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课铃响起时,捉迷藏的一众男生呼啸着冲向教室,在残破的石头台阶上挤成一团。韩老师杵着大扫把立在庙门口,像极了年画上的凶恶门神。
大雪后的操场一片狼籍,化了的泥水飞溅,把残存的雪染成黑色,偶尔露出一小片儿黄草根的地面,和斑秃长癣的脑门儿一样,看一眼都膈应。
半大小子相互推搡着,争着把厚棉鞋底儿上的泥浆蹭到台阶棱上,这是韩老师的命令,也唯有这样,破砖块铺成的教室地面才不致于泥浆成河。
所有的孩子都端坐在教室里以后,韩老师才开始“唰唰”地扫着台阶。这是必须得做的事儿,否则一堂课结束,台阶上的泥浆冻成冰,人人都得摔个半死不活。
旧寺庙改建的小学,院落空旷,教室里的煤球炉燃得正旺,疯跑过后的孩子们很快打起盹来,让韩老师不得不数次用教鞭“啪啪”地敲着黑板。
我瞪大着眼睛,一副专心致志的样子。和韩老师的理解不同,我当然并不是多喜欢听讲,而是费尽力气对抗十个脚趾头的奇痒。
一个冬天过了快一半,我的脚上还是穿着那双白球鞋,胶皮底和帆布接壤的边永远浸着泥浆,早已染成了褐色。
棉鞋小了,就留给了弟弟,舅妈总说得空就给我做双新的,可直到十个脚趾长满了冻疮,棉鞋的影子都没有看到。
不过,我一点儿也不在乎,和我的计划相比,冻疮算个屁。
“甜甜,这把瓜子给你。别都给鼻涕虫吃了啊……”刘军趁我收拾书包的时候,往我的棉袄兜里塞了一大把瓜子。他一直信誓旦旦要我做他媳妇,动不动塞瓜子给我。那些原本脆香的炒瓜子被他的汗手捂了半天,我才不会吃呢。弟弟倒是喜欢得很,他总是饿,而我哪有闲钱解决他的饥饿问题。
刚想到这里,他就溜达到了我的教室,“姐!”他的大嗓门听起来底气十足,真不知道他的嘴巴底下通到肚子里的胃是不是接错了。
一准儿盯着我鼓鼓囊囊的棉袄兜,他眼睛冒着光,“姐,瓜子吗?咱们什么时候能吃上糖炒栗子啊?”
我给了他脑门一个弹指,刚好看见两条清鼻涕被他“呲溜”一声吸进了鼻腔。叹了口气,我扯着他斜跨的军绿书包带子,离开了小学的庙宇。
放学后我没有回家,把兜里的瓜子都塞给了弟弟,还有我的书包。他虽然永远吃不饱,但力气还算有,嘴巴也严,绝对不会把我到合作社搬货挣钱的事情说出去。
图片来自网络二.
“素娟,今晚上给甜甜上药,她的冻疮又厉害了!没几天就过年了,你看要不要干脆给她买一双吧,哪有闲工夫做啊?”里屋传来大舅舅压低的声音,可惜还是被我听见了。没办法,我困得要命,可是被京万红药膏裹着的脚指头又痒又疼,忍不住的时候我就揉揉外面的纱布,结果手指头也是一股怪味。
“还有两天学校就放假了,不是我没时间,是你妈纳的鞋底子总也做不得。这丫头才十岁,那脚丫子都快赶上我的大小了。看她那长腿,肯定还得长呢,奔着她爸爸那一米八五的个子长,明年鞋又得换。咱家的工业劵还得留着给你,你整天搬煤,鞋底磨得忒快。”大舅妈的语速极快,也和我想象中说得完全一样。我叹了口气,眼角有些发痒。不是因为棉鞋没有着落,而是因为我再次发现,我已经快记不住爸爸的样子了!
五年了吧,我的爸爸妈妈都没有回来过,他们在西山林垦大队工作,这是大舅舅说的。每一年的春节,他们似乎都有希望回来,但每一次大舅舅都告诉我们,他们还没有攒够回家的车票。我不知道西山在哪里,应该就是太阳落山的地方。以前我相信那里的确很远,车票也一定很贵,可是现在我已经长大了,再也不相信这种骗小孩的谎言了。
去年开春的时候,外公走了,外婆因此而跌了一跤,摔断了股骨头,在医院里一直躺到穿上单衣,一条腿吊在架子上,看着让人后背发麻。听大舅妈和邻居王二宝的妈聊天,手术花了很多钱,以至于大舅舅不得不申请做连班,他在煤站工作,装卸蜂窝煤、煤球,连班虽然累,但收入高,可以让日子不那么艰难。
我原本以为外公、外婆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爸爸妈妈怎么都会回来一趟,但是直到外婆可以一瘸一拐地下地干活了,他们的影子也没有出现。
小平房的外间黑乎乎的,只有蜂窝煤炉子的炉盘间隙里透出猩红的光。脚趾头终于不怎么痒了,可鼻子却痒得不行。自从外婆腿瘸了,她就移到最靠近炉子的一侧,方便下床。我的那双鞋底子纳了一多半,就被放在了一旁的簸箕里。马上放假了,在体校训练的大表哥也要回来了。外婆忙着给他、我和弟弟做新棉裤、棉袄,这也是每一年最重要的事情。
弟弟早就蜷在我身旁睡得酣畅,他肉乎乎的后背拱在我的胳膊窝里,天冷的时候,我就不再推他。三年前的某一个冬天,就是被我推出了被窝,他发了一场高烧,病好了之后落下了鼻炎,永远拖着两条鼻涕。
对此,我挺内疚,那次他在医院呆了好几天,住到我以为他会死掉,住到我偷偷哭了好几次。弟弟两岁的时候,我们的爸爸妈妈就去了西山,和我相比,他只能通过墙上挂着的那张扁平的照片来想象他们的样子,比我可怜多了。
因为鼻炎,弟弟常年会打呼噜,和外婆的一唱一和,偶尔还会停歇几秒,然后“吱“的一声长喘气,宣布他还活着。我的鼻子也堵了,还好眼角只是痒了一会儿。
里屋已经没了声响,院子里北风吹得正猛。今早上学时,前院的居委会干部刘大爷还在挨家挨户检查,下达防火指示。去年光是年前的鞭炮,就烧毁了胡同口的一连片房子。就凭借今年这肆虐的风,一旦雪住了,天气马上干燥得放火花,放炮竹还真不是什么让人省心的事儿。
睡不着觉,我索性偷偷摸出被窝,把手悄悄地伸向床头的架子。从外婆的针线簸箕、我们的书包和杂乱的家伙儿什中间穿过,一直摸到一个包袱。包袱不大,又冷又硬,却让我很是满意。那是我的包袱,里面的每一件东西都是我的至宝。每天总得摩挲几遍,也得弟弟求我,我才让他只许看、不许碰。
黑暗完全不是障碍,我轻松熟练地把包袱拽进了被窝,一点响动都没有发出。包袱皮碰到了我裸露的胳膊,激起了一片鸡皮疙瘩,竟让我心里产生一种满足的美妙感觉。
用不着打开包袱,我揪开一个小角,食指和中指钻进去,夹住一个小铝制盒子,轻轻地拽出来。盒子是用来装消毒棉球的,好像是外公的遗物,我已经记不太清楚。盒子前面有一个小盖子,稍微用力就可以抠开。
盒子里只有一件东西,是一枚硬币,一分钱的硬币,银色的新币,两面都被我摩挲得亮晶晶的。弟弟一直对此心怀嫉妒,但我知道他不敢动,因为他明白这枚硬币对我意味着什么。
图片来自网络三.
真是着了刘大爷的道,转过天的一个星期,一片雪花都没有飘落。老大的太阳从东晃到西,好像是被风吹得挂不住似的。气温倒是回暖了不少,路两边成了黑水沟,一汪又一汪的积雪白天化成汤,晚上再结成冰渣子。
胡同里弥漫着火药的味道,混在泥水里的鞭炮残骸到处都是,扫大街的大扫帚“哗啦哗啦”响个不停。时不时有三五成群的半大小子呼啸而过,窜天猴炸得街边的老头老太太破口大骂。
卖瓜子的小贩最近总是乐呵呵的,也突然变得慈祥起来。五分钱一大把的瓜子给足了,还会饶粒花生什么的,把弟弟乐得笑开了花,整日里唱着"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
冒着被大舅妈骂的风险,我天天“野”在外面,离我的计划时日不多,我心里也急得火烧火燎。顾不得那么多考虑,虽然心疼,还是用钱换了瓜子堵住弟弟的嘴,这光景可是容不得半点差池。
合作社里人山人海,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么喧闹。王叔叔整个人都糊满了面粉,几天来一直和富强粉玩命。一百公斤的面粉袋子拆开,一家一户地过称,有的人家买一斤,有的人家一斤半,多了不行,少了更麻烦。先是双手沾满面粉,然后胳膊、肩膀、直到头顶,看得我总是偷偷地乐。
和粮食柜台的滑稽不同,猪肉海鲜柜台从两天前就挪到了院子里,我还帮着搬过冰冻的黄花鱼和带鱼。从一早上就开始排起了长队,来得早的自然可以挑选大的,一年一次的特供,家家户户就指望着靠此装点年夜饭呢。
“甜甜,”身后响起王主任的声音,他是合作社的领导,我当初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磨到他同意了我的帮忙,其实我自己也清楚,这样的帮忙也算不上真正的帮忙。合作社卖掉的汽水瓶,我帮着归拢到后身的仓库一角,把所有的瓶盖倒进一个铁盒子;废弃的纸箱子踩瘪,一个挨着一个摞成一堆;报纸、牛皮绳、皮筋也是一样。
说白了,我就是个废品收集员,能帮的忙不多,合作社其实也根本不需要,不过,我态度好,不拍脏,犄角旮旯大人收拾不到的,我也照样可以规整。哪里缺人临时看看柜台,我也随叫随到。就凭着这些,我时不时可以赚个五分一毛,偶尔还能得到两毛钱。对于一个十岁的孩子来说,这真是意想不到的美差。
当然了,我去的这家合作社可不是我住的那片,否则分分钟就能传到学校和大舅家,我不能让那些碎嘴皮的老娘们坏了我的好差事,即便每天多跑半小时的路,也是值得的。
合作社关门的时候,我意外地得到了一个红灯笼,彩纸糊的,一棱一棱的叠成一个薄片,轻轻一扯,就展开成了一个圆筒。上面交叉的铁丝中央穿过一根竹竿,挑在手上,风一吹,底上的红丝线穗子就飘飘扬扬的。如果点一根蜡烛,插在中央,就成了一盏真正的灯笼。曲折的红纸上有大大的金黄色福字,透着喜兴。我翻过来倒过去看了半天,很有些爱不释手。
这个白得到的灯笼底下破了一块,一角红纸咧开来,我知道这才是送给我的真正原因,但我还是很开心,白得的礼物要还是挑三拣四,那就太不知足了。
转过街口,“轰”一声闷响,紧接着一阵小孩子的欢呼,空气里有香甜的气味飘过来。我咽了口吐沫,不用猜都知道,那是走街串巷的爆米花。排队的人一人端着一个搪瓷缸子,冒着白烟的大黑锅里倒出来白花花的爆米花,让我突然饿到脚下发虚。
我快步走出胡同,好不容易攒下来的钱,说什么也不能消耗在没用的零食上。大街上已经亮起了路灯,我注意到早上还是光秃秃的路灯杆上,贴上了红色、绿色的标语,“要讲科学,不要封建迷信;要勤俭持家,不要铺张浪费;要参加正当文娱活动,不要到处游荡;要坚持生产工作,不要班前喝酒”的春节“四要四不要”,让我读了老半天。想想还在街上游荡的我,不由得心里发笑。
“姐!”离得老远,弟弟的声音就传了过来,我连忙迎上去,心里很是起急。这里离我们居住的大杂院还有三条街,弟弟从未在天黑以后一个人跑这么远。我已经十岁了,个头也高,可弟弟才七岁,要是遇到个歹人可咋办!
扯过他的棉袄,捏住已经漫过嘴唇的两条鼻涕用力甩到地上,我差一点扇他嘴巴子。没想到他一下子扑到我怀里“呜呜”地哭起来,着实吓了我一跳。
弟弟虽然经常被我嫌弃,偶尔被我欺负,但他心里明白我有多爱他。他也哭,有时候哭得我心烦意乱,但他只有在受了极大的惊吓时,才会扑到我怀里。
搂着他才到我胸口的脑袋,他裸露着的双手紧紧地抓着我,冰冷异常。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渐渐弱了声音,而我发现自己的脸上居然也挂着眼泪。
没法不流眼泪,弟弟的右手腕划破了一道口子,足有两三个公分长,天冷血止得快,可棉袄的袖口已经染红了一片。他的额头也破了,隐藏在棉帽子里面,我才没有立刻看到。
即便伤得这么惨,他的怀里还是揣着那个搪瓷缸子,在扑到我怀里时搁到了我的胳膊。里面是已经凉透了的饺子,其中的一个咬破了一角,里面露出了一枚硬币的边。
我终于恍然大悟,今天是小年啊。难怪昨天大舅妈忙活着扫完了房子、贴了窗花和对联,特意把门帘也换成了刚编好的新帘子。不用说,这钱饺子也是今天的晚饭,因为大舅的夜班连白班而早早吃了,整件事都被我忘得一干二净。
弟弟去年没吃到饺子钱,难过了好久好久,我不小心泄露的计划,也以他没有饺子钱而被我拒之门外。因为这一层缘故,他才偷着跑出来,傻子似的端着吃了一半的饺子。在路上的冰面上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划破了额头和手腕,饺子也险些撒了。
图片来自网络四.
当我和弟弟一起坐上开往西山的长途汽车时,我还没有完全回过神来。这个计划准备了一年之久,原本被设计了千百遍的详图,却因为弟弟的饺子钱和那被冰棱划破的伤口而彻底改变。事实上,仿佛是早就期待着这样的奇迹,我终于明白自己是舍不得和弟弟分离的。
去年的春节,年三十的守岁时,当全院的老少爷们、大妈大婶和孩子们在街上欢天喜地地放炮时,我和弟弟在厨房的角落里抱头痛哭。又盼了一年,又一次失望!
小舅舅全家从内蒙古回来过年,二姨全家从上海也赶了回来,外公的身体已经很差,却也在年三十颤颤巍巍地和大伙儿吃了团年饭。我不明白,西山虽然听起来是个遥不可及的名字,但很小的时候我去过,不过是迷糊了一小觉的距离,连火车都用不着搭。可是,我的爸爸妈妈却没有回来,尽管每一年大舅舅都说“下一年吧……”。
和我的难过不同,弟弟是绝望。当二姨抱着他的时候,我就看到了他眼里的泪珠,我也知道他想到了妈妈。我拒绝了二姨的亲热,她和照片里笑容灿烂的妈妈太像,我无法容忍。
外公家的规矩,年三十的钟声响起的那一刻,饺子必得出锅,热腾腾的猪肉白菜馅饺子,无论多少人分食,就只有六个钱饺子。小孩子当然最渴望,眼睛滴溜溜转着,期待着能够凭借从不存在的蛛丝马迹,发现一个,给自己带来额外的几块压岁钱。
我成了那个幸运儿,吃到了一枚一分钱硬币。二姨没能抱成我,似乎也很难过。她塞给我一个红纸包,里面居然有五元钱!我几乎惊呆了!这可是我第一次拥有五毛钱以上的财富。
弟弟没能吃到钱饺子,终于忍不住哭了一鼻子,他倒还算硬气,眼泪愣是挺到了只剩下我们姐弟二人的时候。
看着车窗外不断闪过的枯树枝子和仍旧积着雪的草丛,我在心里盘算着接下来几天的打算。这一年,我一共攒下来二十二元六毛八,原本我一个人跑趟西山是足够的了。可是现在多了一个弟弟,多了一张车票和吃饭的嘴,我便不那么肯定够不够花了。
去年春节前,家里收到了一封写着“西山五里沟林垦大队”的信,我还以为是爸爸或者妈妈寄来的,但大舅舅含糊其辞,而外婆因此红了眼角,让我起了疑心。那封信我再也没有机会看到,但上面的地址却被我记得清清楚楚。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决定去找他们。我必须得亲口问个清楚,“祖国四化建设再重要,也总得回家过年吧?”
多亏了我的个子高,买票的时候我谎称自己十三岁了,带着弟弟去探亲。虽然像我们这样的小孩子独自出门的不多,但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离开北城门的时候,汽车停了半小时等人,弟弟百无聊赖,就一直对着窗户外面不远处叫卖的冰糖葫芦流口水。他的鼻子奇迹般地停止了流鼻涕,让我恍惚间觉得,他额头上的那一跤撞到了控制鼻涕的阀门。
没忍住,我掏钱给他买了一串冰糖葫芦,但马上就后悔了,棉袄内襟口袋里一下子轻了很多,让我心里发慌。可是弟弟开心得眼睛都亮了,我还从来没有看到过他那么漂亮的样子。
自从有了自己的饺子钱,弟弟就理直气壮了很多,好像年龄也一下子长了几岁。可惜他的压岁钱被大舅妈管着,他兜里翻了半天,才翻出几个五分钱钢镚。
早上家里没人,大舅舅连班、大舅妈搀着外婆去给什么人家拜年了,我等的就是这个时刻。从樟木箱子里翻出我妈妈以前用的提包,把一众早就盘算好的东西塞进去,还真挺沉的,不过我不在乎。
临出门的时候,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落忍,给大舅妈留了个纸条,让她知道我带着弟弟出门了,我保证只要见了爸爸妈妈,我们两天以后就会回来,虽然我其实也不知道能不能回得来。
弟弟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着糖葫芦外面裹的黄冰糖,很小心地不让任何一小块掉落。我也咬了一块下来,真甜!真好吃!
汽车开动之后,我们两个还在分着吃串在竹签子上面的山楂,没有了外面裹的黄冰糖,酸得口水横流,可是真好吃!连吃不下的山楂核也不肯轻易吐掉,只要还在嘴里含着,就仿佛没有吃完。
长途汽车到了一个叫虎沟的地方就停了,这里应该是进入西山的最后一个中转站。一条斜街,几间灰土房,时不时有耷拉着耳朵的黄狗跑来跑去,把弟弟吓得直往我身后躲。我也怕,怕的不是狗,而是没有车继续往山里走。
能问的人都问了,太阳光已经变得越来越弱。我急得满头大汗,十个脚趾更是又疼又痒!好不容易寻到一个穿军装的年轻人,一听我们的目的地,显然是吃了一惊。再听我们要寻的人,他的眼神里便流露出了疑惑。
我的心一直往下沉,开始后悔自己的莽撞。万一那个地址是错误的,万一那封信真的不是我爸爸妈妈寄的,万一……我和弟弟可怎么办?
还好,所有的万一都随着那个好心的战士的一句话化为了乌有,他居然就是从“西山五里沟林垦大队”回城过年的。他给大队挂了电话,带着我们在车站的小饭馆里吃了面,和我们一起等着大队派来的车子。
这样的好事我从未奢望,一路上的紧张随着小饭馆里大炉子上冒着热气的水壶盖的一张一合而渐渐消失,我和弟弟居然都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月亮挂在山棱上的时候,我们终于到了,一路上稀里糊涂地在山林里打转,弟弟还晕了车,差点吐了自己一身。我也很累,可是开车的那个大胡子大叔一直沉着脸,让我很有些害怕。
西山林垦大队在一处山坳里,黑乎乎的看不真切,入眼的就是一溜木头房子和没过鞋面的厚实积雪。第一脚踩进去,我就冻得打了个哆嗦。整个脚从脚趾到脚腕子立刻失去了知觉。好不容易踏上门前的台阶,大红的皮灯笼从窗户里露出来,像极了那个合作社王主任送我的纸灯笼。
又是饺子,个头很大,猪肉馅真香!我和弟弟闷头吃得酣畅,我的破球鞋已经拷在了火炕的边上,脚上也套上了一双肥大的粗毛毡袜子,有点扎,但真是暖和。
我和弟弟都想起了我们的钱饺子,嘴里还含着没嚼碎的饺子,却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这一夜,弟弟仍旧用后背拱着我,我却睡得香甜。给我们盛饺子的那个阿姨一直笑眯眯的,让人心里暖和。她答应我们,天一亮就带我们去见刘伟国和李春华,那是我的爸爸妈妈。
图片来自网络五.
没有被鞭炮声吵醒,我和弟弟居然一直睡到日上三竿。窗外的太阳老高老高的,让我心里这一通着急!
屋子里很安静,除了火炕的炉膛里偶尔传来柴火的“噼啪”声。屋子外面更是安静,窗户上结了厚厚的窗花,只能隐约看到外面银亮的雪地。
在火炕前面的地上,摆着一双军用棉鞋,很新的面、厚实的底,虽然比我的脚大,但裹着厚毛毡袜子踩进去,却是从未有过的踏实和暖和。
门开的一瞬间,我觉得心脏都要从胸膛里蹦出来了,那一男一女的样子太熟悉,男的个子高大挺拔,女的也是腰板挺直。“爸爸、妈妈”的喊声几乎就要破口而出,却突然生生卡在了喉咙里。我眼前的男人和女人的确十分熟悉,却是大舅舅和大舅妈!
弟弟先哭出了声,他是害怕了,我心里知道。毕竟我们的这一次出行是冒险,是胡闹,或许还是不可原谅的。但我顾不得这些,我气得要死!几乎想都没想,我擦过他们的身旁,连棉袄都没有穿,就冲进了屋外的雪地中。
当寒冷将我吞没时,我脸颊上的眼泪已经结了冰,哭喊的声音迅速被肆虐的北风淹没,我跌倒在地,在失去知觉前的一秒,我恨透了我的爸爸妈妈。
再醒过来的时候,我还在同一个火炕上,四周都是人,都含着眼泪。我的眼睛还没有完全睁开,一道泪水先流进了耳朵。
“甜甜,”开口的是大舅舅,他的声音里有一种从未有过的疲劳。后来我才知道,大舅妈在看到我的留言后,直接去了大舅舅的煤站,两个人还是没赶上当天的最后一班长途汽车。他们硬是在车站蹲了大半宿,早晨的第一班汽车赶了过来。到虎沟的时候,西山林垦大队的车子已经等候多时,而我和弟弟居然差不多睡到了中午才醒,才有了刚才的那一幕。
“是大舅的错,”他继续说着,语气变得坚定了许多,“总想等你和虎子再大点,怕你们接受不了。都怪大舅,早就该给你买一双棉鞋,也早就该告诉你真相。”说到这里的时候,他身后的大舅妈抿了抿嘴,露出了愧疚的神情。
“我不要棉鞋,我也不是因为这个……”我很坚定地说着,我更不想听什么真相,屋子里太热,有一股越来越呛的柴火味,熏得我的眼泪流个不停。我不知道眼前的这些大人们中了什么邪,我不过就是想见见我的爸爸妈妈!
“爸爸妈妈死了……”这一次居然是弟弟开了口,屋子里的大人们都明显哆嗦了一下。我回身给了他一巴掌,“闭嘴!你个鼻涕虫!”
弟弟愣了一下,紧接着“哇哇”大哭起来,我却收住了眼泪,心里觉得很累很累!
西山五里沟林垦大队规模庞大,占地面积极广。我们先是坐车,再步行,花了半个多小时,才终于到了陵园。在一处松树环抱的空地,有十几座墓碑,其中的一座上面刻着两个名字“刘伟国、李春华”,名字的上面是两个大字“烈士”,那正是我和弟弟的爸爸妈妈。
林垦大队严格禁止明火,五年前的春节前夕,附近的农民偷放鞭炮,引燃了山林。我的爸爸妈妈本来已经要回城过年,却选择留下来灭火护林,双双牺牲!从那之后,周边的驻军基地便在每年的这段时间派出护林防火小队,我们在虎沟遇到的战士便是其中一名轮休的小队成员。
我终于见到了我的爸爸妈妈,我也不再哭泣。从棉袄内襟的兜里,我拿出来那个还带着体温的铝制小盒。如今的盒子里有两枚亮晶晶的硬币,那是属于我和弟弟的饺子钱。一枚是去年春节的,一枚是今年春节的,都小心地保存着。
我拉过弟弟,双双跪在地上,然后把那个小盒子轻轻地放在了面前的墓碑上。曾经的心愿,因为它们而实现,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好的方式,让天上的爸爸妈妈可以感受得到。
弟弟一副从未有过的严肃表情,眼睛虽然红肿,却不再流泪。“姐,咱们一起磕个头吧……”
我们都低头,在目光划过墓碑的那一刻,有两枚饺子钱“唰”一下子从我的视网膜上闪过。它们旋转着、飞翔着,冲向蓝天。等我再次抬起头来,天边一片白云掠过。在洒满林梢的阳光中,我看到了两个微笑着的面孔,他们隐隐约约在白云背后,在天际边,两团亮光围绕着他们旋转。
我笑了,满心欢喜!我亲爱的爸爸妈妈,我知道你们其实从未离开。这一个新年,我终于见到了你们!在以后的岁月里,我们也会一直在一起!
【附言】七十年代的春节,因为物资的缺乏,而成为了家家户户期盼的节日,是我记忆里最隆重、最奢侈的日子。钱饺子,是大年夜的至宝,是吉祥如意的好念想,也是平安健康的好意味。和所有的物质享受不同,我记忆里最深刻的期盼,就是和父母的团聚。那时候的他们在边塞,我们则为了求学而生活在北京。饺子钱,当牙齿被硌到的那一刻,内心的满足感无以伦比,对未来的期盼清晰可见,以至于多年以后不复存在的这一习俗,依旧勾起我最美好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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