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摔门而出到现在,已经过去好几个小时了。太阳已经完全看不见了,月亮隐在几缕薄云后,散发出惨淡的,毫无生机的光。地上开始变得沁凉,李淇澳斜斜地倚靠在墙上,沉默地望着天,眼神却是涣散。他两条腿完全的舒展,肩膀无力地向前耷拉,仿佛是角落随意生长的一只倭瓜。这是他一个人的秘密基地。无论受了什么委屈,他都会一个人跑到这天台来,谁也不知道。
十三岁第一次来这,只是因为玩着手机按错电梯,误打误撞按到第二十六层楼,他还记得,电梯门打开,楼道里是灰尘特有的闷闷的味道。他低着头习惯性地出电梯向右手边走,走出好几步,这才觉得楼道昏暗异常,抬头一看,眼前只有一扇用铁链子锁起来的的铁门,铁链子松松的扭曲着缚着门,铁门豁开一个口子,一竖条白光透出,照亮了一束漂浮不定的尘埃。李淇澳掰着铁门朝里望了望,里面似乎是个空空荡荡的天台。他顺手扯了扯铁链子,锁没扯开,倒沾了一手的铁锈,李淇澳撇撇嘴,在旁边的白墙上用力擦了几下,转身按了下楼的电梯。
有一日,他在家打游戏,团战正酣畅,没注意到关门的声音,母亲重重的把买的菜搁在桌上,扯开嗓门由远及近:“你知不知道你马上初三了,作业做完了吗?我给你买电脑是拿给你学习用的,不是叫你天天打游戏!狗屁崽子!”放在以前,李淇澳早就手忙脚乱地关了电脑,从墙角的书包里抽出练习册。但今天,不知道是这场团战异常激烈,还是暑气给他带来的无来由的心烦意乱,他偏装作没听到,仍旧脖子前伸,嘴巴微微张着,右手鼠标不断点按,看屏幕爆发的炫丽的技能。
不多时,母亲一把扭开门冲进来,门板重重的撞在墙上,冲着李淇澳一阵吼叫:“打打打,就知道打,你看看人家……”李淇澳没有心思听她说话,一心只想血槽要空了,得打怪掉点道具补血槽。直到电脑屏幕“啪”一下黑掉,李淇澳的瞳孔放大,一时有点懵,随即鼠标一甩,扭头怒视母亲。耳边依旧是没有声音的,只看见母亲的嘴巴兀自瓮合翻飞,她额头上粘着擦汗的纸巾碎屑,发际线很高了,鬓角的头发被汗水扭成一股一股黏糊在脸旁,脸颊晒得微微发红,纹后褪成老气的青黛色挑眉,整张脸显得浓墨重彩,更为面目可憎。李淇澳“腾”地一下站起来,走出房门,却还是听得见充斥在整个屋子的女人的吵嚷声,他下意识地走向门口,随便把脚塞进球鞋里,也不管后帮被踩得下陷,只想赶紧冲出满屋细细密密的蛛丝网。
“砰”一声甩上门,李淇澳按了下行电梯,到了一楼,电梯门打开,他跨步出去,只是漫无目的地瞎走。正是晚饭前的空当,小区里上班族面无表情的快步走向一栋栋单元楼,穿着睡衣提着菜的家庭妇女大声地寒暄,坐在长椅上的老头子老太婆正拍着腿站起来,大声叫着孩子的乳名,“回家吃饭啦”,而小小的孩子们则是成群疯跑、大笑着,这正是小区最热闹的时分啊。李淇澳随便找了个长椅坐下,习惯性地摸手机,却发现手机、钱包什么都没拿。空坐了十来分钟,来来往往的人让他觉得自己看起来莫名的尴尬,他慢慢站起来,还是钻进了自家所在的单元楼。19楼。按下去的时候,19楼右边刚好是26楼。他想起了那个被锁起来的天台,那道从门缝里析出的浮动的光,那被他抹上锈迹的白墙。来不及多想,完全出于冲动的,他伸手挡住合拢的电梯门,兴奋地几乎是小跑着右转出去,记得的,是的,小区门口池塘里有大块大块的鹅卵石。李淇澳捡了一块恰当的石头,带有一点棱角,大小又刚好趁手。人们只看见一个少年匆匆拾了一块鹅卵石,却没看见他眉间跃动的兴奋,和他不由自主在空中抛来抛去的石头。
26楼。一样的铁索,一样的光线,锈迹淡了,仍在墙上。李淇澳没费多大劲就砸开了那把锁。铁门打开,光一下子涌出来。天台真敞亮啊,暧昧的黄昏,给天台镀上一层浅浅的光,显得几分温存。不知哪里的角落传来电梯运行的轰隆声,红色的水管大喇喇架在地面上,角落里青苔野蛮生长。他几乎是扑向栏杆,从上而下眺望,小区人少了很多了,他觉得自己仿佛抽离开来,用上帝视角在看底下蝼蚁般的人。
第二天,天台上有了一把新锁。这把锁,是他放学路上特意买的。
而如今看来,一切就是个错误。
如果他不发现这个天台,就不会无聊的时候常常到这个秘密基地跳舞、喝酒、抽烟、涂鸦;如果他不发现这个天台,就不会喜欢上用抽离的上帝视角看芸芸众生的感觉;如果他不发现这个天台,此刻他就不会如此有飞身下去的冲动——如果你不在意我的存在,不如让你欣赏我的缺席。在天台的栏杆旁,常常会有让他翻过去,跳下去的欲望,那种居高临下的快感,那种在众人眼中轰轰烈烈的出现,那种短暂的想象的飞翔的自由,都勾起他翻身下去的欲望。
李淇澳捏瘪喝干的最后一罐易拉罐啤酒,捡起火机和烟盒,身体摇摇晃晃地走近栏杆,脑子里却清醒得不得了。他摸出烟和火机,火苗窜出,白烟升腾。半支烟抽下来,脑子里反而清醒了几分——发不发现天台,终究是想要一死的。无论是从天台跳下去,还是别的什么方式,跳河,割腕,卧轨,终究是要一死的。只要那个事实不变,他终究是要死的。
十九年来,这个家都让他觉得信任,依赖。即使母亲身上永远有着小市民的精明计较,父亲永远懦弱无为,但起码每天回家,都有热腾腾的饭菜等着他。小的时候,有一次数学莫名其妙考了57分,这在当时的他看来仿佛是天般的大事,母亲虽然狠狠地训了一顿,虎着脸一整天,但照常接过回家脱下的臭袜子拿去洗,照常认认真真地做了一桌饭菜,甚至打电话叫父亲捎了一瓶平时不让他喝的可乐带回家。他又想起,高三的时候,他是住读,学校压得紧迫,食堂饭菜又实在难以下咽,母亲每天十点开始做饭,十一点从家里出发,十二点到学校门口,十二点十分,上午放学,别的同学三三两两不知道该吃什么,他则已经快步走出校门,期待着母亲手里的三层保温饭盒里面装着什么了。学生时代,母亲天天送饭,无疑是展现优越感的最佳方式。至于父亲,虽然缺席太多他的成长,但为人周到,体贴,会在生日的时候发长长的祝福短信,会在出差的时候给他带新奇的小玩意儿。
可是他从来没想到过,原来这份爱并不如他想象中那么坚不可摧。就在几个小时前,发生的事情太过激烈,在脑海中像门口被撞翻的花瓶一样裂成无数碎片。一把被推到地上母亲惨然的面色,“变态”“恶心”的指控,父亲大推扯着叫他滚出去,一脚踢到肚子带来的钝痛。此刻夜幕下天台静谧安然,脸上火辣辣的指印、血痕,腿上的淤青,却清清楚楚的记录着刚刚急速如梦的一切。
他不是没有试过成为一个“正常人”。但却是徒劳的。
李淇澳长得书生气,一米七六的个子显得适中,面庞干净,眉眼都是温顺的样子,睫毛长而黑,直直的向下垂着。大一那年,有一个新生研讨课坐他后面的女生要了他的微信。女生每天都跟他扯一些有的没的,试探着他的感情经历、三观,他倒也算是健谈、风趣,二人你来我往便熟络了不少。他从来没有说过半句逾越朋友身份的暧昧的话,倒是女孩先沉不住气了,邀他去看电影。他想也不想便一口回绝,因他知道看电影是感情的前兆。或是觉得面子上挂不住,咄咄不休地问为什么,他敷衍地推说有事,女孩子就说可以改期。他想了一想,出于自己内心的打算,鬼使神差的答应了——或许自己也能喜欢上女孩子呢。看电影时,女孩子偷偷拉了他的手,可他毫无心跳加速的感觉,只觉得无趣,甚至反感。这只女人的手,太细,太嫩,太软,他不喜欢。
这件事一开始就是错误的。他忍不住责怪自己,为什么会觉得父母那么无条件的爱自己,就会包容自己的一切?原来父母的爱是有界限的,他想起母亲发抖而变形的面庞,父亲说要打醒儿子的怒气冲天……这事情一开始就是个错误。我为什么要告诉他们呢。李淇澳懊丧的摇着头,自己已经变成了父母心中的怪物,变态,“你怎么不去死?”母亲的这句话,让他鬼使神差的上了屋顶。是啊,你怎么不去死?干脆去死好了。
夜幕降临,天有些微微的凉了。高处不胜寒,一阵冷冷的风吹来,他忍不住打了个激灵。酒精似乎上来了,浑身变得软绵绵,但意识却越发清醒。这事儿,其实也不怪父母,要怪就怪自己是个“变态”。要怪就怪高一那个男孩,让自己知道自己是“不正常”的。
初中的时候,李淇澳样貌清秀,个子不高,为人又温柔,爱和女生一起玩。长期在女生堆里,他对女孩子之间的勾心斗角争风吃醋再明白不已。这些女孩子最爱做的事就是拉帮结派,一个小团体就意味着要一同上厕所,一同吃饭,一同悄悄说其他团体的坏话。他知道女生寝室里偷偷压抑着的矛盾,他也对女孩子今天用最恶毒的闲话议论某个女生,第二天还是笑意盈盈地手挽手去上厕所清楚不已。相比之下,班上的男孩子一个个都跟没长醒愣头青似得,每天只会呼啦啦一同去打篮球,星期日返校下午四处交换作业,交友的唯一标准是兴趣,和义气。有几个酷酷的男孩儿有自己的女朋友,下课铃一打,就在女朋友课桌前趴着,殷勤地接水、讲题。体育课一下,他们一群人涌向小卖部,从人群中挤出来的时候,仰着头大口大口的喝着汽水,有的人早早发育的喉结规律的上下滚动着,另一只手温柔的把水递给自己的女朋友。有的时候,他会情不自禁看着那些男孩子跃动的喉结发呆。那时候,他觉得和复杂的女生比起来,这些男孩子可真可爱啊。
李淇澳身边女性朋友不乏,向他明里暗里示好的也有好几个。陈卉是班上公认的女神,长得好看,脑子灵光,成绩通常排在前十名,对自己非常自信,认定了的东西就一定要到手。这次,她认定了李淇澳是他的男朋友。没有人能够抵抗一个朝气蓬勃的花季少女的魅力,李淇澳也一样,就这样顺理成章成了她男朋友。交往之初,懵懵懂懂,两人整天黏在一起,李淇澳学着其他男孩子对女朋友一样对陈卉,陈卉也俏皮可爱。可不久之后,陈卉的公主病渐渐显露,对李淇澳颐指气使,因为一丁点小事发脾气,也许是晚上没有及时回信息,也许是某一天漏了一句晚安,也许是看她水杯空了没有及时接水,总之,都是在李淇澳看来不值一提的零星小事,他简直是兢兢战战的履行着做一个男朋友的义务。陈卉虚荣,暗地里喜欢偷偷攀比,看见班上谁谁谁穿了一件新款的运动鞋,就非要扭着爸妈给自己买,第二天再神气的穿到教室,还要假说:“我妈给我买的,我一点也不喜欢。”李淇澳觉得,女孩子真是复杂。和女生谈恋爱,真是没有一点意思。在一个星期二,李淇澳和陈卉分手了。那只是一个很普通的放学晚上,他送陈卉上了回家的公车,目送车驶开,自己又慢慢折返去另一家公交车站,手机屏亮了,他打开,是陈卉:“你太没男子气概了,我们分手吧。”他站在原地几分钟,有了一点点难过,但很快,他又耸耸肩合起手机——真是,轻松啊。
后来就是繁忙的中考,漫长的暑假,崭新的高一。
暑假里,浏览网页的时候,偶然看到男性裸体,他发现自己竟然有了生理反应,那时候,他很害怕很害怕,飞快的关了网页,但是不久后,却又无法抑制的偷偷打开。他想起, 初中时男生寝室组团看黄色录像, 他凑热闹看过, 并没有什么感受女, 反而对男的很好奇。他上网看了很久很久,终于看到一个词,叫“同性恋”。但似乎没有多挣扎,他就这样顺理成章的接受了这个事实,甚至有种终于找到同类的归属感。
高一下的时候,他分到了文班,男生只有寥寥几个。他经常和女生扎堆,大家也从不觉得奇怪。有一天早上在食堂吃早饭,他低着头玩手机,一个很高的男孩子右手高高的举着包子挤出人群,男孩的胸膛擦过他的肩膀,随即闻到一阵特别的香味,他一抬头,只看到男孩的半侧脸,高高的鼻梁,眉毛很浓,皮肤黝黑却健康。他不由得多看了几眼。这个侧脸,李淇澳记了很久。
文理院在学校的不同两侧,交集很少。有一天晚自习下课,他又看见那个男孩子,还是那个侧脸,抱着一个篮球,匆匆跑进男生宿舍B栋,他呆呆地站在原地,回过神来进了A栋。
以后的早饭,李淇澳特意起早,要一碗豆浆,一个包子,慢吞吞的坐在门口的一个桌子,慢慢吃到7:25,剩下五分钟从食堂到教室,运气好的时候,能看到他急匆匆的来,买好几份早餐,和朋友又急匆匆的离开食堂,从不在食堂吃早饭。在公用的男生寝室水房打热水时,他绝不穿睡衣头发凌乱地出门,他一定收拾的整整洁洁像是去赴一场约会——即使大部分时间见不到他。他偷偷打听到他叫刘博,是13班,没有女朋友,喜欢打篮球,数学很好,英语很烂……李淇澳终于确定,自己喜欢的是和自己一样性别的人。
高二了,这场暗恋持续了整整一年,这是一场说不出口的暗恋,这是一场没有结果的单相思。李淇澳从开始的偷偷看,唯恐被发现,到后来干脆直勾勾地盯着看,难免目光碰撞。刘似乎有所察觉,似乎偷偷躲他,只要和李淇澳共处一地,刘都会很快地离开。刘似乎在和朋友谈论他,他的朋友听他说了什么,目光投向李淇澳,带有居高临下的惊讶和一丝鄙夷。刘身边始终只有男孩子,他一直单身,李淇澳隐隐期待,期待他和自己是同类人。终于,这场暗恋结束于刘有了一起吃饭,一起下晚自习逛操场,一起逛小卖部的女朋友。那个周末,李淇澳回家时买了易拉罐装的酒,在天台上躺着,就这样静静地抽了人生第一根烟,那天晚上,天是深蓝,月亮很圆很亮,那是一个无风的夜晚。
此刻的李淇澳不禁抬头看了看天,一样的深蓝天空,却没有什么月色,只是一片苍茫。莫名的,李淇澳想起了十八岁那年参加堂哥婚礼时,他还没有告诉父母,看着台上一对璧人,母亲开心的说,儿子你以后结婚我们也大操大办一下。他勉强笑笑,举杯碰了碰父亲的杯,仰头喝了一杯。此时,李淇澳终于在这天台流下眼泪,在心里说出那时没有说出口的话:对不起爸爸妈妈,我这辈子可能都不会结婚了。
这事情一开始就是个错误啊。李淇澳想。自己是“怪物”这件事,不怪爸妈,不怪陈卉,也不怪刘博。
自己是怪物,可能是与生俱来吧。小时候爸爸总是不在家,妈妈性格剽悍,不准他和大院里的其他男孩子一起玩警察抓小偷,会在泥地里打滚弄脏衣服,他只好和院里其他女孩子一起玩跳房子、跳皮筋。男性,在他的世界里似乎都隔着一层距离,雾里看花,他对这个群体一直保持着克制和好奇。院里里大妈们都夸这小孩乖,不闹又听话,院里三分之一的女孩子都是他的绯闻女友,但他心里清楚,他从来没有对哪个小姑娘有过情愫,他甚至觉得自己和她们没什么不同。这事情一开始就是个错误。自己生来有病,我很抱歉,无怪他人。
夜很深了,烟快烧到手指,李淇澳掏出烟盒,里面空无一物。夜很深了,小区很清静了,不知道爸妈在干什么,不知道爸妈有没有到处找他。希望爸妈重新有一个小孩,颐养天年。
夜很深了,天台明明灭灭的火花灭了。十楼呆呆望着窗外走神的小孩看见对面楼房掉下来什么。
李淇澳跳下去时都想不明白,他和其他人有什么不一样。他正常的长大,正常地打各款游戏,正常地经历中考高考,正常地学习、交友,正常地吃穿住行,正常的长起喉结,冒出胡须,正常地进行一场无疾而终的暗恋。他和别人,到底有什么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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