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宓兮宓兮
我们家的大院里,就我们三个女人。
这日子也就恍恍惚惚地过去了十来年。
今个早,天才蒙蒙亮,娘就起了床。砍柴,生火,炖汤,再细致板牙地梳洗一番便骑车上了路。她这是要去村里最阔的邵家,那家的新媳妇上月刚生了小娃娃,可对这咿咿呀呀的小孩儿实在无可奈何,四下寻着能哄住这小儿的能人,我娘便自请去照看孩子了。一来是得些钱补贴家用,二来实是不想整天在家与我和小姨共处一室,得了空便要去别人家里晃悠晃悠。
我娘好似生来就是个爱往外跑的人,或许性格使然,娘也是个藏不住话的人。娘说她年轻时特别皮,总是和三两姐妹抓一把零钱就搭了客车往城里跑,也不和家里只会一声。娘就是在这一趟趟去城里的客车上遇到了我爹,俩人很聊得来,情投意合的,很快便订了亲,有了我,可后来爹在我出世前因为车祸没了,留下娘一个人把我拉扯大。我总是听娘说起她和爹的故事,却从未看过一张爹的照片,问娘,娘就会说:“人都没了,留照片干啥,烧了。”
总觉着我家太苦,娘没工作,只靠给人打零工赚钱,家里唯一的交通工具就是姥爷生前留下的自行车,娘也就倚仗着这辆“老爷车”,挨家挨户地奔波。娘唯一的妹妹,也就是我的小姨,自我记事儿起她就是疯疯癫癫的样子,有时候可以安安静静地坐在家里缝一天的布鞋,更多时候她会在院子外面乱跑。她是疯子,可她从未在村子里伤过人。
小姨一出门,总是一天不着家。
她常去的地方,就是后山沟。
村里人都不会时常提起后山沟,对大家来说那是不吉利的地方,因为后山沟里有一个天坑,都说是古时候天上的大石头掉下来砸的。后山杂草丛生,尤显得那天坑幽暗阴冷。小姨每次,都会从家里摸索一些吃的,抓几把米藏在衣兜里,一溜烟地跑进后山。娘叫我跟着她,到了后山,我却也只见小姨把摸来的吃的尽数丢进了天坑,然后就在天坑边呆坐,这一坐就是几近天黑。
天坑深得很,掉进去的任何东西,这辈子都不会摔出回响,也不会重见天日。
小姨坐在天坑边的时候,是我觉着她最美的时候,抱着膝盖坐在杂草上,大眼睛呼扇呼扇,呆呆地望着天坑,好像在渴求什么东西能从天坑里一跃而出,可疯子的世界谁又能懂。我只能等她坐够了,要跑出后山的时候,悄摸地先一步冲出去,在村子的入口等她。
入夜了,娘要洗三个人的衣服,正在院子里一边嘟囔一边捯饬。我就在屋子里给小姨擦脸擦脚。小姨解开自己的辫子,又捋了捋花衣裳的边角儿,安静地靠坐在炕柜旁。小姨圆圆的脸儿,生来便是惹人怜的模样,可娘说过,人呐越是好看,这命便越是苦。但我小姨这股子温柔劲儿,也从不惹人嫌,兴许能逃开这苦命呢。这会儿,小姨正看着我,好似要开口却又抿了半天嘴,终是用力敲了敲炕柜上的鸳鸯镜:“囡囡,你知道吗,这里面它有秘密呀。”小姨也不是头一次和我说这句话,可娘的柜子我可不敢碰,也不想碰。娘反复告诫我很多次不要乱碰她的柜子,我也不想平白惹娘生气。其实说什么秘密,我猜那里面左不过是娘和爹过去的小物件吧。
我没给小姨任何回应,兀自拧着手巾里的水。可偏偏这次,小姨兀自把柜子打开了。
“囡囡,你别不信我,你看!”小姨把手伸进黑黢黢的柜匣里拍打似儿地摸索着,莫一会儿她手里就握着从娘的柜子里拿出来的红布包,在我眼前儿摊开了布,那布上,托着两块长命锁。
一块金锁,一块银锁。
小姨突然间笑了起来,笑声甚大又凄厉,像是哀嚎,终是把娘招了进来。
“你这不听话的,干嘛把这个掏出来!”娘怒喊着,冲上炕,发疯了一样抓起红布包又裹好了锁,放回了炕柜里,回身一巴掌打在了小姨的胳膊上。小姨不笑了,胳膊上泛起了红印。屋子里全然静了下来,娘站在地上怒视着小姨,小姨别过脸去,揉着胳膊,我完全看不到她的表情。
过了片刻,小姨轻轻地,又哼起了调子,银铃般的嗓音充斥的屋子里每个角落,没人知道她唱的是啥,她心里总是装着很多不知名的新调。娘摇着头,冲那唱调子的女人留下一个像似哀怨的眼神,转身便走出了屋。
打那以后,我可没敢再提起这茬。
我一个姑娘家,自小娘就没有让我上学的打算,琢磨着让我学点儿女工,平时就在家照顾小姨,等成了年就早些嫁人,也给家里省口粮。
娘每天就这么念着,许是叨扰了哪位路过的仙人,过了些日子娘去给邵家看孩子的时候,还真就碰上了有求媳妇的。是邵家新媳妇的堂弟,这天邵家亲家母来看看孩子,和邵家婆婆说起这事儿,恰叫我娘听了个正着。
“囡囡,再过些日子你也就十九了。”娘坐在炕头,一边儿剪烛芯,一边儿和我叨着。烛火跳动着,躲着娘的手,明黄的火焰映在娘的眼珠上。“娘给你寻了户好人家,家里阔着呢,等娘得空了,带你去相个亲好不?”
被娘剪断了烛芯,这火倒愈发明亮了。
想着娘日后还要养着小姨,家里怎得也得有个“金靠山”不是?
“娘,我听你的。”
娘的脸上泛起了笑,很安静,在这烛火的映衬下又格外像我小姨的脸。娘和小姨眉宇间有很多相像,娘也总说我随她,好看。可我总觉得我长得更像小姨。
后儿一早,小姨又没了踪影,准是出去野了。
娘带我去了邵家,今儿便是和人家说好相亲的日子。对方是个很憨的小伙儿,比我年长几岁,现在在城南开了家小饭馆。那小伙儿蛮胖的,一笑起来浑身都颤颤。娘很中意他,“我们家囡囡能干着呢,给你饭厅打下手你绝不吃亏。”小伙儿点点头,一个劲儿冲我憨笑着。
这门亲事好像就这样定下来了,邵家也安排着,过些时候就把我接去城里,先在饭馆打着工,等到了年龄再办喜事。
“囡囡”,娘正拍着小姨睡觉,压着嗓子和我说“娘手里也没什么大金大银的,但总归是你要走了,明儿娘领你去置办点儿小物件吧。”娘轻抚小姨的头发,把她两鬓的碎发被别到了耳后,我看着娘和小姨,想到她们日后的苦日子,心里不忍。
娘还是领我进了城。
城里的商场很是凉快,地砖铺的也甚是光滑。就在这样一个让人舒心的地方,娘领着我穿插在人群里,看着那列在橱窗里的,被条条框框圈起来的数字,阵阵刺痛我和娘的眼睛。
“娘,走吧,你给我做双新鞋罢了。”
我娘的性格哪能空手而归,便把我的话充了耳旁风,硬是拉着我又走了一大圈。
可到底,我们娘俩还是什么也没有揣进口袋。
娘闷着声,同我去了回程的车站等车,临走,娘给我买了一支冰果。
我和娘坐在路边摊儿的长凳上,“娘,以后我进了城,定是每个月给你们寄钱的。”自打订了亲,我便每日惦记着我走后娘和小姨的日子。“娘,你要这么养活小姨到什么时候啊。”“到我死了。”娘想也没想,快人快语。
“可是娘,你若死了,小姨又该怎么过,何不现在把小姨也说个媒送人……”
“囡囡!”娘赶忙打断了我的话,抿了抿嘴,眼睛却也始终不看我。“你还记得娘柜子里两块长命锁吗?”我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瞪大了眼睛瞅着娘,听她讲着。
“其实那本是你的东西,银锁是你的,金锁是你哥的,你们本一下生是龙凤胎。”
“那我哥呢?”
“下地就死了。”
娘把这几个字儿甩出口,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死了好啊,不然现在还得给他说媳妇儿,咱家可没那油水,也就指望着把你嫁出去省口饭。”
我和娘上了车,回了家。小姨在门栏上坐着,看见我和娘回来,她咧嘴笑了。娘进了厨房,生火做饭,我领小姨进了屋。
邵家的小儿也渐渐长了起来,我娘再去看的时候已经抱不动他了。小娃娃白白胖胖,近来也不喜哭闹,邵家一高兴,给我娘的工钱也翻了一番。总归是快成了亲戚,我家和邵家也亲了起来。
进城那天,便是邵家要举家搬走的那天。邵家在城里购了楼房,雇了两辆箱货来拉东西,正好顺路把我也送去婆家。娘捯饬了一宿,把我的东西打成了包,第二天天一亮就把行李塞进了邵家的车里,人多物多,这一下子车里就没了娘的位置。
出门前,我给小姨擦了脸,小姨还在睡梦朦胧中,斜靠在炕柜上,腿上还盖着花被。阳光透过窗纸渗进屋子里,洒在小姨身上,她安静下来的时候总是这么美。我用手巾在小姨脸上轻轻蹭着,所擦过的皮肤还蒙着小水珠,不一会儿便干了,皮肤白净极了。
小姨嘴里轻轻嘟囔着,我坐在炕头悄悄听着,屋子里就我们两个人,这声音便显得愈发大了:“一生龙,二生凤,阿姐丢了儿进坑,我儿没在深坑里,为娘盼儿早转生。”我拧干了手巾,搭在盆边,倒是有些不舒服,小姨的心里竟装着这样悲的调子。
“小姨”,我喊着她,她抬起头,“囡囡要走了,你在家可要给娘省心。”她一直那样直勾勾地看着我,就像望向天坑的那眼神,仿佛要从我眼中勾住魂儿。我把盆里的水泼到了院里地上,多瞅了几眼我家大院,这便是真的要走了。
“嘭”的一声,邵家儿子关好了车箱门,娘拉着我,杵在车旁。
“囡囡,照顾好自己,莫让人欺负了。”
“我知道。”
“囡囡”,娘拉起我的手,放在自己手里搓了两下,“你若不是我亲生的,你还会回来看我吗?”可车旁吆喝声,轰鸣的电动机声,却扰的我没有听清娘的话。
“娘,你说什么?”
“没啥,娘傻了,想事儿太多。”
车子开走了,卷的路上的尘啊土啊都飞了起来。村子渐渐从我眼里消失了,我就这么离开了小姨,离开了娘。
过了些日子,在城里安顿了,每天帮着饭馆吆喝着卖包子和稀饭,本想着这潦倒的日子可是安稳了许多。可偏偏来了娘的信,捎来的竟是悲号。
娘说,我离家那天,小姨偷拿了金锁,不见了,后儿有人在天坑边找到了小姨的鞋。
小姨许是去哪野了,弄丢了自己,寻着那悲调子去了。
我家的大院里,从此剩下了娘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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