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朝的那些文化名人（5）

今天开始说鲍照。说心里话，他是我最欣赏的南北朝诗人。

下面直接看他的作品。

代出自蓟北门行

羽檄起边亭，烽火入咸阳。征师屯广武，分兵救朔方。

严秋筋竿劲，虏阵精且强。天子按剑怒，使者遥相望。

雁行缘石径，鱼贯度飞梁。箫鼓流汉思，旌甲被胡霜。

疾风冲塞起，沙砾自飘扬。马毛缩如蝟，角弓不可张。

时危见臣节，世乱识忠良。投躯报明主，身死为国殇。

近阶段接触的人或介绍的作品，尤其南北朝的那些文化名人，总给人一种软绵绵的感觉，缺乏一种爽朗干脆的浩荡之气。他们，没有了汉乐府直击现实的反叛精神，也少了建安文学硬气的风骨，更无法真正领会陶渊明与田园自然融汇一体的境界。他们大多逃避现实，企图在山水间安放那颗脆弱的心灵，结果，无一例外沉溺在长吁短叹中哀鸣不止。

不用说曹操的雄浑大气，连曹植《白马篇》“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那种高亢的音响，我们似乎也很久未听到了。

我们看到的是什么？扑面金粉，浮华纤巧。听到的是什么？无病呻吟，靡靡之音。

幸亏有个鲍照。他，不仅从东晋末期盛行的玄言诗以及香艳绮糜的南朝小曲中突围出来，且走上了与谢灵运开创的山水诗风格完全不同的一条道路。

他有点“复古”，不屑流行与时髦，拒绝同类和跟风，只默默地沉浸在乐府诗的创作中。他的《鲍参军集》约有二百首诗作，其中乐府诗就占了八十多首，且大多是优秀的篇章。他继承和发扬了汉魏乐府民歌的传统精神，描写了广泛的社会生活，题材众多，涉及边塞战争、门阀制度、爱情自由等，对受压迫的人民表示了深刻的同情。

上述诗歌就是描写边塞战争的杰作之一。

敌寇来犯，边境告急文书以及烽火信号接踵而至。王师集结，进驻广武，分遣精兵，出救朔方。胡虏选择深秋之季，大举入侵，弓坚矢劲，气焰十分嚣张。天子雷霆震怒，当即派出使者促战。

道路曲折，地形复杂，朔地的霜露雪花落满了旌甲，也难以阻挡王师战鼓声中的前进步伐。突然，一阵疾风冲塞而起，沙砾满天飘扬。战马瑟缩，不敢奔突；劲弓冻结，无法开张。

怎么办？危难时刻方显英雄本色，乱世之际，才见忠臣良将。将士们早已抱了为国捐躯之志，视死如归，奋勇前行。

这是一首鼓舞人心的爱国主义诗篇，也是一曲礼赞边防战士的颂歌，格调遒劲强健、雄肆奔放，写得惊心动魄豪气万丈。

看得出鲍照描摹风物的功力，善于抓住典型环境刻画人物形象，更是一位炼字琢句的高手。雁行、鱼贯以及缘、度、流、被（披）四字，精当形象，可谓传神点睛，恰如其分地凸显了跋涉辛苦、纪律严明的英雄风貌，热情讴歌了将士们战胜恶劣环境的大无畏精神。

写到这里，我突然又想起了前不久提到的西晋第一悲情英雄刘琨（就是与祖狄演绎“闻鸡起舞”的那位）的清抜悲壮的诗风。他在《重赠卢谌》的篇末写道：

功业未及建，夕阳忽西流。

时哉不我与，去乎若云浮。

朱实陨劲风，繁英落素秋。

狭路倾华盖，骇驷摧双辀。

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面对犯边胡寇，刘琨毫不畏惧，毅然赴任占据晋阳，苦守西晋的最后一块根据地，与刘渊、石勒这样的一世英豪周旋十年之久，可惜无力回天，最终寡不敌众被石勒击破。后投奔鲜卑首领段匹磾，为段匹磾所杀。此诗是刘琨被段匹磾囚禁之后所作，体现了英雄末路、壮志难酬的无限悲慨之气，读来令人潸然泪下。

刘琨的爱国行为和爱国诗歌，给后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陆游就对他褒扬有加，感叹道：“刘琨死后无奇士，独听荒鸡泪满衣。”

还好，鲍照继承了刘琨的衣钵，不致让爱国主义这面旗帜倒下。

鲍照虽没有亲赴战场，也没有刘琨这样的血性，但他却用一支笔努力书写战士们的英勇无畏，当然也包括为士卒请命的忧愤之歌。他就是他们的代言人。譬如下面这首《代东武吟》：

主人且勿喧，贱子歌一言。仆本寒乡士，出身蒙汉恩。

始随张校尉，召募到河源。后逐李轻车，追虏出塞垣。

密途亘万里，宁岁犹七奔。肌力尽鞍甲，心思历凉温。

将军既下世，部曲亦罕存。时事一朝异，孤绩谁复论。

少壮辞家去，穷老还入门。腰镰刈葵藿，倚杖牧鸡豚。

昔如鞲上鹰，今似槛中猿。徒结千载恨，空负百年怨。

弃席思君幄，疲马恋君轩。愿垂晋主惠，不愧田子魂。

张校尉：指西汉张骞，曾以校尉之职随卫青击匈奴。河源：黄河源头，代指西北极边远的地方。李轻车：李蔡。飞将军李广从弟，曾为轻车将军。塞垣（yuán元）：泛指边塞地区。宁岁：安宁的年岁。七奔：指多次为征战奔命。孤绩：个人独有的功绩。刈（yì）：割。葵、藿（huò）：野菜名。豚（tún）：此指猪。鞲（gōu）：革制 袖套。槛（jiàn）：圈：兽类的栅栏。

“弃席”句：用 晋文公事。据《韩非子·外储说左上》载，晋文公重耳流亡二十年，在终于可以返国为君时，要抛弃流亡时用过的笾豆、席蓐，怠慢患难与共的有功随从。大臣咎犯劝谏，文公方止。“疲马”句：用 田子方事。据说战国时，魏人田子方见老马被弃于路，感叹道：“少尽其力而老弃其身，仁者不为也。”’遂束帛而赎之。轩，车驾。晋主：指晋文公。田子魂，即田子方的魂灵。

此诗虽用典很多，但并不深奥奇僻，稍一注释，诗意自现，叙写了一位老兵自述征战塞外的艰苦经历，以及穷老还乡后报国无路、有功不获赏的悲怨心情。语言劲峭，音调响亮。

谁是最可爱的人？我们都从魏巍的作品中知道了。然而，半个多世纪来，是否还有一部分幸存的功臣老兵，无论八年抗战、解放战争、抗美援朝、对越自卫反击战，在垂垂老矣的今天，仍无人问津被弃置不顾，过着“腰镰刈葵藿，倚杖牧鸡屯”的凄惨日子？

中国的老百姓，受封建余孽流毒影响太深，太老实，太律己，太能隐忍！即使心怀怨忧，仍天真大度地憧憬晋文公重耳这样的仁慈明君显世，再生。

可惜了无数位这样的老兵，尽管戎马倥偬一生，即使以“弃席”、“疲马”自比，向君主表白报国心迹，但君王为了权杖和华盖宝座，他们的眼中除了权力，哪还有普通百姓的身影？

就这样，诗歌的感情随着主人公的命运变化，从起初的慷慨奔放，转至后面的悲怆激愤，自然过渡，又显得跌宕起伏，扣人心弦。

从上面的两首诗歌，我们约略可以窥见鲍照的个性以及文风。即人：豪迈刚烈真性情；文：雄浑沉挚建安骨。

下章节，我们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