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顺德的那一天,我下了长途汽车,在公交车站研究良久,才上了一辆大巴。车里空荡荡只我一个乘客,司机问了我两遍,我回:“我听不懂,能讲普通话吗?”
然后,我惊奇地发现车开进了一个大院,周围全是各路大巴,原来我坐反了方向,跟人家回了总站。
司机着急地跳下去,找了几个人在呱啦呱啦,一会又拉了一个人来跟我讲话。那人的普通话虽然磕磕绊绊,但终于能听懂了。我说了目的地,他热心地指引我上了即将发出的车,并告知司机记得到站通知我。
就这样,开始了我走出校园的生涯。
那时每天工作超过八小时,靠两条腿上下班,却并不觉得累。下班后,走在路上,常有开着摩托车经过的同事,不论熟悉不熟悉的,脚一撑停下来,叫住我问一声:“你住系边?送你返去啊。”(你住在哪,送你回去)
我便跨上后座,任风把我的头发吹乱,甚是舒爽。头盔……是什么?
时间长了,她们有些人会把我带回家,反正阿妈煮了饭餸,也不少我一双筷子。
一煲老火靓汤,一碟蒸鱼、一碟蒸鸡、一碟蒸排骨,再来上一大盆青菜,是最家常的饭菜。有时,还会端上一杯阿爸自酿的梅子酒。每家的口味虽然多少有点差别,但那种清香和温馨却是一样的。
有一回,我上午要去最远的镇上办事,中午赶不回单位吃饭,于是跟同事打听路途中有什么小吃店。同事说不如去我家吃饭吧?正好经过。
那一餐,桌上五菜一汤,让我们扫得精光,饭锅也见了底。平时请人吃饭总要说上几句客套话,比如“多吃一点”、“别客气,当成自己家”之类的,我们没让这话有机会出口,她妈妈由头到尾看着我们在狼吞虎咽,只努力掩饰着脸上惊叹的表情。
那时年轻,吃上一顿好的,便觉得幸福。
吃的人家多了,我发现各款不锈钢盘是顺德人家厨必备。除了汤,其余的菜一律可用不锈钢盘盛出。这大约是因为顺德菜以蒸制为主的缘故,不锈钢的材料导热既快,又结实耐摔,比那些漂亮的盘子要实惠许多。
于是我也买了一堆盘子,开始学着做顺德菜,只是总不大成功。并不是调味有多么复杂,最难得的是新鲜。当日采摘的青菜,刚从池塘捞出的鱼虾,对于一周才去超市采购一次的人来说是不可得的。
有一回,我在某私房菜馆吃了一味盐油鱼,对其鲜嫩爽口念念不忘,于是找同事老吴要菜谱。
老顺德人都是家常菜的高手,老吴花了二十分钟细致地给我讲解:选鱼、下刀、调味,以及鱼可在何处购得,若忽然有其他饭局导致鱼不可当天吃该如何紧急处理等等。我整整记了一页纸后才被放回。
一大清早拎个桶去早市买活鱼,这是我无法想像的,因此做鱼的事便搁下了。谁知不但老吴,连老陈、老梁等人见到我都会问上一句:鱼整着没啊?我只好讪讪地蒙混过去。
然而,老吴并没有放弃对我的教化,特地让我去他家吃了一餐午饭,由头到尾演示了盐油鱼的制作流程,结果自然是盆干碗净。
大家吃着餐后水果,聊着中美关系时,我又不长记性地表示喜欢上了他做的沙姜鸡。临走时他从地里挖了块沙姜让我回家种去,同时再三嘱咐如何选购新鲜的小活鸡。我的内心是感动到崩溃的。
老吴退休后,我终于找同事帮忙弄了块菜地,又要了许多菜种、秧苗,种了姜。待他再问起时,我总算有了个交代。
顺德作为世界美食之都,各色食肆数不胜数。不在家做饭的时候,同事聚餐是常有的事。
大家并不AA,而是自觉地轮流请客。有段时间,我忽然发现自己好久没埋过单了。下一回,我主动掏钱结账,他们却仍说还没轮到我。我仔细一想,恍然大悟。
那时我贷款买了房,又生了孩子,父母都过来了,费用支出骤然增大,每月余钱有限。我大而化之,同事们却都放在心上,自觉把我的买单权给跳过去了。
在这样平淡温和的相处中,我慢慢地变成了一个顺德人。虽然“德语”说得不地道,做的饭菜风格也是混搭,然而大家的大小喜事都会叫上我,送嫁迎新、父母寿诞、孩子满月、自己升职……
在这里,参加喜宴并不是一件让人有压力的事,不需要担心礼金,因为不收。
为了礼貌,我会封上一个红包,写上吉利话,到了交给主人。绝大部分时候,他们会推回来,说一句“有心了”,就行了。若执意让他们收下,他们会撕一个角,再退回来,表示心意已经到了。
母亲原本不大适应这里的生活,毕竟语言、习俗和饮食都有很大的差别。可是慢慢地,她也喜欢上这里,甚至不再说回家乡养老的事。
她告诉我,以前去市场买菜,多愿意找外地人的摊子,因为说话能听得懂。可是后来一对比才发现,外地人常有短斤少两,以次充好,而顺德本地人不但给得厚道,还会热心地告诉她这个材料要怎么做才好吃。
于是,母亲通过学习跟邻居做了地道的鲮鱼丸子,在我生孩子后甚至煲出了口味纯正的姜醋。
现在,有外地同事来此落户时,我已经可以充当文化交融的桥梁。
前两天,我在朋友圈了发了个消息,随机收集大家在自家做的顺德家常菜的照片。上百张照片发过来,不出所料,餐具中依然是不锈钢占据了主流。
世事变幻,顺德也几经起落。愿这城中的人家始终保持这般纯朴、温馨的文化,不落庸常,不随波逐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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