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老妇性本拙,许身一何愚

作者: 只讀經典 | 来源:发表于2017-08-28 10:15 被阅读94次


    01

    《红楼梦》中写了三个从金陵王家走出的女子:王夫人、薛姨妈、王熙凤。

    王熙凤过于抢眼,总不免给人一种错觉:王家闺女,一出场必定要在风头或气度上压人三分,讲礼数、识大体、懂度势。拿得起,还要放得下。纵无诗书果腹,遇到大事,也当见解独具,竟比男人还有担当。再加之女人的心思缜密,在家族的明潮暗涌中游刃有余,及至力挽狂澜之境。

    金紫万千难治国,群钗一二可持家。是曹公对王熙凤、探春一干人等的赞誉。所以总觉得,王夫人,将门之后,想必该有凤姐儿般的担当与魄力。

    只是,事实并非如此。贾母对薛宝钗道:你姨娘可怜见的,不大说话,和木头似的,在公婆跟前就不大显好。

    之前,在许多文章中看到过,也因贾母曾经评价王夫人:讷言,疏于人际,便将此婆媳关系,定性为并不融洽,甚至将其升级为贾府内部两大势力集团的明争暗斗。自然,此类读者当然也就看不到贾母曾对薛姨妈道——

    可是我老糊涂了!姨太太别笑话我。你这个姐姐她极孝顺我,不象我那大太太一味怕老爷,婆婆跟前不过应景儿。可是委屈了她。

    一旦成见升起,所能所做,便是自陷坎井,自洽其说。

    其实,《红楼梦》还有一个很了不起的地方,便是它能放笔写出人性的复杂与多元。即所谓第2回中提及之正邪两赋。

    王夫人,自然也不例外。

    02

    34回,宝玉被父亲狠笞、抬回怡红院后,王夫人传宝玉房中人来回话,袭人嘱咐众人照顾宝玉,便自个儿到王夫人上房来。

    袭人说:论理,二爷也该老爷教训两顿才是,若老爷再不管,还不知将来做出什么事来呢?

    王夫人闻此一言,不禁为袭人的晓事明理感念倍致,说道:我的儿,亏了你也明白,这话和我的心一样。我何曾不知管儿子,先时你珠大爷在,我是怎么样管她,难道我如今倒不知管儿子了?只是有个原故:如今我想,我已经快五十岁的人,通共剩了她一个,她又长的单弱,况且老太太宝贝似的,若管紧了她,倘或再有个好歹,或是老太太气坏了,那时上下不安,岂不倒坏了,所以就纵坏了她。我常常掰着口儿劝一阵,说一阵,气的骂一阵,哭一阵,彼时她好,过后儿还是不相干,端的吃了亏才罢了。若打坏了,将来我靠谁呢!

    只因之前对贾珠管束过严,虽未见得这是贾珠早夭的原因。但,王夫人心里,对这个年轻早逝的大儿子,总有些亏欠。这亏欠里多少有首为人母时,心底里觉出的无能与温存。于是,在小儿子身上,她有一种弥补式的找补与放纵。这找补里夹杂着或忏悔或补偿。加之宝玉又深得贾母宠溺。

    于是,倍加纵容。

    纵容到,宝玉敢在母亲房中,当着母亲的面,与母亲的丫头金钏儿调情,或许算不得调情,只是宝玉从小与金钏儿一块长大,自然比起其他丫头更亲昵些。

    那年盛夏,天闷热的莫名。夏日朗朗,气势汹汹,树木青葱得出油,枝叶滤下闪闪光斑,只游移在上房之外。王夫人卧室里的阴凉,带着自欺欺人的成分,因为密不透风,偶尔有些空气流动着,也都席卷着焦躁的热度。

    刚吃过早饭,宝玉被宝钗言语敲打,心里惘惘然,踱至母亲房中。

    日长神倦,他见王夫人在里间凉榻上睡着,金钏儿坐在旁边捶腿,也乜斜着眼,乱晃。便蹑手蹑脚走到跟前,去与金钏儿逗趣。

    他先去摘金钏儿的耳坠子,金钏儿见是宝玉,便闭着眼睛,安心与他小声说话。

    宝玉将香雪润津丹送到金钏儿口边,金钏儿并不睁眼,只管噙了。

    宝玉上来便拉着手,悄悄的笑道,我明日和太太讨你,咱们在一处罢。金钏儿不答。宝玉又道,不然,等太太醒了我就讨。

    金钏儿睁开眼,将宝玉一推,笑道:你忙什么!「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连这句话,难道也不明白?我倒告诉你个巧宗儿,你往东小院子里拿环哥儿同彩云去。

    倏尔,王夫人翻身坐起,照金钏儿脸上,就是一计耳光,指着骂道:下作小娼妇,好好的爷们,都叫你教坏了。

    宝玉见王夫人起来,早一溜烟去了。

    金钏儿之前与宝玉的对话,是自小一处长大的亲昵,还是调情,其实不好判断。正如贾母所言——

    ……我也解不过来,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孩子。别的淘气都是应该的,只他这种和丫头们好却是难懂。我为此也耽心,每每的冷眼查看他。只和丫头们闹,必是人大心大,知道男女的事了,所以爱亲近她们。既细细查试,究竟不是为此。岂不奇怪。想必原是个丫头错投了胎不成。(78回)

    宝玉惯爱与丫头们亲近,阖府上下,人尽皆知。所以仅凭宝玉与金钏儿对话,说是调情,抑或是惯常小儿小女之间的亲近,各说各理。

    王夫人确实也在听到金钏儿同宝玉说——我倒告诉你个巧宗儿,你往东小院子里拿环哥儿同彩云去——才翻身起来,给了金钏儿一个嘴巴子。盛怒之下,吩咐玉钏儿把她娘叫来,领了她姐姐出去。

    是愤怒,是狠毒,曹公自有评断。只见文中还道:王夫人固然是个宽仁慈厚的人,从来不曾打过丫头们一下,今忽见金钏儿行此无耻之事,此乃平生最恨者,故气忿不过,打了一下,骂了几句。虽金钏儿苦求,亦不肯收留。

    王夫人平生最恨者便是行此无耻之事,在第34回,再次提及——

    宝玉被父亲棒笞,袭人到王夫人房中回话,向王夫人建议,让宝玉搬出大观园去住。王夫人听了大吃一惊,问袭人道,莫非是宝玉与谁作怪了不成?袭人当下便以「家中人多口杂,防患于未然」的一番道理安抚王夫人。

    王夫人听了袭人话后,对她更加信任,更为倚重,心中开始了将袭人升作宝玉姨娘的盘算。

    同样在74回抄捡大观园中,当王善保家的为泄私愤,向王夫人告秘晴雯道,别的都还罢了。太太不知道,一个宝玉屋里的晴雯,那丫头仗着她生的模样儿比别人标致些。又生了一张巧嘴,天天打扮的象个西施的样子,在人跟前能说惯道,掐尖要强。一句话不投机,她就立起两个骚眼睛来骂人,妖妖趫趫,大不成个体统。

    王夫人听了这话,猛然触动往事。几年前,她房中的金钏儿,一直让她耿耿于怀,几成心中块垒。莫非此次的主角,又换成了晴雯?

    她向凤姐求证,凤姐并未坐实。王善保家的便极力撺掇王夫人传晴雯来见。

    金钏儿之事犹在昨日,如今的晴雯,会不会也如昔日的金钏儿?她知她一生最嫌这样的人,况且这个时候,还生出一绣春囊的事儿来。好好的宝玉,倘或叫这起蹄子勾引坏了,如何了得?

    小说中,三处反复指证出王夫人对宝玉声誉的担忧。她提心吊胆,生怕惟一的儿子,累及家风,败坏祖德。所以,她护犊心切,首撵了金钏儿,后又赶走了宝玉房里的晴雯、芳管和四儿。

    四个丫头的被逐,皆与宝玉有关。

    得知金钏儿投井后,宝钗到王夫人处安慰姨妈,只见鸦雀无闻,独王夫人在里间房内垂泪坐着。

    王夫人知晓宝钗从园中来,必是听说了金钏儿投井之事,便与她说了「原委」——原是前儿她把我一件东西弄坏了,我一时生气,打了她几下,撵了她下去。我只说气她两天,还叫她上来,谁知她这么气性大,就投井死了。岂不是我的罪过。

    许多读者置疑,此处王夫人对宝钗撒慌,是为了顾全宝玉名声。儿子名声自然得顾,难道不也同样是为死者讳吗?死者已矣,难道把死因归咎于因一些小事被责罚,而导致间接投井,还不及说出事情始末——与宝玉调情,让宝玉去抓环儿与彩云的巧宗儿——哪一种说法,更让死者难堪?

    当然,不可否认,王夫人在不察之下,做过些错事,比如说将长得俏丽,行为上并无甚差错的晴雯赶出贾府,致使病中的晴雯,因无法得到妥善照顾而早夭。

    后来,王夫人向贾母回禀打发宝玉房中丫头一事时,又对贾母慌称晴雯的被撵,是因得了女儿痨,出去治病。

    王夫人逐金钏儿与晴雯,尽管并不构成此二人死亡的直接原因。但自《红楼梦》成书起,这位母亲便被长期诟病为蛇蝎心肠,扼杀美好生灵的刽子手。金钏儿事件,前文剖析过多,此处不再重复。

    晴雯被撵,确有王夫人偏听偏信,用人不察之虞。也碰巧王善保家的不怀好意向王夫人告密之人,又正好与她上月里在园子中,看到的一个「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正在那里骂小丫头」的记忆吻合。

    世间事,便是如此凑巧。

    王夫人多少有些、中国传统家庭教养下造就的天真,这与年龄无关。这样的人,在出世与入世间并不能游刃有余,甚至有些拙。这拙,恰就是可爱之处。只是这拙,偏就用在了、数百年来被万千读者喜爱的晴雯身上。因此,曹公言下之王夫人原有的天真烂漫,喜怒出于心臆,都成了她虚狡的伪装。

    03

    人,在对他人进行价值判断时,时常感觉自己是至高无上的,甚至以为伸出双臂,便与天道相接。于是,在她们眼里,这半尺厚的《红楼梦》、六十万字的巨著中,惟有她们关心的一隅,才是真实。其他的存在,便成了不明就理的「明褒暗贬」。这种喜大奔普的、自以为掌握真相的读法,往往忽略掉了人性的复杂与多元。

    还记得,黛玉刚进贾府,到王夫人房中见礼时,上房里那半旧的青缎靠背引枕、半旧的青缎靠背坐褥、半旧的弹墨椅袱,一眼看过去都是旧物,足见沧桑。好像默许着一个大家族的曾经的繁茂与如今的习以为常。这是王夫人的常态。这常态里,似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怡然。

    睹物识人,这是王夫人给黛玉的第一印象。想必比起之前在贾母房中,与各姐妹们相见时的宏大场面;比起彩绣辉煌,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恍若神妃仙子的凤姐儿;这半旧对于黛玉,会更多些亲切吧——

    所以,在后来她与宝玉相处的过程中,书中常写道,黛玉赌气时,她会信誓旦旦地说,要去向舅舅舅母告状;

    她会跟宝钗说,虽说是舅母家如同自己家一样,到底是客边;

    她跟王夫人撒娇,拉着王夫人道,舅母听听,宝姐姐不替她圆谎,她支吾着我。王夫人也道,宝玉很会欺负你妹妹;

    她还在王夫人那里听说,明儿是薛姨妈的生日;

    ……

    雪雁或紫鹃也时常到王夫人房中去取人参,给黛玉配药。

    刘姥姥说,她们家的二小姐,着实响快,会待人,倒不拿大。如今是荣国府贾二老爷的夫人。听得说,如今上了年纪,越发怜贫恤老,最爱斋僧敬道,舍米舍钱的。

    一进荣国府后,方知如今当家的,已不是当年她见过的王家二小姐,而是她的侄女凤姐儿。凤姐儿因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亲戚,便打发周瑞家的去请王夫人示下。王夫人不单将两家联宗的由头,告予凤姐儿,还嘱咐道,今儿她既来了瞧咱们,也是好意,不可简慢了她。有什么需要的,叫凤姐儿自个儿裁度。

    凤姐儿得王夫人授意,刘姥姥一进贾府时,给了她白花花现银二十两。

    刘姥姥二进贾府,赶巧被贾母留下,在园里中耍了几日。临走前,王夫子亲自给了她一两百。还交待说,你拿去或者作个小本买卖,或者置几亩地,以后再别求亲靠友的。

    求人难免卑微,得想方设法取悦他人不说,无功而返尤未可知,与其将来求人,不及拿这些钱,去做些正经的营生,将来不必求人,不必被人取笑,不必看人颜色。

    王夫人之善,还可从她对妙玉尊重观之——

    大观园落成,林之孝家的向王夫人回,十个小尼姑和十个小道姑的采买诸事,顺带提到带发修行的妙玉,是宦门之后,只因顾忌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不肯前来。王夫人道,她既是官宦小姐,自然骄傲些,就下个帖子,请她何妨。林之孝家的应了,便命书启相公写请帖,去请妙玉。次日还遣人备车轿,去接了妙玉来。

    名帖在古代,与如今遍街乱发的名片不同。见名帖,如亲见本人。因此,秦可卿病时,贾珍听冯紫英说起,她家里来了专医疑难杂症的名医——张友士,便立即着下人拿自己名帖去请张太医,来与秦氏诊病。张友士应了应承第二日便来,名帖俱不敢受。

    王夫人——以有品诰命身份,下帖请妙玉,对于妙玉而言,该是何等荣宠。

    印象中,除王夫人给金钏儿的那一计耳光,就再没打过她人。

    再有就是77回中,芳官等三个被各自干娘领走之后,发疯式地不吃不喝、寻死觅活,只说要铰了头发做姑子去。她们干娘没法,只得来回王夫人。

    王夫人说,胡说!哪里由得她们起来,佛门也是轻易人进去的!每人打一顿给她们,看还闹不闹了!这是书中,王夫人第二次提及「打」。

    曹公还写道,之所以王夫人不让她们去做姑子,原意是思及她们几个小戏子,热闹惯了,未必熬得住佛门清净,反致获罪,得不偿失。并不为真打,本是出于王夫人的善意。

    经水月庵智通,地藏庵圆心劝说后,王夫人心里明白,这两个老尼无非是想借收徒之名,拐了她们去做苦活。所以她并不愿将芳官三人推给老尼。只是在说清缘故,征得她三人同意,见她们去意已决,才不得已放了她们。还亲眼看着芳官三人叩了头、拜了师。知已不能强,反倒可怜她们,为她们伤心起来。又忙命人取了些东西来赍赏她们,还送了两个老尼些礼物,才让她们各自随了师父去。这礼物里,多少有嘱其善待之意吧。

    04

    王夫人不够聪明,是个上纲上线的人。宝玉的一切,就是她世俗的逻辑。换句话说,她的人生哲学里只有宝玉。一切阻碍宝玉成长的,她都不爱。这自然也与她的珠儿早早离世有关。因此,在她中年丧长子后,她就立下个誓,要更加呵护这个幼子。她不会再如对贾珠那样,管教甚严,她要在站在小儿子的最外围,关注他的成长。一切会让她的宝玉长歪、长残,让她有可能失去宝玉的事,她都要预先阻止。

    夕阳由东向西,慢慢地走,光线一格格在铺着猩红洋罽临窗大炕上慢行。王夫人的脸不再瓷实,以往清寡的韵致里,融进了岁月的沉淀。并不是因为人老了,心就变硬了,而是风月终败于岁月的真相。

    只是她的警惕多少有些一厢情愿。但,关乎她的宝玉,她就得打起万分精神。她所做的一切,其实只是依照本能。不免让人觉得迂腐得可怜。

    贾府末世,人心涣散。她日日吃斋念佛,尽管这份诚心未必与对佛的正信有多大关系。即便如此,在最刁钻的奴才口里,王夫人仍是个施恩好善的当家主子;是曹公笔下,是喜怒出于心臆,天真浪漫之人(74回)——

    她忘性比记性大,做事丢三落四,呆呆木木,说话直接,不擅迂回,遇事不经思考,着实做了些欠考虑的事情。她笨笨的,不是个会讨喜的媳妇,但贾母从未否定过她的孝顺与善良。

    只是她的漫不经心,古往今来,却招致众多读者对她的处心积虑,心机尽见。其恶毒、其狠劲儿、其刻薄寡意,丝毫不亚于贾府里的一众刁奴。似乎惟有如此这般的王夫人,才能见容于世。然而,她们口口声声里嚷着的,却是对《红楼梦》钟爱如许。

    五月,初夏。旭日初升,荣禧堂的琉瓦飞檐上映着耀金的阳光,显得雍容大气,好似贾府的盛世犹在。

    园子里的榴花似火,与簇簇灼灼的芍药争奇斗艳。这一刻,花开绚丽,此起彼伏。贾家的繁华如此真实。

    一位中年妇人,行步款段,步履从容,穿过游廊。

    贾母房中,进进出出的丫头与婆子们,井然有序。此刻,巳正,放饭时分。婆子们纷纷将今日的膳肴,布上圆桌。又见那位妇人,手执牙箸,正在为她年过八旬的婆婆,搛起那块油炸得咸津津的野鸡腿子

    日复一日……

    2017年初夏于美国加利弗尼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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