”我说出那样的话,连我自己都想不到。我竟那样怨他。
他笑得更深了。“皇姐不开心了吗?那以后,朕天天来见你。”
我将手里的佛珠放在桌上,靠在桌前坐下。“不劳皇帝了。”他不知道为什么,一直看着我,最后才道:“那皇姐保重。”他走了。
我拿起桌上的一本话本子,看了起来,看到最后那结局,竟是悲凉的。我的眼睛一直在那书页上,一直盯着,鼻子蓦然间好像酸了起来。
最后我好歹将书放下了,揉了揉有些困乏的眼。趴在桌上,把脸狠狠地埋进臂弯里,终究还是没有哭出来。
我到底,有什么可哭的,我哭什么呢?
我收拾了散乱的头发,叫了身边的一个十三岁的小宫女跟在身边。坐着马车去了宫外的相佛寺,我这余生,已不知该做什么了。就将一切,交给青灯吧。
我要为父皇与母后祈求,祈求他们在底下安好,祈求我大梁海晏河清,盛世国安。
我拜了佛祖,求了签。在那高高的大殿里,我的心却始终,没法安静下来。
我看着那香炉里的香一点点烧尽,只剩一点余灰。对身边的小宫女道:“回去吧。”
我坐在那马车上,待到入了宫时,掀开帐子,竟远远看见了一片橘红色的天空。那是被火光映亮了的,而那烧起大火的,是我如今所住的承禧宫。
承禧宫这一个地方,我并未住多久。可那宫里,有我亲自种的许多花草,我眼看那火光冲天,可怕极了。那些花草,就那样煎熬至死。
我的心里,像有烙铁在烫着,又烧又疼,又恐又惊。
我冲进了皇帝的御书房。他正安安静静地批着奏折,却不抬眼看我。
“是不是你做的?你想让我死?阿玄。”我的眼泪眼瞧着就要落下来。我努力地抬起头,不让它掉下来。可那头好像有千斤重。
“皇姐可还安好?”他搁下了笔,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这承禧宫的大火,自然是与朕无关的。但这火,的确是朕下令不救的。”
“你想让我死?”他便不再答了,垂下了眼,我什么都看不见。他继续批着面前的奏折。最后才慢慢地道:“皇姐莫担心。朕会给皇姐安排好所有一切的。皇姐,就先住进凤仪宫好了。”
我却愈发不明白他了。“那是你的皇后住的地方。我怎敢住?皇帝,你这是把我往死路上逼。”
他莫名发了火,将手里的笔甩下来,墨汁滴在我的衣裙上。“朕是皇帝,朕让皇姐住哪里,就住哪里。谁管得了?”
我默默地将笔拾起来,手下一使劲,将那笔折成两段。“我与皇帝,此后便如同此笔。两相决绝。”
我走出他的书房,眼泪却早已流下来。我努力地将背挺得很直,明明知道他不会看着我离开。
我本以为,那场大火,将什么都烧毁殆尽,该是可怕至极。
可后来,我才知道,这世上最可怖的,不是长生殿的黑夜,亦非十殿阎罗,也非承禧宫的那场大火,而是人心。人心不足,人心难测,人心险恶。怪我,太过天真。
我终究,还是没有搬进凤仪宫。我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但我,不敢再信他了。
人心那样可怖,是我没有想到。我不曾想,他竟到底,也不肯放过我。
大梁的边境,有一个蛮夷的国,叫西凉。那一年,西凉使者来进贡,却要我大梁,同他结一门亲,若不成,便要来犯。那西凉王子,指名道姓要我和亲。我不知道是为什么。于是皇帝召我。
从那一次决绝相断,已经整整一年多,未曾相见。他依旧坐在龙椅上,笑得那样开心。“皇姐,你嫁不嫁?”
我在那一瞬间,明了。是他故意的,他竟然到今日,还不愿我留在这里。他打定了我看重这天下,他打定我一向以天下为重,他打定我不忍看见战乱。他知道我会嫁。
“皇帝,你为何要这样恨我?”我抬头看他,却再没有了泪意。
他笑得愈发开心。“朕从来不恨皇姐。”
我便没有心思再与他说下去。将那玉玺和储君印放在地上,对他说:“这些东西,我都给你。你想要的,不就是这些吗?”
几日后便有人送来了凤冠霞帔,那嫁衣倒是做得极其好。我不知道我的心里对他的欢喜还有几分,只是我着实不恨他。没什么好恨的。
嫁便是了。反正如若不嫁,我便是要与青灯过一辈子。
那一日送别的人真少。只有皇帝带着一个小太监,我这前朝的储君,大抵早已被人忘干净了。他笑着说:“皇姐大喜。”
我看着他,他依旧这样好看,笑起来也很好看。到底是皮囊好看。哪像人心。
我曾经,欢喜着这个比我小了两岁的少年郎,竟也曾经有那么一刻,想嫁给他。时过境迁,一切都不同了,我既然要嫁给别人了,就忘了他吧。
我最后一次,叫了他阿玄:“容我,再唤你一声阿玄,从今日起,我与阿玄,就此别过,此生不复相见。”
我坐上送嫁的马车。马车摇摇晃晃,车外的光透过红帐,红色的光影闪着,一道道落在我脸上,我的眼里。我与他,就此,永别。岁岁,不复相见。此生,不复相思。
(捌)
他的一辈子大概就是这样了。
他第一次见她,她坐在高台之上,捧着一本书读。她年轻姣好的面容似是淡漠,跟他一样的淡漠。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眼里好像有波光一闪,轻轻地荡了一下。他那时眼睛真好,隔得那样远,看得清清楚楚。他舞了一支红缨枪,她选了他。
在那个小苑子里,他看见她唇角噙着笑,与他一样的天真。她说要他永远忠于她。他忽然觉得难过,他自己的一生,都不能自己选了吧。他说是。
那时他本是不甘愿的,后来的他,却甘心无比了,心甘情愿。
后来她住在长生殿旁的房里,那一日日读书的时候,他会偷偷抬眼看她。她是个好看的姑娘,与他母亲年轻时一样好看,甚至更好看。
她的神色沉静,像一块好玉,却不是冰冷的。她垂下眼读书,那长长的眼睫,淡淡的,并不密,轻轻一颤动,便像有一只清冷却美丽的蝴蝶,轻轻地扇动了翅膀。瞧着真是叫人心生欢喜。
那一日下了大雨,她被雷声惊吓,他还在心底暗暗嗤笑,什么储君,不过也只是一个胆子小的女子罢了。
他却忽然想起,自己幼时,也是非常怕雷电的。他给她讲了母亲曾给他讲过的故事。那故事母亲讲了许多遍,讲得他腻了,烦了,不再怕雷电了,为止。
他又想起了母亲,那直到逝去,都没有被父亲想起来的母亲。他不信这世上有情深,他的父亲就是最好的一例。
直到她对他说,说她的父皇是这世上最情深的人。他听了,的确有些动容,可是又始终难以相信。他觉着大抵是因为失去了得不到,才会记着、念着一辈子。
他那时才明白,宋琅琬,唯一的帝姬,大梁唯一的储君,不过是个天真的不晓世事的女子罢了。虽比他还大了两岁,却是满满的赤诚天真。
哪像他,小小年纪,世故至此,无望至此。
也是,她从小被养在这深宫,哪里能晓得多少世事人情。
她和他坐在那假山下,她向他说了许多东西,喃喃的絮叨,他也不觉得烦,那一刻她像个小小的孩子,他也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孩子。他也向她说了心中所想。
于是就那样亲近起来。她唤他阿玄,他唤她阿琬。以前母亲便是叫他阿玄,他不愿叫他她阿姐,他想她虽是年纪比他大了一点,可对着世间哪有他看得清楚。
他就那样欢喜上了她。大抵是因为她生得好看,欢喜一个人,本来就说不清楚。
去军营前,他给她留了一句话,那句话依稀是一本志怪小说里的,却偏偏有那样一句温柔的“待君归来。”
他用手沾了一滴墨,将手指染黑,再轻轻地印下去。他知道,他想她一定会看到。
他在军营呆了三年,那苦累,他都熬过来了。因为他想要在她身边。
那一次短短的牢狱之灾,他却觉得很值,因为她亲自来接了他,他忍不住越了矩,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不似平常女子白嫩,许是因为从小习字的原因,有薄薄的茧。
后来的一切都发生得那样快。那一夜他翻奏折,明明知道有罪,还是忍不住翻看。
他的父亲自从被放出来,一切相安无事,他依旧沉在他的酒色里。他看到不止一篇奏折,提到他的父亲,语气里满满是鄙夷。
他的父亲大抵早已不记得他。可他还是会想念他的父亲。他莫名难过起来,她来了,他也只能忍住所有的委屈不甘,对她笑一笑,随口扯一个谎。
皇帝去世的那一个晚上,他在门外听见了她哭泣的声音。那黄叶落地,他知道,她的父皇去了。
第二日群臣来哭丧,她看着他,问他想不想做皇帝。说不想是假的,谁不想呢。他点了点头,她让他跪下。他仿佛预料到了什么,抬头看她。
于是她把皇位给了他。这是他从未想到的。那群臣惊愕,不满,她站得直直的,肩膀看起来却那样单薄。他想,要她撑起这天下,真是为难她。
她好像在瑟瑟发抖,于是他接过旨,转过身说了那样一句话。那一个“朕”字,于他那样陌生,又好像,从此,使他与她,隔开。
那天下被他接过来,像一块烫手山芋,整治起来,真是难。他昼夜劳累,想让她的天下太平。所以他一直没去见她。
直到他知道有人要置她于死地。一山不容二虎,那些大臣,接受了他当皇帝,却因此想要取她的命了。
他派了人在那一日去救她。那要取她性命的大臣,是连历了三朝的老臣,老谋深算,根基深厚,他没法处置。
但他那一日还是忍不住去见了她。她怨他。
那日午后,火就那样烧起来,他派去的人没有找着她。他害怕极了,才听说她去了相佛寺,一颗心终于落了地。
她怒气冲冲地来寻他。她以为他想让她死。他该怎么解释呢,如何告诉她,他早就知道了,却没有告诉她。
他那时说让她住进凤仪宫,是忍不住说出了心中的念想。他希望,她是他的皇后,可她最终也没有住进去。他本来觉得她住进去一阵子也好,给他留个念想。可这念想,终究是不会有了。
可他不敢娶她。不能,天下不同意,他自己也不会同意。她在名义上,是他的皇姐。
他是那样地欢喜着她,无希望她是枕边人。可是他一辈子也不会娶她。
他无比害怕。他欢喜她,是因为她生得好看,他的欢喜是如此浅薄而虚妄。他怕若有一日,她年老色衰了,他便会如同父亲厌弃母亲一般,厌弃了她。让她难过。
他知道人心易变,他知道色衰爱弛。他又何尝不是易变之人。
从那一场大火起,他便知道,除非她死了,要不然,那些人永远都不会放过她,可他又不愿让她在这深宫垂老一辈子,也不愿放她去宫外随便嫁一个山野村夫。
他却也不愿,让她在他身边老去,让他变得厌弃她。
他等了一年多,等到了那个西凉王子。那西凉王子,生得不像蛮夷人,是中原人的模样,比他好看,也比他更加值得欢喜。那西凉王子幼时见过她,他答应他会照顾好她。
他亦说好,若他没有待她好,他便踏平西凉。
她以为他恨她。她以为他只是想要那玉玺和储君印。他那时很开心,因为她就要嫁人了,他即将欢喜她一辈子。
她将那玉玺和储君印放在地上,走了出去,他却忽然不想笑了。
他想她若恨上了他也好,至少能一直记住他。可他想错了,她是那样玲珑心思的女子,永远都不会选择恨他。
他早早就让人缝制了嫁衣,请的是最好的绣娘,他没法在娶她时给她一个盛大的婚礼,
只能这样了。还能怎么样呢。
——
他送她离开皇城,在夕阳下,怔怔地落了一滴泪,他用袖子擦掉,又将手背在身后,对小喜子道:“走吧,回去了。”
她心系天下,却又不愿登上那被无数人觊觎的位子。 接下来,他只要,替她守着她心中的天下。
这样也好,他替她守着这天下无双,替她造一个盛世,替她,给予这江山,一个海晏河清。
最后一点夕阳将他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他的脸就那样落在阴影里。
她在的时候,他不会娶妃子,她走了,这下,他会迎娶无数个妃子。
他以后会有后宫佳丽三千,会有无数个妃子。佳人在侧,美人在怀,但他不会有皇后。他会深切地思念那个从来没有过的皇后,思念一辈子。因为没有得到,才能怀想一辈子。
他宁愿她只是他心里一个如何都抓不到的影子,也不愿她变成他的将就。她是他在这世上最欢喜的女子,可是他却是这世上顶顶自私的人,为了自己能够欢喜她一辈子。狠心将她拱手让人。
(後記)
那一年,皇城的初雪落了。
大梁长公主出嫁西凉,抵达西凉都府与西凉王子成婚。
皇帝迎娶了第一个妃子,紧接着又娶了第二个。第一个赐封号念,第二个赐封号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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