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园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号所有短篇未来某个时间会改写成长篇！

１、四道沟是个死山沟，穿过四道沟，山那边没有人家了。但要走出四道沟去城里，至少要走一天一夜。按理地图上是没有四道沟的，但四道沟三十年前一夜之间就有了名气，还是因为村里飞出了金凤凰——老金家的小女儿金花嫁了省里的大官了。

“天天跟着戏班子唱戏没白唱啊，真成了诰命夫人了。”金花一家早就搬到省城了，只是关于老金家的传说三十年来从没断过，“还是老金家的风水好啊。”

除了山前承包梨园的杨老汉，因为外来户，从来不说多余的话。

杨老汉只有一个傻儿子，三十岁了，还是三岁孩子的智商。杨老汉到四道沟落户三十年，以种梨为生，住的地方就叫做梨园——最关键是杨老汉有时候喝点酒能咿咿呀呀唱上几段，梨园就成了杨老汉的别称。在这十里八村的，再没有别人种了这么多梨。杨老汉到底是离婚的？还是丧偶的？没人知道，头几年有好心的街坊来帮杨老汉说亲：屋里没个女人，不像个家，总能帮你们爷俩做个饭啥的——街坊的声音越来越小，杨老汉的家哪里需要女人来收拾，从炕上到地下，从屋里到外头，啥东西都在啥位置上，比村里谁家不干净！后来，就没人再提了。

２、杨老汉叫啥名？多大年纪？村里人不知道，他来的时候就是满头白发，眉眼好看是好看，只可惜脸上沟壑纵横，奇怪的是，如今他倒比乍来时年轻了。也可能是杨老汉从来没变过，不过人们一时看他一个样罢了。

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早就发现了，所以，她们去山前偷梨就更积极了。这果园一承包就是五十年，上一任还是老金家承包的呢。那一茬偷梨的人早就长大了。

“再来打断你们的狗腿！”老金到了夏秋季节忙得哟，他不狠根本养不活一大家子，金花她们姐七个倒是花不到什么钱，大姐二姐三姐老早就去城里打工，到年龄成家了。四姐五姐六姐一看大姐二姐三姐都不想留在老家，她们也不想——金家一大户，每一户都有一个傻儿子，她们还有一个幺弟，比金花小两岁。金花娘走得早，六个姐姐成家早，只有金花上了两年学，识得几个字，她得负责教幺弟。有一年天大旱，乡里请来了戏班，班主一眼就看出金花是个苗子：“这是百年不遇的旦角啊！”班主死乞白赖好说歹说，老金才答应，善良的金花以为自己唱戏可以贴补家用，她不知道，班主是东拼西凑给了老金一笔钱买下了金花。老金需要钱给幺儿治病——他就不信这个邪，再傻也是个带把儿的，自己也不算绝后不是？

“再来打断你们的狗腿！”杨老汉这话只说过一遍，还是在他自己心里嘀咕，他总觉着这话听着太刺耳，“我们爷俩吃饱了全家不饿，梨是吃不完的，除了大车拉走，村里几十户一家给几斤又怎样呢？”

杨老汉是这么想的，头几年就是这么做的；傻儿子上个十来岁时，和村里人都熟悉了，梨下树时，傻儿子就挨家挨户去送了。

３、“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这天，杨老汉正唱得投入，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声音。

“姓杨的，你出来。”声音越来越近，杨老汉摞下酒盅，迎了出去：呀，好大的阵势，怕不是全村男女老少都来了。大家簇拥着傻儿子，傻儿子见到杨老汉本能地过来抓住他的胳膊，含混不清地说了一句，“爸，妈。”杨老汉见状，拍拍傻儿子的肩膀，把他护在身后。

“我问你，这孩子是哪儿来的？是不是你偷来的？”张大妈再没了往日的尊重：这姓杨的要是人贩子啥的，人人诛之而后快。

“哪儿来的？当然是我儿子啊，偷？这饭不能乱吃话不要乱讲哦，无凭无据说这话我可以告你诽谤。”老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看着大家义愤填膺的劲儿，多少也能明白一二。

李二婶双手掐腰：“你怎么证明他是你儿子？你看这眉毛，你看这眼睛，根本没有像你的地方。”

“儿子长得像她妈，怎么了？谁规定儿子必须长得像爹呀？真是荒唐。”杨老汉气得七窍生烟，这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啊。

“听说金花老公快不行了，他们那家产多得哦，要是找不到失散的孩子，恐怕金花还得净身出户呐。”“不是金花老公，是金花她爸老金和金花的幺弟快不行了。”“你们说的都不对，是金花她幺弟不行了，老金受不了打击也倒下了。”人群中七嘴八舌，说啥的都有。听着人们嗡嗡嗡地，杨老汉也算听出点名堂。

４、师妹省城的家出事了，杨老汉的脑袋一下子变成两个大：“滚，全给我滚出去！”

人们本是乌合之众，不过是村里大街上闲聊时，聊到了省城传回来的消息。到底哪条是真，哪条是假，悬赏的金额巨大，人们一下子乱了阵脚。现在眼见杨老汉不是他们三言两语就能拿捏地，也就讪讪地都走了出来。

杨老汉和傻儿子有半个月没出梨园。

那半个月里第一个星期，正是老金和他儿子的葬礼。金花和她老公过了头七就走了。第二个星期，杨老汉的病才好，这一病，杨老汉看着更清瘦了。村里人一瘦就黑，黑瘦黑瘦的，杨老汉不，他一瘦反而倒清矍了。人们只当杨老汉的病来得蹊跷，倒也没人放在心上。

５、日子就还是这样不紧不慢不慌不忙地过。

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杨老汉照旧早起吊嗓子，傻儿子就把茶沏好放一边，痴痴地跟着“咿咿咿，呀呀呀”，虽然含混不清，倒也是那个意思。白天爷俩就在梨园里，一晃悠就是一天。施施肥，剪剪枝，摘摘果，捡捡杈。夜里听梨园传来的风，有时，月下赏月。十天半月杨老汉会带着傻儿子到乡里转一圈，理理发，洗洗澡，逛逛集。傻儿子一天天笑呵呵的，开心得不得了。

６、傻儿子也不是天天都开心，有一次家里来了好多人，谈了三天三夜。杨老汉长吁短叹，愁眉苦脸，傻儿子也跟着杨老汉长吁短叹，愁眉苦脸。

“走，走。”傻儿子抄起窗户下的家伙事儿把人往外撵，杨老汉不开心，这些人就不该留在这里。

那是大官退休后，背着金花悄悄回了村里一趟。他一生无子——还是老金临死前告诉他，其实，他和金花的孩子没有死，老金为了不影响姑爷的仕途，当然，也为了让金花把心思都放到幺弟身上，当年得知金花生了儿子，老金就找到杨老汉给他跪下了。

７、老金知道杨老汉喜欢金花，金花去戏班子时十岁，杨老汉二十岁。他为金花赚了十年的赎身钱，还是晚了大官一步。大官四十岁刚丧偶，比老金小不了几岁，他一眼就看中了金花。

金花一辈子都为了幺弟和这个家而活，她也没有办法。老金总说：“你妈走得早，咱们老金家好不容易有你弟这个儿子，你不能像你几个姐姐那么白眼狼……”

“你要爱金花，你就得帮她。当官的要是有个傻儿子多让人笑话？你想想，金花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我这个当爹的给不了她幸福，你这个当师兄的到处唱戏也给不了她幸福，只有嫁给当官的才会衣食无忧……”老金是懂得杨老汉对金花的爱情的，无论他对杨老汉怎么喊着“再来我打断你的狗腿”，杨老汉还是照来不误，还是愿意倾其所有，他绝不愿成为金花幸福路上的绊脚石，但是做垫脚石他义无反顾。

８、金花嫁出去三十年就回娘家那一次。

这日子呀，不禁过，一晃，杨老汉六十岁了。

９、“戏子无情啊。你们知道不？大官死了，听说，金花要改嫁呢，都五十多岁的人了。啧啧，还真是……”人们的消息总是来得特别快，像春风吹过梨园，一夜之间，梨花就都开了。

“要我说，老金家风水不好啊。”人们叹息着，“要是风水好，怎么会有个傻儿子？”

“你那时候不天天喊着老金家风水好嘛？怎么，现在金花男人死了，老金家风水就不好啦？”

“那还用说吗？老金家绝户喽！”……

１０、六十多岁的杨老汉看上去倒像是四五十岁的——金花真的改嫁了，她走出去半辈子，又回来了。

大官是笑着走的：事业，爱情，家庭，儿子，他没有遗憾。到底，不能把秘密带棺材里去，作为母亲，金花有知情权。

金花哭了。金花笑了。为自己这一生，也为师兄这一生——谈什么值与不值啊。

金花和杨老汉结婚了。他们在村子里大摆筵席。金花笑得合不拢嘴，杨老汉还有了小伙子的腼腆呢，就连傻儿子都笑着唱：“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