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眠

1

他从梦里挣扎着醒来。

尽管墙上挂着的温度计显示室内温度为零下一摄氏度，他却全身大汗淋漓，甚至连被子都湿了个通透。

他起身坐在床上，和往常醒来的情景一致，一阵恍惚。

可是和往常情形不同的是，这些天来他头一次觉得空气混浊得快要让他窒息，而昏暗的环境也让他尤为不舒服。于是他直起身，光着脚踏过地板上的一堆垃圾，走到窗前。

拉开窗帘，尘土扑簌簌地落下来，在不大的空间里张牙舞爪地争夺着自己的领土权，呛得他连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同时突然刺入眼睛的强光又让他有一阵子失明感。但似乎一直疲乏的身体突然间有了些精力。

可是，窗外雾霾，从16楼望下去白茫茫一片，就像是他仍在梦里不曾醒来一样。这让他不得不放弃了开窗的打算。

窗台上的铜钱草枯萎了多半，而另一盆文竹已经干黄成了一件不折不扣的艺术品。至于剩下的那盆水培绿萝，也在发黄的水里苟延残喘。

多久没出去了，他想。他不知道。

什么时间了，他又想。他还是不知道。

墙上的时钟早就定格在了7点42分。手机也早在孤独地消耗完最后的电量后，滴滴响了两声后陷入深度睡眠，不知所踪。

于是他进入了冬眠。而他的粮食储备则是之前母亲在冰箱里为他储存的食物。那天他关掉了客厅里的电闸，厨房里的水闸和煤气，选择卧室作为他的栖息地。

地板上的啤酒罐已经堆叠成小山丘的形状，嵌着母亲黑白照片的相框被压在了这堆罐子下面。其他速食食品的包装袋也不留缝隙地铺满了整个地板。照片上有了些许的啤酒渍，同时也因为浸了水而有了些许变形。

前前后后忙完母亲的葬礼，料理了繁杂的后事后，他便陷入了迷茫的状态。而这些天的忙碌又让他有种被剥皮抽筋的错觉，巨大的孤独感突然把他给吞噬了。

这大概是他20多年来经历的第一次亲人的离世。

祖父祖母和父亲的去世都离他太遥远了，记忆早就消失殆尽，可母亲的离开却让他永远失去了家。当归途的终点变为了冷冰冰的空间，当世上再也没人会无理由保护他，他突然就又成了那个当初孤零零来到人世间的孩子，他感到无助，他嚎啕大哭，然而现在就算他把泪水哭干也再没有人来喂他香甜的乳汁，把他轻轻放在怀抱里，摇啊摇。

所以他选择冬眠，打算直到冬天过去，打算直到春天来临。

其实，期间是有人来找过他的。可是屋子的窗户一直黑着，几波人反反复复敲门无果后不得不放弃。毕竟他们也有他们的生活，所以他也逐渐给淡忘了去，淡忘到了人们的聊天里，淡忘在公司人事部的开除信里。

直到这一天，他终于醒了。

2

母亲是突发心脏病去世的。

出事那天是农历十五，按照家里的一贯传统，晚饭应该是母亲包了一下午的饺子，他最爱吃的白菜猪肉馅儿。

那天他过得颇不顺利，公司因为他的纰漏失去了一个大项目，他被骂得狗血淋头，领导还嚷嚷着要扣他一个月工资。下班骑车回家时又摔了个大跤，整个人栽进水沟里不说，才买不久的手机屏幕还摔得裂了缝。

当他终于好不容易狼狈到家又迎上母亲劈头盖脸的唠叨，嗔怪他这么大年纪的人还这么不小心。他心里升起一股子无名火气，扔下脏透了的外套和公文包下楼去。

他就这么漫无目的地乱走着，走出了小区，走过了好几个红绿灯，走到空无一人的河边方才停下。这期间母亲给他打了好几个电话都被他给忽略了。当他吹够了冷风，肚子开始抗议的时候，他才冷静下来终于打算回去了。

这次母亲的电话打来他终于按下了接听键。

喂，妈。

喂，你是病人家属吗？病人有急性心脏病现在正在医院抢救，情况不乐观需要家属过来……

他突然感觉眼前的世界全部黑了。只剩手里的手机夹杂着电磁波的声音传出来。喂，你还在吗？喂？

3

他每晚都在做同一个梦。

梦里母亲对着餐桌上的饺子发呆，在给他打过好几个电话后心里一着急便许久犯了心脏病。

母亲栽倒在地上的样子一遍遍在梦中重播。每次他总在这个时候惊醒。

他被巨大的悔恨所吞噬着，让他不知所措。他喝酒，他哭，他回忆，可时间久了他的感官以及他的感受便坏了，吃饭最终是为了活着，他感受不到任何东西，他索性自然地进入了冬眠状态。虽然他还是会惊醒无数次。

在过了不知道多少天后，当冰箱里再没有任何食物和饮料时，他终于感受到了久违的饥饿感。伴随着饥饿感后面，其他感觉也慢慢复苏。他开始感到冷，感到室内空气的混浊，感到环境的暗以及心里的痛苦。

他从冬眠中醒了。或者说冬天没走，他却不得不从冬眠中醒了。

他打开所有水电暖煤气的开关，翻箱倒柜地找出了压在枕头下的手机充了电，收拾打包了所有垃圾，把馊了的衣服扔进洗衣机，洗了热水澡……做完这一切后，他点了份白菜猪肉馅饺子的外卖，然后望着照片里的母亲，泪湿眼眶。

母亲对不起。

这么多天以来，他终于把这句话说了出来。

4

睡着时他还是做梦，梦里依旧是和往常一样的场景。

只是这次当他觉得自己要再一次惊醒的时候，他却在背后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

他转过身，看到了母亲。

他刚要张口说话，母亲却先笑了，唤了声他的小名。

他跑过去，紧紧抱住母亲。母亲哼起他儿时爱听的摇篮曲，和他儿时一样，轻声告诉他别怕。他感到莫大地心安，然后沉沉地睡去。

醒来时候已经是早上，阳光暖暖地洒在他的脸上。

他觉得春天似乎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