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那便是自杀。
——加缪《西西弗的神话》
1
我与刘甜甜的关系，打个比方，就像是两条平行线，绝对不可能出现相交的情况。
高二那年，无论内外，我都散发着抑郁的气质，自习课上我不看各种辅导教材，手上捧着一本《恶之花》，有时情绪到了还会朗诵一句，有次把我同桌给吓了一哆嗦，差点没把我给揍一顿，也许是因为我的行为太过招摇，也许是因为有同学看不惯我的行为向班主任打了报告，总之在一节自习课上班主任面无表情，直接就冲着我走了过来，没收了我的书，并且把我狠批一顿，后来我学聪明了，拿各种辅导教材的封皮伪装我的课外书，甚至有次班会上还作为知错能改的学生受到了班主任的表扬。
除了课上被点名回答问题，我甚至懒得多说一句话，不主动与别人接触，久而久之，在班级中我也变得孤立起来，无论是上学放学我都形单影只，回到家中也不说一句话，父母差点就把我送去看心理医生。
而刘甜甜呢，当时在我的眼里，那就是与我完全相反的人物，如果说我的未来一片灰暗，那刘甜甜的未来绝对是前程似锦。
刘甜甜从入学以来，一直是我们班的第一名，并且一直担任学习委员这样一个只挂名不用做事的职务，甚至被老师当作我们班的排面，每次当班主任一脸无奈地说到你们是我带过的最差的一届学生时，总会补充一句，幸好这个班里还有刘甜甜，说完脸上又露出了欣慰的表情。
重要的是，刘甜甜不仅学习成绩好，而且人也长得漂亮，这是一件非常难得的事情，我们很难想象这样的人会有什么烦恼。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刘甜甜很少向我们展露她的笑容。我们都会在脑海里想象，刘甜甜笑起来，会是什么样。
刘甜甜在某个方面和我很像，她似乎也不太注重打理同学之间的关系，课间也一直坐在课桌前学习，每次考试结束之后我都经常能听到那些在名次表上屈居于刘甜甜之后的女同学略带妒意地说道:她呀，就只会学习而已，以后到了社会上一样不行。我有时也想像她们这样安慰自己，但想了又想，刘甜甜至少还会学习，我连学习都不会，以后不是更没戏。
即使刘甜甜和我一样自闭，也从来没有人把我和刘甜甜放在一起比较过，因为根本没有任何比较价值，一个成绩垫底的问题学生，和一个排名第一的优秀学生，有谁会蠢到放在一起比较呢？这也是为什么后来当他们得知我和刘甜甜交往之后才会表现得那么不可思议。
我与刘甜甜的世界产生交集，是从我发现她的自杀倾向开始。当时的我根本不会想到，一个令老师和家长骄傲的三好学生，一个未来社会的精英人才，竟然会有比我还要严重的自杀倾向。
那时的我不知为何迷恋上了研究自杀现象，也许是因为我没有自杀的勇气，于是十分敬佩古今中外那些自杀的名人，从川端康成，到三岛由纪夫，直到我接触了太宰治这个作家后，才发现他简直是自杀界的楷模，于是他便成了我的偶像，他的《人间失格》成为了我眼中的圣经。
在我痴迷死亡的那段时间，我上交了一篇作文，作文题目是《论自杀》，我运用了在语文课上学到的议论文三段论式写法，全篇分为“自杀是什么”—“为什么要自杀”—“怎样自杀”三部分，完美契合了语文老师提倡的“what—why—how”的三段论结构，不出意外，我的这篇作文不仅被语文老师当作反面教材在全班同学面前朗读，还被贴到了教室后面的墙上供大家欣赏，自此我便在班级里得到了一个新的绰号“自杀大师”，当然对这一切我表现得毫不在乎。
2
刘甜甜第一次向我泄露她的自杀计划，是在一节体育课上。她将计划写在了作文纸上，计划不是很长，只用了一张作文纸，而我却研读了大半节体育课。我们俩像特务接头一样，她坐在长凳的一边，我坐在长凳的另一边，在确认没有人注意到我们后，她便迅速将作文纸从长凳上传了过来，然后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继续低头看书。我拿过作文纸后看到了她用清秀的字迹写成的自杀计划书：
自杀计划书
计划A
地点 教室
时间 晚自习结束后
方案 跳窗自杀
计划B
地点 家
时间 睡觉前
方案 服用大量安眠药
计划C
地点 无限制
时间 无限制
方案 割腕自杀
刘甜甜的计划书写得简洁明了，我对她深感敬佩，但我不想让她觉得我只我是个嘴上说的好听的伪专家，于是对她说道，你的计划书有些问题。她面无表情地问我，什么问题。问题很多，几句话说不清楚，我说。放学后来假山。这时下课铃响了，她匆匆撂下这句话后便扭头走了。
那晚放学后我如约来到了假山，假山是在我们学校隔壁的一座小山丘，山上有个小亭子，我想刘甜甜是约我来这里见面。已经到了十点十五分，四周漆黑一片，我一个人坐在小亭子里，想起校园里曾流传过这样一个传说：有一对学生情侣晚上翘课到假山来幽会，结果只有那个女生回去了，男生就像人间蒸发一样消失了，而女生从假山回去后也一直神情恍惚，不久后也长眠不醒，成了植物人。我一度曾认为这些传说都是老师编出来吓唬学生的，若是在平日里我决对不会被这种老套掉牙的故事吓倒，可现在我身处在这样的环境里，这么一个三流故事却变得格外真实，我的心里不禁开始有些发毛，突然一只手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吓得叫出了声来，这时却听见刘甜甜在我身后说道，是我，别叫了。
我从来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我会和一个女生在这么晚的时间在这样一个地点单独会面，而且是谈论自杀的问题。刘甜甜刚坐下，便直奔主题。
“我的计划有什么问题？”
“计划A不行。我们教室在三楼，三楼是一个很尴尬的位置，不高也不低，假如从三楼跳下去，不幸没有摔死，那等待你的便是生不如死的生活。”
“就算运气好摔死了，晚上巡视校园的老大爷都六十多岁了，大晚上看到你的尸体，不直接给吓昏过去。”
刘甜甜没有说话，我看不见她的表情，但依稀感觉出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那计划B呢？”
“计划B也不行。首先大量获得安眠药的途径是一个问题。并且你也不知道服用多少安眠药会致死。会有很多不确定因素。”
我用一副自杀专家的口吻继续说道：“自杀这件事必须一次成功，不然等待你的将是比现在更加痛苦的生活。”
刘甜甜有些不甘心地问道：“那计划C呢？”
我冷笑了一声，“割腕？那就更不靠谱啦，你见过几个割腕成功的？首先你得撕裂皮肤，一点一点地切开肌肉，才有可能触及到动脉血管。若要达到自杀的目，还必须刺透动脉，而且要反复切割多次。即便仔细测量，但在真正去割的时候，也极有可能割到旁边的神经，并且伴随着这个过程会产生极大的痛苦。你确定你有这样的技术并且能忍受这样的痛苦？”
我想这段关于割腕的阐述已经奠定了我自杀大师的地位，只不过这段阐述不是我的原创，而是从网上看来的，但不可否认的是，刘甜甜的三种方案全部被我驳倒了。
“这世上想自杀的人并不少，可真正去自杀的人却不多，说穿了无非是怕疼而已嘛，要是能发明一种无痛简洁可操作的自杀方式，那自杀率可能就会上升得更快啦。”
刘甜甜听完我的解释后，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我能感觉出她有些泄气，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去安慰她。
“如果你自杀的信念足够坚定的话，就一定能找到适合你的自杀方式。毕竟一个人如果真的想去死，是没有什么能够拦住他的。”
随后我又举出芥川龙之介，川端康成，以及一生都在自杀的道路上探索的我的偶像太宰治等文学界大师的自杀成功事例去鼓励她，希望她能坚定自己的想法，不要被现实打败，争取克服困难。
刘甜甜听着听着突然笑了出来，我严肃地问她，是什么引她发笑，她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却笑着说：“我果然没看错人，你真是个自杀大师!”
最后我们达成一项协议，在我没有通过她的计划之前，她不能自杀，必须等我们一致通过后，她才可以实施行动。
于是我们约定三天后再次进行自杀探讨会议，她将提出新的自杀计划，而我也将给出我的宝贵意见，临走时我对她说道：“下次，能不能换个地方？”她笑了笑没有回答便转身走了。
三天后我们又在假山的小亭子里进行了会晤，她又提出了几个方案也依旧被我一一否决，见计划还是一筹莫展，于是我决定换个方向尝试突破，我问她：“你的自杀动机是什么？”
“自杀动机？”她楞了一下好像没有预料到我会提出这个话题。
“对呀，你想要自杀，肯定会有一个动机吧？”
刘甜甜沉默了一会儿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她才开口说道：“没有什么动机，就是不想活了而已。”
其实我不也并不是特别在乎自杀的动机，因为我认为不应该去问为什么自杀，而是要问为什么不自杀。但是就算你自己不在乎，别人也总会给你安排一个他们所认为理所应当的“动机”。于是我继续说：“就算你不在乎，但你不能不想一下你自杀后，别人会怎么看你，他们会认为你是因为什么而自杀的。”
“那随他们怎么想吧，我都死了，还要考虑这些，那也太累了。”
“话虽然是这么说，但你想想，你自杀后，有人会说，你是因为学习压力太大了导致自杀，有人会说，你是被父母虐待导致自杀，甚至会有人说，你是跟男朋友分手了导致自杀，你能接受在你死后还要被这些人随意地解读吗？”刘甜甜沉默着没有说话，似乎认同了我的看法。我接着向她提议道：“你可以伪造一个自杀动机，例如留下一封遗书，不要让他们随意地评价你就行。”
刘甜甜点了点头，说道：“这个问题我得回去想想，就留到下一次的会议进行讨论吧。”
在第二次自杀探讨会议结束以后，我们并没有像三天以后继续进行会议，因为期中考试不约而至，成绩出来后，刘甜甜还是稳定地占据排名第一的位置，而我也是稳定发挥，一直保持着倒数后十名的位置。有时我会觉得，坐在教室里那个一丝不苟，被老师宠爱着的刘甜甜和那个坐在假山上小亭子里一本正经地和我探讨自杀计划的刘甜甜不是同一个人，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呢？我们在学校里的关系还是像以前一样，像陌生人一样，不会有人发现我们之间的联系，因为不会有人相信我们之间会产生联系，但有时我们的视线会偶尔相交，我会马上转移视线，以防被别人看出端倪，但她的眼神，却不再是看一个陌生人应有的目光。于是第三次的讨论会议一拖再拖，就当我以为我们之间的联系就此中断的时候，刘甜甜却主动找上了我。
同样是在一节体育课上，我刚刚跑完一千五百米后瘫坐在操场的一角，却发现有个纤细的身影悄悄地向我这个方位移动着，待那个身影离我越来越近，我才发现那个瘦弱身影的主人正是刘甜甜，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感到一阵紧张，也许因为这将是我们第一次在阳光下正大光明的会晤。
刘甜甜慢慢地坐到了我的旁边，她梳了一个马尾辫，额头上挂着几颗汗珠。我甚至产生了一种这是我和刘甜甜第一次接触的错觉，正不知该怎样开口时，却听见刘甜甜略带兴奋地说道：
“我们殉情吧。”
那时我刚喝了一口水，我很庆幸自己没有一口喷出来，我对自己的控制能力感到满意。我尽量用平稳的语气说道：“谁要和谁殉情？”这回她用清晰且明亮的声音回答我道：“你，和，我。”
第三次作战会议在当晚随之召开，在久违的会议上，我在一开始就表达了我的态度：“我不同意！”
“为什么？”刘甜甜很冷静地问我。
“因为我们根本就没有殉情的理由，我们根本就不是情侣。”
“动机本来不就是伪造的吗？”
“可是，没有人会相信我们是情侣。”
随后刘甜甜提出了各种方案，我只能耐心地向她解释，问题在于根本没有人会相信我们是情侣，如果留下遗书，恐怕也会被人当成是伪造的遗书处理，因为这个事实对他们来说太不可思议了。
“而且殉情的前提是，两个人之间产生感情。”
“我们可以慢慢培养感情。”
“殉情是要两个人一起自杀的。”
“那你愿意和我一起自杀吗？”
即使在黑暗中我也能感觉到刘甜甜那一直盯着我的明亮的视线，我却不敢与她对视，我没有想到那个在我印象中内敛羞涩的刘甜甜竟然会问我这样一个问题，确实让我有些措手不及。但我并不是害怕自杀，只是我还无法接受刘甜甜提出的这种方式，在我心目中，自杀一定要有一个伟大的动机，一定要是一场神圣的仪式，如果按刘甜甜的方式，我只是被她利用来伪装她自杀真正的动机的工具而已，这样的结果我自然不能接受。而且更重要的是，殉情的基础是要先有爱情，要不然就是侮辱殉情这种自杀方式。
刘甜甜见我半天没有回答，也许以为我不好意思拒绝她，于是用安慰的语气对我说道：“没有关系的，我也可以伪装成和你分手之后想不开而自杀，这样也是可以的。”
这样情况只会更糟，我将会在刘甜甜的父母，我的父母，全校师生，几乎所有的人的面前抬不起头来，那样估计我也活不下去了。
虽然我不知道刘甜甜是真傻还是装傻，但我还是提出了一个比较稳妥的意见：“不管哪种方案，总之都需要先在学校里树立一种情侣形象，让别人认为我们是一对情侣，对了，你知道怎样才能伪装成一对情侣吗？”
刘甜甜没有回答，却慢慢地向我靠了过来，近得可以闻到她身上的香气，随后我感觉到她的嘴唇与我的嘴唇碰了一下，虽然只是一瞬之间的事，但我却已经忘不了那一瞬间触电一般的感觉。
就在我还在回味刚刚的余韵时，刘甜甜已经坐回了原来的地方，并用平静的声音问我道：
“这样我们算是情侣了吗？”
3
随后我们便在学校里努力塑造情侣形象，但是鉴于我们两个之前都没有恋爱经验，于是便模仿起班里其他情侣的样子，刘甜甜也不再像以前一样课间也一直坐在课桌前学习，而是与我来到走廊上，两个人站在一起，像走廊上其他的情侣一样，说悄悄话或者装作深邃地望着天空，去食堂吃饭也在一起，放学回家也一起走，尽管我们的家是在完全相反的方向，但在直到学校大门之前我们都努力地维护我们的情侣形象。
渐渐地，因为相处时间的急剧增加，我们之间的话题也由之前的自杀探讨扩展到了其他方面，毕竟就连吃饭的时候都在讨论自杀的确很影响食欲，但除了自杀之外我们却没有了其他的话题，于是我便将我的偶像太宰治介绍给了她，并将我一直视为“自杀界圣经”的《人间失格》也借给了她，而刘甜甜也没有辜负我的好心，对我的偶像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还主动去找了太宰治其他的作品拿来研读，并且给我介绍了海明威，杰克·伦敦等其他国家与自杀有着深刻渊源的文学大师。渐渐地我们之间变得无所不谈，从太宰治到海明威，从食堂菜品的味道到班里同学的八卦，我们越来越像一对真正的情侣了。
在我们伪装成情侣的起步阶段，班里并没有人将我和刘甜甜视为一对情侣，就连班主任也没有丝毫的怀疑，还在班会上当众表扬刘甜甜：“看，刘甜甜同学又在帮助其他学习有困难的同学了，你们也要多向刘甜甜同学学习呀！”后来当他们发现我和刘甜甜在校的所有时间除了上厕所几乎都和对方在一起，当排除了所有其他选项之后，才得出了一个最无法令人相信的答案：“他们在谈恋爱！”
这个传言像改革开放的春风一般吹遍了学校的各个角落，每一个人初次听到这个传言的时候几乎都是一样的反应：“怎么可能！”但当所有人都在说的时候，传言就变成了事实，班里的男生们大受鼓舞，他们以我为榜样，高喊着“没有征服不了的高山！”的口号，向班里的女生频频告白，而班里的女生们却大受打击，她们不愿相信有刘甜甜这样完美的存在，因为她们的父母和老师一直给她们灌输这样的思想：谈恋爱的全是坏女孩！于是在她们的脑海里，男朋友与学习成绩不可兼得，可刘甜甜却打破了这样的规律！
传言当然也传到了班主任的耳朵里，但班主任仿佛依然不愿意接受这样的事实，在一节班会上他像做最后一丝抵抗一般说道：“某些同学在学习方面帮助其他同学是好事情，但千万不要过度了，反过来影响了自己的学习成绩，那就得不偿失了！”
这样的结果正是我和刘甜甜想要看到的，这代表我们的计划成功了，在随之而来的期末考试上，刘甜甜的名字从成绩单的第一行消失了，退到了前十名之外，而我的成绩还是像往常一样稳定，刘甜甜事后对我说，她是故意考砸的，因为大人们总说谈恋爱影响学习成绩，她说这做才能增加传言的可信度，我不免有些愧疚，因为这代表着刘甜甜为了计划做出了牺牲，而我没有。
刘甜甜这一举动的效果无疑是特别成功的，班里再也没有人怀疑我们之间的关系，班主任看到成绩单的脸也冷了下来，他所怀抱的那一个美好的夙愿也被无情地打破，终于在新学期的两周后将我们叫到了他的办公室。
我们的班主任是位五十多岁的老教师，他个子不高却有些胖，已经有些秃头，带着黑色边框的眼镜，平时十分严肃不苟言笑，就连说笑时都带着嘲讽的语气，他最常挂在嘴边的就是“我已经带过了数不清的清华北大生！”我和刘甜甜站在他的面前，我低着头就像犯了错的孩子，不敢说话，而刘甜甜却在我身旁站的笔直，直视着班主任的眼睛。
“知道我为什么叫你们来吗？”
我低着头，正想着该怎么回答，就听见刘甜甜明亮而又坚定的嗓音。
“不知道。”
我偷偷瞥了一眼班主任的表情，班主任刚刚眼角还带有的一丝笑意此刻已经完全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略有愠怒的神情。
“班里的传闻你们也听到了吧，现在造成的影响非常不好，我不管传闻是不是真的，你们都给我注意点。”
“以后在学校里不要让我看到你们黏在一起，下次考试你们的成绩如果没有上升，我只能再联系你们的父母了。”
“还有，刘甜甜，你真的很让我失望。”
我本来以为班主任的话会让刘甜甜大受打击，因为在走出办公室的那一瞬间我看到刘甜甜的眼眶是湿润的，脸上挂着倔强而又委屈的表情，而第二天刘甜甜却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继续和我假扮着情侣，甚至举动比之前更加亲密，有时都会使我措手不及。我们毫无悬念地成为了其他人眼中的“模范情侣”，成了“为了爱情反抗强权”的代表，而这一切也都逃不过班主任的法眼。
又一次期中考试的成绩出来了，令我没有想到的是，我的成绩竟然小有上升，而更令我惊讶的是，我竟然在自己的名字的上方相隔不远处看到了刘甜甜的名字，这次我不仅感到深深的愧疚，而且为刘甜甜感到十分的担忧，我亲眼目睹了刘甜甜堕落成“坏孩子”的全过程，但刘甜甜本人却对此毫不在意。
令我奇怪的是，从那次与班主任谈话之后，刘甜甜再也没有提过殉情的事，我以为她将自杀这个最终目的给忘掉了，但我想这样也好，这样我就不需要与她一起殉情，也许我们在假扮情侣的过程中真的将彼此当成自己的情侣了。
而班主任的再一次反击很快到来了，在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夜晚，他与我的父亲通过电话取得了联系，在我爸电话铃声响起的那一个瞬间我就有了一股不祥的预感，“谁啊，这么晚了，”从我爸那起初带有些许不耐烦渐渐变得恭敬继而又变为愤怒的语气中推断，我知道我的预感再一次命中了现实，“老师，你放心，我一定好好收拾这个臭小子！”我正准备溜回自己的房间里，电话挂断了，我爸像变脸一般对我说道：“你小子真不愧是我儿子，连班级第一都被你追到了！”
虽然我受到了我爸的夸奖，但他依旧履行了对班主任许下的承诺，第二天我一瘸一拐来到学校，我有理由怀疑刘甜甜也受到了班主任的突然“反击”，刘甜甜的表现也证实了我的怀疑，平日里她会笑着与我侃天侃地，甚至我都没有插嘴的机会，而今天她却表现得格外的心不在焉，无论我说什么她都是淡淡地回应着，正当我在咒骂着班主任的手段多么卑鄙时，她突然用那双水灵灵的眼睛迎上了我的目光，打断了我的侃侃而谈并用铿锵有力的声音说道：
“我们殉情吧！”
我也许永远也不会知道，在这短短的一天里刘甜甜的心境经历了多么复杂的变化，做出了多么艰难的抉择，但我可以确定的是，一定有什么事情在刘甜甜的身上发生了，而她也不想将之透露给我，这时我才明白，即使两个人整天呆在一起，无话不谈，即使他们拥有一个共同的秘密，可他们的心与心之间仍旧隔着一堵看不见的墙，而这堵墙将永远存在。
4
殉情计划最终还是完成了，刘甜甜最终还是选择了跳楼这个比较常见的自杀方式，刘甜甜说在落地前的那一瞬间，她会想到很多很多事情，就像看一场回顾自己的一生的电影，她想邀我与她一同观看这场电影，但毫无疑问，我与她所看到的一定不是同一部影片。
刘甜甜打算在我们的教学楼楼顶实现这个伟大的计划，教学楼的顶部是一个辽阔的天台，人烟稀少，是一个绝佳的自杀圣地，但唯一的问题是通向天台的大门平日里都被一把生锈的大锁锁住，如何到达天台是一个十分现实的问题。我向刘甜甜表达了我的疑惑之后，她却神秘地笑了一下，像魔术师一样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钥匙，并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我有理由相信，这就是观看那场名为人生的电影的入场券。
计划实施的时间定在周五的晚自习后，这样在新的一周到来之时，迎接全校师生的将是两具尸体，我无法想象那时他们会有什么样的表情，是幸灾乐祸，还是惊恐万分，我的母亲一定会悲痛地跪在我的尸体旁边，一个劲地流泪，我的父亲一定会骄傲地指着我的尸体说：“瞧这就是我儿子，多么有种，她和班级第一的女生殉情啦！”可惜的是我将无法亲眼目睹这一切。
而那件影响了我们的一生的事就发生在周四的傍晚，我被班主任叫到了办公室，而这一次却只有我自己被叫到，刘甜甜表现得十分不安，她认为这不是一个好兆头，因为明天就是我们的计划实施的日子。我安抚了一下她之后，像一个烈士一般英勇地走向了“刑场”。
直到我推开门的那一刻我的心还在七上八下激烈地跳动着，我已经在心里准备好了一百种慷慨激昂的应对方式，我想要洗刷上一次从这里夹着尾巴灰溜溜地逃走的屈辱。可当我推门进去那一瞬间，我之前准备的所有措辞全部都抛之脑后了，因为在办公室里等我的不是那个熟悉的有些秃顶的脑袋，而是一个又瘦又高的中年女人。
在那一刻我的第六感又神奇地发挥了作用，我知道这个在我眼前正用目光打量着我的女人就是刘甜甜的母亲，她虽然拥有一副纤细的身材，却散发着严肃的气质，如果不是她那与刘甜甜那十分相像的轮廓，我也许会认为坐在我面前的是一位陌生的老师。
“我是刘甜甜的母亲。”
正当我犹豫怎样开口的时候，听到了刘甜甜的母亲与其气质十分相符的严肃的声音。
“你应该知道我是为什么来找你的吧？”
我点了点，又摇了摇头。我知道她是因为我和刘甜甜假扮情侣的事情而来，却不知道她是否已经得知了我们的全部计划。
“我和刘甜甜她爸很早之前就离婚了，是我把她从小拉扯到大，她是我唯一的希望，我不想看到她就这样被毁了。”刘甜甜的母亲停顿了一下，观察了一下我的表情继续说道：“我也从班主任那里打听过你的成绩了，我不管你是怎么想的，我只希望你以后不要再和刘甜甜接触了。她和你不一样，她的路早已被决定好了，她是要考清华北大的苗子，你们不是一路人。”
我感到自己的喉咙有些发紧，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一般，想说些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我仿佛置身在一个大火炉中，而我就像是一团水蒸气，马上就要被蒸发掉。
“我已经和刘甜甜说过了，下学期就会让她转学，她应该告诉你了吧？”刘甜甜的母亲直视着我，仿佛在等待我的回应，而我的灵魂就像已经蒸发一样，只剩一具空壳留在原地。“你应该也清楚了，你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她的世界应该更宽广，更辽阔才对。”
这句话就像是一句招魂的咒语，我的灵魂瞬间回到了我的驱壳中，我不知道自己以什么样的表情回答道：“是的，那才是属于她的世界，她的世界不应该与我一样。”刘甜甜的母亲认为我理解了她所表达的意思，脸上露出了满意的表情。
在我回到教室之后，刘甜甜一直急迫地询问我在办公室发生的事情，也许她从我的脸上察觉出了什么，但是我已经决定不向她透露任何一丝关于她母亲和我谈话的细节，就像她不向我透露她母亲要她转学一样。那天晚上我们按照之前的计划去考察了明晚殉情的地点，我费了很大的力气才用钥匙将那把生锈的锁打开，我和刘甜甜站在楼顶的天台上，享受着夜晚的微风吹拂着我们的脸颊，享受着藏身于夜幕之中的心旷神怡，刘甜甜像是喝醉了一样，兴奋地站上了天台的边缘，她背对着茫茫夜色，冲我笑着，我从没有见过她笑得这样开心，她此刻的笑容美得就像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
“你也过来感受一下，明天我们就要从这里跳下去啦！”
刘甜甜仿佛已经忘记了自己还置身于学校之内，用响亮的声音向我喊道。我响应了她的呼唤，走到了她的身边，她身上独有的香气伴随着夜晚的微风向我袭来。她主动牵起了我的手，这是我第一次摸她的手，她的手又小又软，她说明天我们就要这样牵着手殉情，这样别人就不会怀疑我们情侣的关系啦，我说已经没有人会怀疑我们了，我们已经是一对情侣了。
在回去的路上刘甜甜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我叫她早点回去休息，不要让感冒影响我们明天的计划。她说不会的，就连这个世界都打败不了她，怎么会被小小的感冒打败。在分别之前，刘甜甜突然再一次问了我那个上一次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你愿意和我一起殉情吗？”
我没有任何犹豫坚定地回答了她。
“我愿意。”
5
第二天的课间我趁刘甜甜上厕所的时候将她一直引以为傲的钥匙偷走了，我知道她一直将钥匙藏在书包最里层的口袋中，因为我和刘甜甜的情侣关系，所以当我坐到她的位置上并打开她的书包时没有人认为我是在偷她的东西。我与刘甜甜约在十点一刻到天台见面，我对她说我有些事情要处理，可能要晚些过去，刘甜甜丝毫没有怀疑我，并告诉我她会一直等到我来。
我翘了一节晚自习去了保安大爷的值班室，如我所料大爷不在值班室里，也许正在校园的某个角落里巡视，我打开值班室的窗户，将一张写着“墙上挂着的那把天台钥匙是假的，这把才是真的”的纸条和那把真钥匙扔到了桌上，并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回到了教室。
晚自习结束后我拿起书包急忙走出了教室，刘甜甜也许因为我和她约好了时间所以并没有出来追我，而我并没有向天台的方向走去，而是在人群中匆匆地走出了学校大门，我不知道刘甜甜是否会像她所说的那样一直等待着我，我的脑海中浮现出她在被锁住的大门前无助的身影，那晚我毫无意外地失眠了，我又回想起刘甜甜牵起我的手时那种温柔的触感，也想起了她的嘴唇碰到我的嘴唇时那种心惊动魄，而我最后想起的是她的母亲的面孔，带着严厉的神色对我说着“她的世界应该更宽广，更辽阔才对”。
从那晚以后一切仿佛又回到了正轨，刘甜甜的成绩又重新回到了第一行，班主任的面色也好了许多，而班里许多不明就里的吃瓜群众都对这份不畏强权的爱情的逝去感到惋惜。刘甜甜要转校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年级，班里几乎所有人都已经知道她要转走的这个事实，班主任还特意为刘甜甜开了一节送别的班会，并语重心长地说道：“甜甜啊，以后有出息了别忘了回来看看老师啊。”
在那之后刘甜甜再也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除了在她转校前的那一个傍晚，她就站在教室的门口，像是在等人，我害怕她等的那个人是我，于是想要低着头匆匆地从她面前走过，而当我正要从她面前经过时，她却开了口。
“我明天就转走了。”
她用平静的语气说道，我感受到她的眼睛正直视着我。我没有勇气对上她的目光，只好看着别处，因为我知道是我背叛了她。刘甜甜似乎并不在意我的回答，而是继续用平静的语气说道：
“那晚我一直在等你，一直哭到天亮才回去。”
直到她转身离开时我才敢抬头目送她离去，而她离去的背影也永远烙在了我的脑海里。
6
若干年后，我又一次见到了刘甜甜，她不知从哪弄到了我的邮箱地址，并约我在一家咖啡馆里见面。此时的她已经成了一位十分成熟的女性，她的马尾也变成了十分干练的短发，浑身散发着职业女性的气质，她冲我招了招手，于是我坐到了她的对面。
“你变化真大，变得更漂亮了。”我笑着对她说道。
“你倒是一点都没变，你一进来我就认出你了。”她也微笑着回答我说。
刘甜甜告诉我，转校的一年后她考上了国内一所名校，毕业后又去了国外留学，现在已经是一家世界五百强企业的高管，而且也步入了婚姻的殿堂，她与她的丈夫在大学里认识，直到进入了同一家企业，她们才举办了婚礼。
“还好你那个时候转校了，要不然国家就少了一位人才啦。”
刘甜甜微笑着，却没有接我的话，她直视着我的眼睛问道。
“你知道吗，我那个时候为什么约你去学校后面的假山？”
我愣一下，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
“不知道。”
“你还记得我们学校的那个传闻吗？有一对情侣晚上去了假山约会以后，男的消失了，女的一直长眠不醒。”
“记得记得，我一直觉得那是我们学校的老师编的呢。”
“当时的我太单纯了，真的以为传闻是真的，所以才约你去假山。”
“啊，那你一开始就打算要利用我了。”
我们都笑了出来，刘甜甜笑起来比以前更迷人了，那是一种可以使任何男人都为之倾倒的笑容。她还告诉我说，前不久她才知道她母亲那天傍晚来找过我，才知道那天发生的一切，我笑着说现在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那你现在还会有自杀的想法吗？”
我尽量用轻松的语气对她说道，但她听到后神情却变得有些黯淡，表情不再像之前那样自然。
“从那次之后还有过几次，但现在已经不会有了，”她的脸上又重新恢复了笑容，此刻的笑容却与之前的笑容完全不同，那是一种更慈祥，更温柔的笑容，“我已经怀孕了。”
“啊，恭喜你了！”
“谢谢。”
她的眼睛直视着我，我也直视着她，我们的目光交汇在一处，我看到她的眼角有泪光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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