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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梁,景庆十六年。一老道携年幼弟子途经皇城,见八皇子府中起异光。
幼子谓师尊:“此异光为劫乎?”
道长拉起幼子衣袖,摇头曰:“逆天改命,自有天劫灭之。”
面色冷峻,随后离开。
八皇子府竟转瞬如云烟消散,而时人平淡镇静仿若未闻。
是为奇也。
(壹)
穆蕖的病近来愈发重了些。
整日整日地卧在床榻上,咳个不停,似要将心肝血都一齐咳出来。
傅纪忪请了许多大夫来瞧过,宫中的御医也来过,开了各种千奇百怪的方子,药喝下去了却怎么也不见好,竟是药石罔效了。
直到来了一个走医的江湖老郎中,放下挑着的担子,进来瞧了大半个时辰,方才探了帘子出来道了句:“心病难医。”挑了担子便走了。
傅纪忪并不感到意外,掀开帘子走至榻前,看见她已闭着眼,叹了口气,抚上她冰凉的额。
穆蕖却睁开了眼,咳了好些时候,哑声道:“傅纪忪,可以放我走了么?”
他看着她咳,手掌干燥温暖,温柔地抚着她的额头。说出的话却冰冷:“你就算死了也别想离开。”
她笑,虽在病中许久,笑起来眼里依旧闪着晶亮的光,似树枝叶间漏下的阳光落在水面上,细细碎碎的。
“傅纪忪啊。”她低声说,语气里带着无奈的意味,仿佛他是一个赌气的孩子。
“八皇子,你何必呢,你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
“可我没有你啊。”傅纪忪淡淡地说,“没有你这样的。”他收回了手,背在身后。
“像我这样的多得是。”穆蕖微微直起了身,撑起脸仰头望他。“是谓占有之欲作祟,你说,是也不是?”
“你别想走了。”他转身去了。走到门口,却又走回,挑起帘子回望。
她以雪白的皓腕支着脑袋,嘴角的笑还未落下,又忽然狠狠地咳了起来。她蹙着眉头的样子美丽而动人心魄,他却怕她随时会昏过去。
门外的桃花都凋了,暖光凋零败落,阳光也有苍凉之意。春光已老透了,而他在残余的春光中有幸瞧见她好似病中西子的面容,美丽的,却也郁郁的,直教他心头一窒。
他放下帘子,在门口站了许久,忽然道:“等你病好了,我就放你走,随你想去哪。”
她默默地弯了长眉,说:“好。”然后抚着胸口又咳了起来,接着呕出了一口血。
血落在杏黄色的被单上,好像泛黄的腊梅图。她咂摸着这血腥味,这样想着,眼前便黑了。
傅纪忪已到她面前了,唤了一句“阿蕖”。窗外有凋零的春光,她看见最后一点桃花被吹落枝头,像血一样红,便什么也不知晓了。
醒来的时候他依旧在床前,皱着眉,仍旧这样抚着她的额。
他揉了揉眼,眼下黑黑的,又困乏又像将要哭了似的。
他喃喃低语着:“我该把你怎么办呢?阿蕖。我原是爱你的,却让你那样不快乐。我原想对你好的,却待你这样坏,我欠你这样多,还没来得及还,你却...这样了。”
“所以啊,傅纪忪,放我走吧。你不欠我什么。只是早该放我走。”
他苦笑,抚上自己揪着的眉心。“放你去哪里呢?你若好了,又能去哪?你的心上人早已被我害死了,你爹爹也战死在阵前。而...放你去碧落黄泉,我却是不愿的。你就这样恨着我,只要能好好活着,也是好的。”
他倒了一杯茶,试试温度,还是热的,便喂着她喝了一口,看她对着自己笑。
她说:“我一点都不恨你,我对你本无情,自然谈不上恨,只是...只是,若是当初,你不曾见过我,就好了。”
她的话像一把利刃刺入胸膛,傅纪忪舔舔唇,竟有股子血腥的滋味似的。
“可你是我的妻子啊...我心里唯一的妻子啊...你怎么能说...不要见过你呢...”
她的笑愈冷了,透着郁积多年的森森寒气,几乎伤到他的眼。
“你也曾说,我终究不过是你的一个妾。”
他停在那里,浑身僵硬,像被什么震悚到了一般,脸被灰尘糊满了,不再说话了。
(贰)
傅纪忪初见穆蕖之时,双眼都被光灼点亮了。
那时他奉旨巡查江北驻军,在一个小山坡上,瞧见了一个在郊外纵马的少女。
她穿着红色骑装,束着发,眉眼明亮得像是被濯洗过,清丽而不妖媚,张扬好看得不行。
她的骑术极好,在马背上变换着动作,时高时低。
马蹄踏落一地残红,风扬起她的青丝,他的眼睛在明媚的晚春中开出了一朵红莲,灼灼其华。
有一个少年同样纵马而来,她大声喊道:“张谨辰,你又输了。”
叫张谨辰的少年笑了,他说:“还不是我让着你。”
“好啦好啦,知道了。”
两马并行,缓缓踱步。
他的眼里只装满了一个她,待她走远了,问身旁人:“刚才那是谁家的女儿?”
身旁是个军队里的伙夫,知道他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八皇子,故而恭恭敬敬地答:“回八皇子,那是穆副将的女儿,单名唤一个蕖字,乃芙蕖之蕖。”
“芙蕖,倒真是莲花的名字。”他低低地自己笑了。
回去后他便向父皇求了赐婚。他已有正妃,一个小小副将的女儿,做个皇子的侧妃,也不算委屈了她,而圣上赐亲,岂非莫大的殊荣。他想,这样待她,也算够了。
于是她便真的嫁了过来。傅纪忪想着那天小山坡上明媚的少女,心底的确是溢满了欢喜的。
但也只是欢喜罢了。
新婚那一日,他喝了众人的敬酒,早早来到了新房。他站在门前,听见她的声音,是对婆子和侍女说的。
“你们都出去吧,八皇子...许快来了。”
“小姐...不...皇侧妃...”不知是那个丫头的声音,应是穆蕖的陪嫁女子。
“无妨,我既已嫁了他,就不会...”
她未说完,他已在门外接了话。
“不错,我来了。”他推开了门,待旁人都退出去了,便等不及地掀开了她的盖头。
凤冠霞帔的她,不止是好看,还添了几分媚气。她抬头时,眼里好似盛着一汪水光,只是没有了那日的明媚春光。春的确已过了。
穆蕖开了口,声音柔软温顺:“妾身伺候您更衣吧。”
这样却与他想象的截然不同了。心道原来一个女子可以张扬不驯也可以温柔如斯。
他任由她将他的红色外衫脱去了,想了想说:“那日在江北郊外瞧见你纵马,实是美丽明媚极了,比之春光还要灿烂几分,使人心动快如鼓点。”
她明显顿住了,低声说:“那一日啊...那就是...妾身之幸了。”
她低着头,只让他瞧见一方白皙干净的额,让他的心头微微一痒。他抬起了她的下颌,将脸凑了上去。她的头向后微微仰着,似是害羞。
他勾起嘴角,低声道:“不必害羞,这里没有旁人。”
她说:“夜深了,该喝合卺酒了。”
他放开她,看见她脸上浮起的红云, “好,我们就来喝这合卺酒。”
交了杯,合了卺,便该同欢了。
第二日,穆蕖起得极早。傅纪忪睁开眼时,只见她穿着白色单衣坐在梳妆镜前,肩削一般地瘦。
他起了身,走到她身后,她从镜中望见他,停住了梳发的手。他握住了她的那只手,从背后拥住她,心头柔软一时。
“我会对你好的。”他说。
她愣怔在那里,许久没有说话,最后轻轻地道:“那...谢八皇子抬爱了。”
(叁)
“喜欢吗?”
穆蕖偏偏头,看着镜中的自己,头上簪一支海棠步摇。傅纪忪站在身后,低声问她。
他极宠她,日日宿在她房中,常搜罗些奇珍好玩的小物件给她,过几日便给她裁定新衣。
她扬起唇角,柔声说:“妾喜欢。”
“喜欢就好。”他看她去抚那步摇,“其实本想送你莲花的,只可惜没寻着。”
“有这份心意就好。”她轻声说。
他已俯身拥住了她,脸靠在她鬓边,他道:“我可以唤你阿蕖吗?”而后又添了句“不许说不。”
“以后也别自称妾了,听着难受。”
“好。”她依旧笑。
他忽然说:“往昔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原也不是没有原因的。”傅纪忪看着穆蕖笑,说:“博佳人一笑,真是拿天下来换也甘愿呢。”
到底生得一副好皮囊,她张扬或是温柔 都能讨他欢喜。
“你也可以唤我的名字。”他伸手去握她藏在袖里的手,她轻轻地缩了一下,任他拉去。她的手上有薄茧,握起来依旧柔软。
她侧了一下头,似是想了想,“傅 ,纪,忪,是这样吗?”
“是,是,是,对极了。你唤得真好听。”他欢快地笑,“走,再带你去瞧样好东西。”
他拉着她往屋外走。
穆蕖跟他走着,抬头看他,傅纪忪算是履了诺,他说会对她好,没有食言。
已入夏了,外面蝉鸣阵阵,傅纪忪有些恼,大声道:“来人,把那些蝉都粘走,闹得慌。”
一回头,穆蕖却看着他,拉着他的衣袖,许久才开口,低声说:“我...喜欢这蝉鸣。”
他明白了,大笑,看见仆人已拿了杆子来捕蝉,又挥了挥手,说:“不用了,下去吧。”
“你既欢喜,这蝉便留着吧。”
他拉着她的手,轻轻握了握,来到了他的书房。
“诺,你瞧。”
他的桌上拜了一个瓷盆,盆里开着如碗般大小的莲,莲叶也亭亭可爱。
“这碗莲是我特地从江南寻回来的,盈盈可爱,像极了你。”
穆蕖低着头不说话。
“怎么,不喜欢吗?”
她一抬头,却红着眼,摇头说:“没有。”
“怎么哭了?”傅纪忪伸手去擦她的眼泪。
她往后躲了躲,“没什么,只是忆起了一些旧事,不要紧的,我喜欢这碗莲,可欢喜啦。”
“那就好,”傅纪忪心下有些不悦,但还是软着语气,“你喜欢就好,我让人送到你房里。”
(肆)
穆蕖嫁过来三个月,府内渐渐就起了谣言。说新嫁过来的侧妃原是有情郎的,至今还念着那人不肯忘。
傅纪忪自然是不信的,可谣言听得多了,疑心还是起了。
而穆蕖对他虽极尽温顺乖巧,却始终仿佛有疏离的意味,他总觉得离她并不亲近。
扫地的小厮和厨娘说得有板有眼:“听说那人不过是个普通的百夫长,就相貌长得好看了些。侧妃娘娘也真的是,咱八皇子光相貌就胜了那人百千倍,换作旁人,早该擦亮了眼瞧清楚了,偏生侧妃不明白这道理——”
盛夏的暑气还未消去,蝉鸣也闹个不停,傅纪忪烦躁极了,听了一半,就打断吼了句:“再让我听见这么闲嚼舌根的,舌头就别想要了!”
他的心随着此起彼伏的蝉鸣,乱极了。
他想去瞧瞧她,走了一半却听见后院的笑声。朗声的,与当日纵马之时相同
“好啊,阿素,你泼得这么狠,小心我——”
女子的笑声娇俏,傅纪忪走近了,听见泼水的声音。
“小姐,我不敢了,不敢了,放过我吧。”是阿素讨饶的声音,他走至院门口了,瞧见两个灵动的女子挽着裙角,赤着足在池里戏水。
除了那次在山坡上看见张扬明亮的她,几个月以来,她在面前始终是低眉顺眼的温柔模样,何时见过她这样活泼?
“你们在做什么?”
她与阿素惊慌失措地收敛了裙裾,套上了鞋。他瞧见她的头发湿透,贴在双颊,明亮好看得过了头,赤白的足让他想起玉,或是出水的莲。
她说:“妾身贪玩,一时忘形,请您责罚。”
初秋的日头还很大,照在她晶莹的脸上、眼眸上。傅纪忪忽然觉得有些倦了。
他一直自以为她已是他的,却从未发觉她离他这样远,像光一样无限延伸。
“无妨,下次,莫要再犯了。”
“谢八皇子。”
她究竟是什么模样呢?为何在他身前与不在是两副模样?
至了晚间,他又觉自己白日的怒火毫无缘由,该去向她道个歉。
“要是嫁给少将军的话,您何必这么憋屈...八皇子待您好是好...但终究让人觉着阴晴难测,还有那个正妃也暗地里为难您...”明显又是那个阿素。
她的话音颤抖,厉了声道:“阿素,慎言!”
那阿素却不肯罢休了似的,又说:“说到底,只有少将军才真正了解您,待您无理由地好。要不是皇室贵胄我们惹不起...”
傅纪忪伸手推开了门。却在一瞬间记起了那日的情景。是了 ,是了,那日的张谨辰,该是她的心上人吧。他那日只瞧着她,旁的却全忽略了,不曾想到这上面来。
他远远地看着她,失望透了。而她却并不惊慌,了然而平静,让他觉得离她只几步之外却仿佛永远不能触及。
“穆侧妃不识大体,禁足半月。”
他不知道他的正妃曾为难过她,她却忍气吞声,什么也不与他说。
几日后,府上的大夫告诉傅纪忪,他的侧妃有了孕。
他想了想,却依旧不肯解了禁足,又禁了一个月。她什么时候学聪明了,会懂得写封信来讨个饶服软,他便能顺理成章地下了这道阶。
穆蕖却从未想过这一层,安安静静地待在房里养着胎。
她抚了抚肚子,想象着孩子的模样。孩子刚刚两个月,还没有动静。
她已可以开始为孩子准备新衣,一针一线地绣着图样。
这样平平静静,也是好的。
但有人却是不愿这样平静的,定要往这平静里砸个石子,砸破水面,倒映的天也落个洞。
一个晚上,面生的小厮敲开了门,对她说:“禁足已解,请侧妃移步,皇妃要见您。”
那个皇妃曾让她跪过半日,抄过一夜的佛经,谣言不用说也是她放出的。
穆蕖放下针线,平静温柔地问:“可以不去吗?”
“那我就就只能送您去了。”小厮这样说,“且皇妃说了,只能您一个人去,不允许有旁人。”
“好。”
她随着那小厮去了,皇妃一看见她,就笑开了。
“妹妹真是有福,不到半年就有了孩子。”
“全因皇子皇妃福泽深厚。”穆蕖躬身回答,那个女人却走近了她。“我哪里来的福泽深厚呢?三年来都不曾有过孩子,你为什么就那么幸运!”
穆蕖还未来得及回答,身后便有人推了她一把。把她推进了旁边的井里,冰凉的水灌入肺腑。
待醒来时,傅纪忪已在床前。
“是为了那个人吧,狠心连命都不要了是吗?现在好了,孩子没了,穆蕖,我对你真是失望透顶。”
她没解释,他如今却是不会信她了。正妃她也全然惹不起。
他看她默不作声,以为她承认了,拂了袖便走。
“穆蕖,你不要以为我宠着你,就可以肆无忌惮,你自己也知道,你终究不过是我的一个妾。”
傅纪忪第一次尝到得不到的滋味。
他停在那里,似是痛快地报复,“对了,那个阿素,我已经仗杀了,连侧妃都守不住,要来何用。”
穆蕖心口一痛,翻身朝向内侧,滚烫的眼泪落下来。
阿素虽口无遮拦,心底却全是向着她的。曾经在她肚子待了两个多月的孩子,也是真实存在过的。如今,都失去了。
只剩她一人。
(伍)
“穆蕖,你的心上人已被我调去边疆了。”傅纪忪走进她房里,瞧见她一个人喝着乌黑的汤药,心头一软,却又想起孩子是怎么丢的,冰冷地道:“少将军又如何,还不是听候本皇子差遣。”
过去半月,他已将张谨辰打听了清清楚楚。
张谨辰是江北将军张凤的儿子,与穆蕖青梅竹马,打小一起长大。
听说,两人两情相悦。
他的心上好像爬满了什么东西,密密麻麻的,待他瞧清楚了,才发现都是隐隐生出的嫉妒。
他想要的,从来就没有得不到的,包括她的心。
穆蕖听他说完了这句话,还是缓缓地喝完了药汤。向他行了个礼,双眼澄澈。
她道:“与我有什么干系呢?八皇子说笑了。”
“你不在乎他吗?你不心疼吗?”他冷笑。
“男儿保卫疆域,理所当然,不是吗?”她低着眉眼,轻声道,仿佛风一吹就要散了似的。
“那我若杀了他呢?”
“妾又怎么拦得住?”她抬头对他一笑 ,笑容里却满是凄楚的意味。
傅纪忪看着她含水的眼,忽然有些害怕了。
他说:“你当然拦不住。”
他几乎急火攻了心,给张谨辰安了个莫须有的罪名,便将他从去往边疆的路上拦下,提入了天牢。
押送途中,张谨辰只对他说了一句话,“求八皇子,不要迁怒蕖儿。”
他提剑架在他的脖颈上,“你怕死吗?张谨辰?”
“怕,当然怕,但我更怕她过得不好。”
“那你便去死吧,我一定让她过得好。”
“皇子此言当真?”
“本皇子一言九鼎。”
张谨辰笑了,他点了点头,说:“好。”
他果真杀了他。
可他嘴角溢血时带着的笑几乎让他发了疯。
待傅纪忪回到府里,侧妃房里却来人通报,道侧妃听说姓张的人死了后,吐了血昏过去了。
他心头又急又怒,不知当如何是好。
来到她房里,见她躺在榻上,双眼紧闭,蹙着眉头,他去抚她的额,竟是冰凉的,便用手去暖,她却呢喃了一句什么,泪水溢出。
她在哭,不用猜便知是为了谁。
他怒极,又痛极,却又无能为力。走到现在,竟步步错。
他对婢女道:“照顾好侧妃,我绝不允许她有何闪失。”
婢女诺诺应答。
...
此后,他依旧宠极了她,却不敢让她再有孩子了。
他离她甚远,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他仿佛在另一个地方远远地看着她,看着她一个人发呆,一个人伤情,却都与他无关。
他原是欢喜她的,因着得不到的缘故,欢喜便化为了执念的爱。
穆蕖没了孩子后没有好好休养,又悲恸袭心吐了血,便落下了病根子,春日和冬日总时时咳着,始终不见好。
景庆六年,张谨辰身死。
十年,梁朝边疆动乱,战事即起。
十二年,穆蕖的父亲战死。
十五年,穆蕖的母亲与姐姐相继因病去。
十六年,穆蕖的病愈发重了起来,药石罔效。
他曾答应张谨辰要待她好,却未做到。终究,还是让她变成了这个模样。
(陆)
穆蕖有些昏,不知何时便又睡了过去,混混沌沌的,仿佛还做了一个梦。
傅纪忪也不在跟前了。
她嗓子一痒,便又咳了起来,咳得发疼得紧。
“你莫要再咳得生出血了。”他又走进来,“我怕了,怕极了,阿蕖。”
她终于缓过气来,道:“傅纪忪,我刚才做了个梦,你猜,我梦见了什么。”
他疲惫极了,仿佛也大病一场,轻声说:“我怎知?”
“我梦见我嫁给你的那一天。”她笑。
“哦,”他扯起一个苦笑,“你许是一点也不愿想起吧,怎会梦到。”
似是嘲笑自己,他又说:“我那时习惯了世家女子都削尖了脑袋往我跟前凑,觉得天下的女子合该都喜欢我,觉着你也应该欢喜我的,却不料你是不愿的。”
她的话还是一如既往地如同一把刀。
“傅纪忪,你以为你对我极好,在我看来,却是仿佛把我当成一个玩物,腻烦了便可以扔到一旁。”
“你原是这样想。”他重复,“你怎会这样想,阿蕖。你怎会这样想?”喃喃自语,如同心死。
“你终究只是因得不到我罢了。”而穆蕖依然不肯停下,“你记得那碗莲吗?你不过是让人从江南寻回来罢了,命令一下的事,但你不知,阿辰亲自为我种了一池的莲,还花了三年亲自种出碗莲。与他待我的好相比,你又用了几分真心呢?”
“你就当我没有心好了。”他这样答,眼眶都红了起来。
“这么多年了,我好像都做错了。阿蕖,我该怎么办才好?我欠你这样多,还有那个孩子...”
她听着他说,道:“傅纪忪,不要再提旧事了。”
“阿蕖。”他唤她的名字,“你当初为何不告诉我?”
“告诉你?”她抚了抚被,轻柔的,好像那是孩子的脸庞。
“那你当时又如何肯信呢?”
“那是我的孩子,我如何舍得...我终究还是盼着他来的...”
她絮絮说着,到底那是她的孩子,她从未厌弃过孩子。
傅纪忪想去触她的脸,还是收回了手,道:“天色晚了,你好生休息。”
他回了房,下人来报说皇妃求见他。他早已囚了正妃,在他知道孩子是因她而丢掉以后。
更可恨的是,她原先竟是打算害死穆蕖的。
他怎能容忍。
可穆蕖却对他说:“傅纪忪,你不过是想为自己曾做错的寻个顶罪的。”
她总是如此聪慧,让他欢喜,也让他害怕。
而她是有自己的骄傲的。
傅纪忪想起几年前春猎之时,带了她同去的事。
他的正妃轻笑:“听说穆侧妃原先骑术
极好,不知可愿给大家助助兴?”
她方捂嘴咳着,他还未答,她却眉眼明亮了几分,答:“当然。”
她翻身上马,拉住缰绳,马鞭一甩,许多年了竟从未生疏。
马冲将出去,她在马上变换着动作,一如当年般盛开在他眼中。
她嘴角噙着笑,骄傲而张扬。即使马忽然发了狂,也镇静而笑意不减。
那是她的骄傲,从未改变丢失。
然而,若没有他,她原本可以一直如此骄傲的。
也不会熬成那样病弱的身子。
她骑过马后,便比以往咳得更狠了些。傅纪忪瞧得出,那日后她原是欢快的,却又低落。因为旧人已不在。
想到这里,傅纪忪觉得胸口痛极了,好像有人剜去了他的心,又还回来。
“我要怎么办呢?阿蕖。”他想这样问她,她却不在眼前。
(柒)
穆蕖的病依然不见好,傅纪忪急了,当下不管什么,总是要试一试的。
他原是不信方术之士的。这次却去请了位方士。
御医说他心上姑娘活不久了,他不信,也不允许,他偏要逆天改命。
若她没了,他便会时时想起她是因他才早逝,他不敢想象那样他要如何过活。
穿黄衣的方士被亲信请进来。刚刚去瞧过了穆蕖。
“如何?”
那方士捋了捋胡须,道:“时日无多。”
傅纪忪还是不信,“方士看命可准?”
“从未出错。”
“哦,那请方士看看,我如何?”
“皇子的命极贵,有天子命。”
傅纪忪大笑,道:“世人谁不知我有君命?父皇宠甚我,我不承大统谁承?”而后端起茶杯,“方士总要换个人。我才敢信。”
老方士颔首,道:“请皇子寻个人。”
傅纪忪想了想,让方士去瞧瞧他的正妃 。
“此女命不够好,虽为将来皇帝正妃,却无后命。因其夫厌弃她,迟早有一日要赐死。”
这次,他信了。他忽然来了兴趣,眯了眯眼,想起刚才的话,有些得意。
“那请方士再瞧瞧,若我为君,当如何?”
“若汝为君,当留名千古。”
傅纪忪高兴了,又问:“如何说?”
“君当似夏桀商纣。”
他身形不稳,手中端的茶杯摔落在地。是啊,是啊,他如此任性妄为,如此暴怒无常,不是暴君,难不成是贤君吗?
“那我的妻子,是否有法可救?”
方士沉吟:“以命换命。”
“我如何?”
“皇子命贵,不止能换命,还能再换些东西。”
傅纪忪眨眨眼,落下一滴泪。“方士,把她送回十年前我初见她之时吧。”
“那皇子就只能活到十年之前了。”
“这样也好。”
穆蕖正迷糊着,却有人掀开了被子,不一会儿,有人躺到了她身边。
她睁开眼警觉地瞧着他:“傅纪忪,做什么?”
“阿蕖。”他似是喝醉了,话也说得迷糊,“我真的欢喜你,真的,你抱抱我可好,就一会儿。就一会儿。”
穆蕖闻言,犹豫了许久,伸出手轻轻地拥了拥他,抚了抚他的背。
“好。”
双眼一闭,便不知身处何处了。
(捌)
景庆六年,暮春。
穆蕖在郊外骑着马,好像有一瞬间的恍惚,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是好像有些悲伤。
她勒了马对张谨辰喊:“张谨辰,你又输了!”
他笑,笑起来真好看,她的脸好像有些热。
“还不是我让着你。”
“好啦好啦,知道了。”
他们并行走着,两马缓缓踱步,到最后就几乎依偎在一起。
远处,有人一直在看着她。与她没有什么干系,重要的是张谨辰待她极好。
她半年后便要嫁与他了。
这么想着,穆蕖有些羞。
(玖)
梁景庆六年,八皇子傅纪忪于巡查江北军营时遭人暗算,亡。
那一年,有故人归,也有故人再也不归。
故人归于暮春老透的春光,吟成一句暮春令:春老透,人空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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