串起那些临终的脸（十六）

不管内在如何高尚，精神如何纯净。毕竟装在一个肉体凡胎里，虽然没有唐僧哥哥那般美味能被妖怪想出一百二十八种吃法，但是自然规律就是人要吃人，不是，人要死掉，天道不可逆。

和尚，尼姑，道士，喇嘛，尤其在胳膊大腿胸脯满天飞的夏天，这些长袍加身的修行者们，总是显得特别扎眼。喇嘛金红配，道士萌萌的发髻，和尚尼姑的灰袍和智慧的头顶，总是别样的风景。他们带着信仰而来，但是并没有全等着信奉的那人来拯救，而是科学的选择西医。我其实挺诧异。当然在住院期间，他们依然要打坐念经辟谷朝拜祈祷之类，甚至还要给病友传道授业解惑。级别最高的大和尚，真是坐着豪车，拿着手机，有小和尚伺候着来的。群众们总是忍不住围观，他们也很适时的传诵他们的信仰。人聚集的多的时候，一个屋子都装不下了，感觉就差在病房里开坛做法了。

他们不挑剔。对房间安排，同屋病友是打呼噜还是放屁，一边抠脚一边吃饭，都不在意。对治疗也不多问，一解释就明白，小护士见了这样脱离世俗的人难免紧张，扎针没扎上总是有的，但是从没有听他们龇牙咧嘴叫唤过。平静祥和的气氛，总是在他们周围萦绕蔓延开来。

你们说，我下面要先写哪个死好？

说来这类病人断断续续也收过不少，但是一个死的都没有。我师父也没见过。主任都没见过。竟然没有人给这些长袍人，送过终。主任唯一一次见过一个快死的，最后人家还是走着出了院，说要回山上去坐化。我见过的唯一病情最重的是那个有小和尚伺候的大和尚，应该是戒律院首座之类的级别。病重的时候，基本下不了床，但是仍要念经诵佛。不知道念的金刚经，心经，大悲咒还是什么。小和尚们也在他周围一起念。佛珠在手，转啊转，念啊念，反正最后大和尚就这么慢慢的被医生治好了，我们认为基本上都是医术昌明的结果。

但是一个都没说死，这不符合我文章的主旨啊。

下面我们讲第四十个。

大和尚同屋有个病人。柳先生，其实在大和尚住院之前，柳先生就住过两次院了。关于柳先生的病，肝纤维板层癌，是我唯一见过的他这么一个。虽然他得的仍是肝癌，但是不同于其他绝大多数肝癌病人有乙肝或丙肝，或者至少也有个酒肝或者中毒病史。柳先生什么都没有，据说从来不喝酒，不抽烟，一直健康，还挺注重养生。按他自己的话讲就是这么莫名其妙的得了这么一个病。

你要是百度就能知道，板层癌非常罕见，多发生于年轻人，预后通常比普通肝癌要好的多，生存期长。但是，就这么倒霉，柳先生身为一个中年男人，得了一个罕见的板层癌，然后发展还非常迅速，治疗效果不好，进展凶猛。大和尚住院遇见他的时候，他离死期其实只有一个多月了。当然那时候我们谁也不知道。柳先生自己也是相当纠结，到处问别人，怎么就让他得了这么一个倒霉的病，说是万里挑一，也不过如此了。

换成任何一个凡人如果处在柳先生的境遇，恐怕都会怨天尤人。柳先生每天都要问上几遍，为什么。自然他也问了大和尚。柳先生和大和尚谈了很多，当然通常高僧都是话很少，主要是听，最后对关键性的问题做总结发言。柳先生在和大和尚谈过话之后，变的安静了，以前脸上好像总带着一股怨气，说话举止都是哼哈摔打，看什么都不顺眼，说白了就是一个字，烦！跟着大和尚以后，开始每天念经，念念还要想想，每日三省其身。

病情趋于平稳，柳先生的面相也平和了许多，看来大和尚和他谈话起了很大的作用。我年轻好奇，忍不住想窥探这其中的秘密。有日得闲，跟柳先生提起，他到底和大和尚讲了什么？大和尚又给他解答了什么？柳先生说，他一直自认一生虽然没做过多少好事，但是肯定没做过坏事，甚至都没有不好的生活习惯，不应该生这样的病，遭到报应。他就去问大和尚，为什么他会有此劫。

那大和尚是怎么说的？

柳先生说：“方丈问我，如果明日就是我的死期，那么这一生是否问心无愧，又了无遗憾？我心里就觉得咯噔一下。其实从生病以来，我心里一直在想我这辈子还有好多好多事情没有做完。全都是遗憾，但是总有种侥幸心理，也许病哪天就好了，我还可以好好发展我的公司，接着挣更多的钱，送我儿子移民去国外，给他娶媳妇。方丈这么一说，如果我明天就死了，我脑子里只想起我妈。”

“我爸早死，我是独子，我妈一直守寡辛苦把我养大，后来我自己一个人从深圳开小工厂做大了以后又到北京开公司想让我妈跟我到北京来享福，谁想到她找了个老头要改嫁，我心里不同意，又不好说出来，后来就赌气没回去过，生意也忙，也根本没时间回去，哪知道她得了骨癌，一直没告诉我，那老头在她临死前给我打电话通知我，我当时正在马来西亚，等我赶回到家，我妈已经死了，她死之前我们已经三年没有见过一面，没有说过一句话。我这辈子最愧疚的就是没能让我妈过的开心，最遗憾的就是连她死时最后一面也没见到。这件事这几年来我一直憋在心里，也许我这病，就是因为这个得的吧。唉。。。。”柳先生红了眼圈，长叹了一口气。

但是病已经得了，大和尚有没有讲还有转机，或者破解之法？当然从我医生的角度看，这是概率极低的事情，但是毕竟百万分之一，也不是零，谁也说不准真会遇到奇迹。柳先生说，方丈的原话很深奥，没能全懂，大概就是戾气太重，放下执念之类，让他每天诵经。不过这些日子念经之后，确实觉得心情平静了很多。以前总是如热锅蚂蚁一样，想着自己快死了，公司还有多少事情没有处理，手下那些人都觉得不靠谱，然后觉得天不公，他这么努力生，偏要让他死。现在想想，也许就是因为自己总是对世间一切充满敌意，才会被剥夺了留在世间的机会。

大和尚病情变重了，柳先生也停止了念经，他觉得和尚天天念经还不是一样救不了他自己。又赶上柳先生公司出现重大问题，他就出院去处理事情去了。等到再入院时是被人从机场抬着回来的，据说是去外地跑经销商违约合同的事，又赶上原料供应商来追债。总之跟人大吵了一架后，就头晕恶心，好不容易上了飞机坚持到北京，下了飞机就昏的人事不醒，赶紧送来看病。

大和尚经过治疗，恢复了七八成的样子，就出院了。柳先生则再也没逮到机会和大和尚聊一次天，最终死去了。死时只有老婆在身边，儿子在国外念书，他妈说孩子要考试，没敢告诉他，他爸爸的事。我想，柳先生的儿子肯定会因为这件事后悔一辈子。

四十一

小五是家里的独子，上面有四个姐姐，父母早都不在了。他算是姐姐们养大的。小五在工厂上班，是他爸死后，工厂为了照顾就让他顶了他爸的岗位。每个月开几百块工资，哪够他抽烟喝酒打麻将炸金花的，发了工资十天就花没了，然后就靠管四个姐姐要钱度日。好在姐姐们都嫁的不错，生活都是小康及以上，尤其四姐夫是开公司的，家里富裕。四个人养他这一根独苗，也不费力。姐姐们都惯着宠着，任他就这么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只管吃喝玩乐一直长到34岁。

关于小五的病是怎么发现的，说来也是奇特。几个姐姐都有自己的家庭和工作，平时都是电话联系，要钱就打卡里让他花。他二姐住的近，就每周去小五家里给他洗衣服收拾屋子。这天周六刚好去小五家，小五不知道又去哪里玩了，他二姐准备给他洗衣服，看到裤子上腰带还没解下来，取下一看，发现这腰带比上个月多打了一个眼，皮带折痕显示常穿的扣眼挪到最里面新打的眼上去了。二姐记得清楚这皮带是她买来送小五的生日礼物，常用的应该是从里往外数第二个眼的。

不要小瞧女人的观察力和推理力。小五二姐立刻给小五打电话让他回家，然后这么一看，小五果然瘦了一大圈，他自己还混然不觉，只是觉得衣服都肥了，正准备让姐姐们给自己买新衣服。一个月消瘦这么明显，二姐觉得估计不是好病。连忙联系其他姐妹送小五来到医院。超声结果是巨块型肝癌。姐姐们得知消息，都悲痛欲绝，家里就这么一个儿子，真是搁在手里怕掉了，放在嘴里怕化了，谁想到长到34岁，媳妇还没娶到就得了绝症。然后再化验，小五是乙肝感染后肝癌。我劝他姐姐们都去查查身体，乙肝在中国，很多是母亲传给子女的。小五四姐这时才说，她和二姐都是乙肝携带者，以前体检说没事，其实他们父母都是肝病去世的，但是老大和老三就是健康人，万没没想到小五会因此得了肝癌。

肿瘤也喜欢年轻力壮的小鲜肉，越是年轻，越营养丰富，血肉鲜美，肿瘤长的越快。当然时代在进步，小五的肿瘤也不是一点治疗方法都没有。先做介入栓塞化疗让肿瘤缩小，然后射频消融用热力烧死肿瘤细胞，等肿瘤缩小到一定程度，还有切除的可能。不过小五可能命不太好，等着排期介入治疗的时候，刚巧医院的CT机器坏了，结果晚了一周才做了治疗。之后想转外科手术。又赶上外科手术室装修，手术排期延长了，当然对于医生来说，耽误的这几天，对于已经长在身体里几个月的肿瘤和长在身体里34年的乙肝病毒来说，可以忽略不计。可是家属和肿瘤细胞可能不是这么想的。

小五姐姐们着急的心情，我很能理解。她们不想干等着，就到处托关系找人，联系了各家大医院各个专家，试图尝试所有中西内外最先进的办法，不计一切代价。小五是做了很多治疗，肝癌真的缩小了。也接受了肝部分切除手术，但是术后没多久就发现了肺转移，而且那些转移的小瘤子来势汹汹，铺天盖地席卷了双肺，很快就憋的小五不能正常呼吸。

姐姐们在听了医生一遍又一遍解释，预后非常不好，生存期不会太久之后，渐渐接受了这一现实。她们开始琢磨怎么能让这小弟弟，短暂的人生少点遗憾。他二姐甚至跟我说，小五没结婚，这辈子都没尝过女人的滋味，至少该找个女的陪他一晚，让他开开荤。我心想，也许他已经开过荤了你不知道呢。再说他现在这身体，恐怕心有余而力不足。当然医生肯定要站在正面，回答家属的问题，为了健康着想，不宜剧烈活动。小五平日说话弱弱的，还算温和，憋的不能喘气了，就脾气暴躁的很，对几个姐姐骂骂咧咧，爱答不理。

最后，小五被肿瘤剥夺了呼吸的能力，说是活活的憋死了，也不为过。被逼选了最痛苦的死法的小五，他临死前的样子每日每夜都刺痛了姐姐们的心，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呵护了34年的弟弟撒手人寰，在痛苦中死去，带着万般遗憾，死不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