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氏篇第十六」1-2
【原文】
(续前)冉有曰:“今夫颛臾,固而近于费。今不取,后世必为子孙忧。”孔子曰:“求!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丘也闻: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夫如是,故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既来之,则安之。今由与求也相夫子,远人不服而不能来也,邦分崩离析而不能守也,而谋动干戈于邦内。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
【译文】
(续前)冉有说:“颛臾现在城池坚固且临近费邑。当下若不攻取,将来必为季氏子孙的祸患。”孔子说:“冉求!君子厌恶虚伪之辞。我听说:一个国家,不怕一时之贫,只怕取予不公;不怕人口稀少,只怕人心不安。因为取予公平终能消除贫困,社会和谐必能增加人口,民心安定方能国家安泰。若果如此,而域外之人仍不归服,那就实行礼乐、进修文明以使其归服;民众既来归服,就要使其安心(因此要不断进修文德)。如今仲由和冉求辅佐季氏,域外之人不归服,也不能修文明使其归服;国家上下离心、君臣离德,也不能以仁道收服人心。反要在国内大动干戈(意图以武力服人)。我恐怕季氏所真正担忧的,并非是颛臾(的威胁),而是鲁君(的清算)吧!”
【注释】
“费”,音“必”,季氏的封地费邑。
“君子”,此处指有德者。
“疾”,厌恶。
“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不说内心的真实想法,反用借口加以掩饰。意即“虚伪之辞”。“舍曰”,不说出来;“欲之”,即内心的真实想法;“辞”,借口。
“丘”,孔子之名。此为孔子自称。
“有国有家者”,一说“有国”者指诸侯,因诸侯以封地建国。“有家”者指卿大夫,因卿大夫以封地为家;另一说认为“有”附于动词、名词、形容词前,相当于词缀,无实际意义。如《荀子·议兵》中的“舜伐有苗,……汤代有夏”,以及《韩非子·五蠹》中的“当舜之时,有苗不服”等。故“有国有家者”即泛指国家。两者皆通,今从后者。
“寡”,此处应是指人口少,而非指财富少。
“均”,本义为公平、均匀。此处应是指制度公平,尤其是对民众取予方面的制度公平,而非指均贫富。因为即使在《礼记·大同篇》中,孔子也只是提出了社会保障与社会互助,并没说要均贫富。而且从逻辑上看,“无贫”也不等于“均富”;从义理上看,“无贫”亦无需“均富”。
“安”,此处应是指人心安定。
“盖”,因为、由于。
“无”,使……无、消除。类似用法如“有教无类”。
“倾”,指国家倾覆。“无倾”,使国家无倾覆之忧,亦即使国家安定。
“故”,仍、还是。如《古诗为焦仲卿妻作》中的“三日断五匹,大人故嫌迟”。
“远人”,指域外之人。
“修文德”,指施行文治。亦即修治典章制度,实行礼乐教化。“修”,整治、实行;“文德”,指礼乐教化。
“来”,招来、招致,使……归服、顺服。
“分崩离析”,此处应是指鲁国上下离心、君臣离德,而非形容国家分裂瓦解。季氏薄施重敛于民,是故上下离心;三桓瓜分公室、季氏独揽大权,是故君臣离德。
“季孙”,即本章开头所谓的“季氏”,其为鲁国“季氏”的宗主。“孙”是专用于宗主的尊称。
“萧墙”,面对国君宫门的小墙,又名“塞门”、“屏”。“萧墙之内”即指鲁君。
【评析】
上一回我们讲到,孔子批评冉有应为“伐颛臾”的不义之举负责。冉有辩称“伐颛臾”是“夫子欲之,吾二臣者皆不欲也”。但孔子随即以人臣之道严厉驳斥了冉有。孔子认为,为人臣者,第一必须要尽职,要“陈力就列,不能者止”。要么尽职,要么离职;第二必须要尽责,不可“危而不持,颠而不扶”;第三必须要担责。人君若所行不义或为政之效不佳,人臣必须要担负辅佐不力之责。好比“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监管者显然难辞其咎。因此,“夫子欲之,吾二臣者皆不欲也”,显然并不能为冉有脱责。
冉有继续辩称:“今夫颛臾,固而近于费。今不取,后世必为子孙忧”。从冉有的口气来看,难保冉有没有参与“伐颛臾”之谋。但冉有开始时却推说是“夫子欲之,吾二臣者皆不欲也”,这便不免有故意推托之嫌。
其实,孔子早已看穿了季氏“伐颛臾”的真实动机。当时季氏在鲁国独揽大权,并带领三桓瓜分公室。其行违礼悖义,毫无正当性可言。孔子对此尚且“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何况于鲁君?因此季氏很怕鲁君会伺机清算自己,所以才急于要消除一切可能不利于自己的隐患。费邑是季氏的封地,也是季氏立足鲁国的根本。“颛臾固而近于费”,一旦为鲁君所用,必将危及季氏的根基。宋太祖曾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乎”?所以季氏才会要“谋动干戈于邦内”,意欲“有事于颛臾”。孔子因而一针见血地指出:“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季氏真正担忧的,并非是来自颛臾的威胁,而是来自鲁君的清算。这才是“季氏将伐颛臾”的真实动机。“今夫颛臾,固而近于费”,只不过是“伐颛臾”的一个虚伪托辞,所以孔子斥责冉有说:“求!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假设季氏真的担心来自颛臾的威胁,也就是所谓的“远人不服”,那应该怎么办呢?要不要“谋动干戈”,以武力消除可能的威胁呢?太公曰:“圣王号兵为凶器,不得已而用之”。姜太公身为兵家始祖,尚且不主张轻启战端。何况是主张仁道、和平反战的儒家?因此,面对“远人不服”,孔子认为不应当用强,更不该诉诸武力。因为“强”与“力”只能“屈”人,而不能“服”人。根本的解决之道在于“有教无类”(参见《善读「论语」15.39》),要“修文德以来之”。要用教化提升文明,用文明归服“远人”。今天世界各地奔向文明世界的移民潮,足以说明孔子的这一理念所言不虚。因此,对“远人不服”,应当“修文德”,要以德服人。具体而言,就是要从“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三个方面“修炼内功”。
第一,“均无贫”。要想消除贫困,使社会“无贫”,既要靠民众辛勤劳作,又要靠取予之制公平。若无制度公平,民众再勤劳也无法真正脱贫。所以孔子说:“耕也,馁在其中矣”(参见《善读「论语」15.32》)。关于这一点,现实是最好的例证。只有取予之制公平,民众才会安心劳作;而只要民众肯安心劳作,不被横征暴敛,哪怕一时贫困,也终究可以“无贫”。是故“均无贫”。正因“均无贫”,故曰“不患贫而患不均”。
“不患贫而患不均”在本章作“不患寡而患不均”。据考证,此应为传写时将“寡”“贫”二字的次序误换所致。汉初大儒董仲舒在其著作《春秋繁露》中的引文即为“孔子曰:不患贫而患不均”,本章亦曰“均无贫”。且从义理来看,“贫”和“均”皆与财富相关,“寡”和“安”皆与人民相关。故正确的叙述应当是“不患贫而患不均,不患寡而患不安”。
第二,“和无寡”。但凡血肉之躯,对于安全感便有天然的需求。现代心理学研究对此亦有定论。安全感来自于和谐的环境,充满冲突的环境会本能地令人感到不安。因此,构建和谐社会,就是在满足人类生存所必需的安全感。由和谐所营造的安全感,对于人类有无法抗拒的吸引力。故社会和谐则宜居,宜居则万民来附。是故“和无寡”。
第三,“安无倾”。人民由和谐的环境中获得安全感,人心自然就会安定;人心安定,社会就不会发生动荡,国家自然就没有倾覆之忧。是故“安无倾”。
能够“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则必群下归心,国泰民安。“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参见《善读「论语」13.4》)。故曰“不患寡而患不安”。若已然取予公平、社会和谐、人心安定,而仍然“远人不服”,那就说明在修文治、整典章、行礼乐、进文明这些方面仍有所不足,还要继续“修文德以来之”。
“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即是“修文德”,“修文德”即是行仁道。行道要持之以恒、行之不辍,不能朝令夕改、半途而废。行道没有什么“五十年不变”的期限。如果一定要给行道加一个期限,那就是行道直至“止于至善”。如此方能使“远人”“既来之,则安之”。不仅使其身一时归附,更要使其心永远安定。
仲由与冉求辅佐季氏为政,面对“远人不服”的颛臾,不能“修文德以来之”;面对“分崩离析”的人心,不能行仁道来挽救。却要“谋动干戈于邦内”,屈服“远人”以刀兵。此何止于有过?实可谓无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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