昙花一现,刹那芳华,纵令你厌恶一生,亦当戮力以真之自落。
只觉胸中翻滚着一股闷气,女子一席裘皮红袄,其手拄在漫水桥之栏上,气至浑身战栗,旋一口鲜血自唇间汹涌喷溅而出,斑驳的点点血红将衣袍染浸得更加刺眼,一双墨黑的眸子里坠着委屈与痛。
“即便你杀了我,我仍要说,你于我的眼中素来如此。”白衣伶人面色似雪,神态似水,在望见那口鲜血后眉头微蹙,转而极力稳住心绪,复归至先之面无容。
“罢了...你看不真切我,吾亦不会为任何人改变...今生如此,来世亦然!”女子气若游丝,拼劲最后一丝气力将唇角之血拭去,扶登栏,略无眷恋之情,力跃入湖中。
白衣伶人无一丝防备,便瞧见那抹鲜红消失在眼前,此时的他唯余心中极度的悔恨,原来只有那颗朱砂痣被剜去之时,始觉有何其痛。两行清泪沿腮边滑落,男子步步徐行上前,即便履如灌铅之重。
公元前412年,荆州一男子以奏乐著称,闻名遐迩。据闻,十七年前,男子方三岁便可识音读谱,善弹七弦琴,技艺高超,父母取之名为戎博涯。
年长以后,成一优伶,抚琴赚些散碎银子供养老父老母,未尝以为此举乃卖艺术得,但将歌弹视为与人交流沟通,曰惟真知其乐者方配聆听。
博涯生于郢都楚国,此年,因乐艺高超得晋文公赏识,其将之招进宫中任职宫廷乐师。远赴晋国许多年,寄书长不达,思念心切。这日,戎博涯终得文公通融,得一契机归国探亲。
“你也累了,马儿也乏了,不如我们坐下歇息片刻。”白衣伶人坐在马上微微摇晃,附身对前方牵马的乐童说道。
“是,公子。”乐童将缰绳系之于树,事毕转身时,他的公子已席地而坐,悠扬的琴音缱绻飞舞在耳边,乐童托着腮蹲坐在一旁,不论是细细聆听,还是心存旁骛,他觉得公子的琴音永远那么动听美妙。
绵柔柳絮随风去,湘妃桃花逐水流。寻着瀑布般花瓣雨的源头,乐童仰头瞧见了依偎在树干上的女子,他定睛细看,不料却迎来了对方的冷瞪。
显然,女子是被琴声惊醒的。只见她一席龙色长袍,双肩的雪白露于外,下颌处的金色皱花翻领将通透的脸蛋映衬得更加无暇。女子不耐皱眉,旋被那袅袅的琴音吸引,柳眉舒展,雪色秀颌轻扬,纤长的睫毛微微上卷扇动,星眸里闪着痴迷与戏谑。
女子将翘之单腿释下,玉指穿过墨黑的马尾,转身自树上一跃而下:“唱戏的?给爷哼一首......”言未卒,她便出了神。始料未及,女人未料到男子竟如此风度翩翩,似蓬莱岛的神仙,似天宫中的玉人......总之与她在山里见到的爷们有极大的不同。
“给爷哼首曲子,便放你过此路!”女子尽力揶揄起方才的出神,慌乱之中竟红了脸颊,待红霞褪去,泼辣与豪放倾出如注。
“吾非歌姬,不善歌,还请姑娘放吾等归去。”男子将小乐童揽入身后,瞥了一眼身前掣襟露肘的女人便急附望地。不必想,其二人定是遇到山贼了,只是女子亦可为贼跋扈,他倒是第一次见识。
楚晋交界,鱼氏古村,她已为强盗十九年,江湖之人闻之色变,皆称之为“鱼七爷”。
女红之事一无所知,加之性强躁,加之阴狠毒辣,加之其家世为山贼......因故纵花颜月貌,亦无人肯娶。威逼利诱犹未果,其同为强盗的父亲愁得直跺脚,她自己倒是置若罔闻:鱼家村本亦善之村,天道弄人,灾祸连连,在那块不毛之地,其村民始不得已而为盗。她鱼子七的名字乃是全村人聚在一起“博览群书”取来的,她永远也忘不了幼时饥荒之际,村民们口中唤着“小七”将最后一块馍塞进她的口中....大恩大德不能忘,亲故血缘不得抛,若是天下之男子皆不受其家,那便也不配娶之为妻。
况且,那传闻乃事实,其除了舞刀弄枪极为霸道,再无他长。
“放你?凭什么?”女子心下思忖,鱼村都已变成了鱼寨!而彼之民仍唯唯诺诺,不敢强行成事...若不是这几年她劫粮救济,鱼寨的百姓怕是早已成了鱼干。“拿不出足量的干粮,你便跟我回去当我的压寨夫君吧!”女子大肆挥开衣袍,将玄色寒光大刀扛在肩上,左腿踏于一朽木,眼神毒辣,笑容邪佞。
“汝一女子何其不知羞耻?”男子轻轻拭去琴上的零星细沙,又以一锦绣缎布裹之,旋将古琴背于肩上,把眼前的女子视若空气,牵起缰绳便欲离去,乐童紧随其后。
“哼!敬酒不吃吃罚酒!”半生动荡,厚脸皮明明已成为习惯,为何被眼前的男子羞辱竟生遁地之欲?
女子踏步向前,步步扬沙,了得的轻功令这一抹龙色健步如飞,脚下的妃色花瓣缱绻盘旋......一眨眼的功夫,戎博涯的肩膀便被鱼子七翻手抓住,男子欲挣脱,却因脖颈被架上寒光大刀而不得不驻足站立。
“背地里骂我的人都被割去了舌头,你说...这当面羞辱我,是非当被斫头?”女子抚着刀柄上的血色宝石似青楼里的游蜂浪蝶般徐徐开口,刁钻促掏虽意犹未尽,但今日这俊俏的男子她只能把玩至此,全族人可都等着吃粮呢!一刀砍了他便可解方才那羞辱之气,又可夺其财,实为两得之道也!
“可惜。”戎博涯镇定自若。
“奈何可惜?”
“戎某半生无憾,今日却将死于尔等乡野莽夫之手,此当为吾之大亦唯一之恨。”言毕,白衣伶人双目紧闭, 若是静候身首异处。
“你!”女子脸蛋煞红,不知为何忽更体不调,手中的大刀也羞忍得难以下落:“来...来人!将此人押回寨去!”这个磨人的小生,今日她是要定了!
一声令下,灌木丛中便窜出十几个渔夫打扮的人,粗布襟衫,开左衽,头戴麻布缝纫而成的瓜皮小帽,制作很不精良。
领头的竟是个看似八九岁的少年,手持两把锈钝菜刀,在望了一眼身后畏手畏脚的村民后,咂了咂嘴,略施不耐道:“小七姐每日夺粮救济大家,你们...你们就不能痛快点啊!?”
“算了,小楼,犹吾自办也。”鱼子七低声嘱咐,抬眼时迎来弟弟的爽朗大笑:“七姐!我来帮你!”
戎博涯惊魂未定,全身便被笼罩在土色麻袋中,混着扑鼻而来的巨大腥臭,男子顿感天旋地转。他感觉自己横躺着,在柔软的牲畜身上微微摇晃,外界的声音闷闷的,有马匹于惊慌之中嘶吼的声音,也有乡野莽夫的喘息声,还有小乐童抽抽搭搭的啜泣声......
沿途的风光他望不到,只感受到空气越来越稀薄,周围并不清晰的窃窃私语使得焦躁感加剧。
“这人看上去可不怎么富贵...”
“这幅皮囊若是卖进小倌馆还能值几个钱!”
“小七才舍不得卖了他!我看咱七爷是想自行享受吧!嘻嘻...”
“......”
林籁泉韵自耳边响起,众人惊愕,面面相觑后俯首寻觅歌声的源头,发觉其竟源自那个腥臭的粗布麻袋。
“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戎博涯歌声不断,虽其将憋至闭气而亡矣。
“我看这家伙是疯了!”鱼小楼欲一刀斩断捆绑麻袋的绳结,却因菜刀着实锈钝而罢手。少年尽力揶揄起面上的尴尬,徒手解开了麻绳。眼前的男子满面通红,嘴唇却惨白得刺眼,双目微微上翻,嘴里呢喃不止...
这一幕当真吓坏了小楼,这男人不是被自己闷死了吧?
“七...七...七姐!汝速来瞧瞧,这男人怕是不行了!”
“什么?!”鱼子七听此,将缰绳大肆一勒,迅速调转了马头,马蹄疾驰停至男子身旁,女子翻身一跃而下,急附扑到他的跟前,两根玉指轻搭于那半死之人的人中:“没什么大不了的,还有气儿!”言毕便拍手站起,低头掸了掸衣襟,装作毫不在意。
“唱戏的,你刚唱的曲子啥意思?”鱼子七翻身上马,向旁人使了使眼色,众人领命后便再不敢将男子捆绑于袋中。
“汝...汝等鄙俚不文之人...永远不会懂。”男子气若游丝,负隅顽抗。
“什么鄙?什么俚?吾不懂又怎样?还不是照样可以将你五花大绑?”女子向马下的村民挥了挥手中的弯刀,得意洋洋,似是在炫耀自己的能耐,村民随之耀武扬威,各个高举手中的寸铁断刀,向白衣伶人挑衅欢笑。
第一次,女人不懂男子的歌声,男人的蹙眉摇头她看在眼里,却并不介怀,但此般视若无睹却是最后一次。
是良夜,白衣优伶的心境却比不上当空皓月那般美好。
男人望着伏在琴边鼾声四起的鱼子七,不由得心生厌恶。半月时矣,死不得死,逃不得逃,就连绝食也是想都别想...每每想到自己的口中被强行塞入那夺来的米,盗来的粮,他便捶胸顿足。
“起来。”男人一把扯开伏在琴弦上的女子,生怕她的每一寸肌肤侵染了他的爱琴。
“嗯...你...你何时弹完此曲的?怎...怎不告我一句?”鱼子七悬空的手臂猛然坠落,这一醒自是满面的尴尬与愧疚——听他抚琴是她自己要求的,他好不容易答应,她却因耳闻不解那其中的韵味而酣睡不起......
“你又何必勉强呢?”灯花地灼烧,光影摇动,男人剔了剔银灯,微倦地轻抚眉心。
是啊,她不该勉强自己欣赏根本听不懂的佳籁,她不该勉强厌恶自己的人守在身旁。
“你……”话语未落,楼阁外愈来愈明晃的火花打断了女子复杂的思绪。
“你且休息吧,今夜,你需将这团白棉塞入耳中。”
“为何?…”
“哪来的如此多的为什么,小爷我让你做便做!”鱼子七傲然屹立,不容丝毫违抗。
罢了,不欲使其复纠己,允她便是。戎博涯席地而坐,一团白棉入耳,便再也听不到任何响声。
“可是剿匪军又入寨了?”楼阁之外,女子蹙眉向鱼小楼询问,仓促之中还不忘将房门轻轻关上,又将藤绳大肆拽下,霎时,红帐漫天,赤色的薄纱将四面半透的门窗层层笼罩,女子回头,唯见那抹玉白消失于血色的海洋,她便放心了。
她知道,将至的纷扰与血腥,他望不见,也闻不到。
“是,其复来矣。这次,楚军带来的兵马又多了一倍...”少年手中不再是一双菜刀,而是换上了红毛长枪:“不过,咱鱼家村的人永远不会抱头缩项!”
生于晋国,纵使被天灾祸害,纵使被国都抛弃于这不毛之地,鱼家村世世代代的百姓亦断断没有想过离开此地,也万万不愿成为卖国贼。
“合谋便任凭咱烧杀抢掠,不合谋便挥刀相向欲剿了咱的老窝!此等小人吾怎会与之合作?”几年来,鱼子七对楚将恨之入骨:柴火旁的饮酒欢庆、祥和的男耕女织、湖面上的欢歌笑语....皆因楚将一次又一次的突袭变成了饿莩遍野、横尸满地。
“无妨,咱鱼寨的老少爷们各个骁勇善战!今日也照旧杀他个片甲不留!”瞧见弟弟的失神落魄,鱼子七揽了揽少年的肩膀,那股子泼辣又涌现在眉间。
苍茫楼亭连穷巷,寥落寒山对古琴,众兵奋迅如霹雳,虏骑崩腾畏蒺藜。
博涯被子七保护得像块美玉,静卧赤朱堡垒抚琴于心中闻,周围寂静如水,鲜艳如莲池。偶有疾风掠过,薄纱缓缓飞舞,刀剑寒光一闪即逝,斑驳的腥红喷溅其上。
“不可...”鱼子七气若游丝,扑到在地,翻过层层尸体,死死地抓住了楚将头目的脚踝。本已深觉命不久矣,可望见楚兵奔向那座阁楼,她始觉其亦能战...亦能战。
女子雪白的肩膀被头目一脚踢开,层层幔帐亦被乱箭穿破,楚将夺门而入,戎博涯始觉惊诧。
这场恶战已令楚人痴狂,逢人便杀,遇人便刺。眼下,楚将头目高举长剑劈向满目惊愕的男子,男人翻身躲避,利刃便将古琴一斩为二。
“不!!”这声呐喊是女人与男人唯一的默契。
鱼子七怒火中烧,她从未如此心痛过,那把琴她虽听不懂...但她着实爱听得很啊!她想听一辈子!
“汝母婢也!”伴着一声不堪入耳的谩骂,鱼子七似浑身打了鸡血一般自地上爬起,健步如飞,转瞬间立至头目的身边,翻手勒住他的脖颈,将那把寒光大刀逼近他的血肉,嗔目切齿欲将之生生嵌入。
“你...你这泼皮女子!闹够了没有?!还不快住手!”
众人因将军迫为人质而迟迟不敢上前,而女子却因不解而呆滞。什么?她闹?她如何胡闹了?难道不是她救了他吗?
“若不是你,我不会沦落至此。”男人收起方才的勃然大怒,复归至面无容,边淡漠开口,边怀抱起爱琴的残躯。
“罢了...那你可曾见到吾等村民被乱刀砍死的场景?”女子红着双目反问。
“汝等为盗为贼,作恶多端,就应当被斩。”男子抬眼,深眸里冷得可怕。
“哈哈...哈...”鱼子七癫狂大笑,在他的眼里她就如此不堪吗?女子一刀抹断了头目的脖子,鲜血喷溅至眉心、至皓齿。那一夜,在男人的怒目下,女人杀光了所有的楚将,那一夜,血流成河。
最后一闪刀光迎来了破晓,女人浑身血色,分不清那是衣袍的鲜艳还是血迹的腥红。
鱼子七拖着疲倦的身躯自暗格里取出一把古琴,便拽着男人走向了漫水桥。这一路,尸横遍野,她痛失亲人,心中悲痛,又因男子对己误会深重而心寒;这一路,满目疮痍,他亲眼目睹女人屠了城,失望透顶,麻木至极。
“呵,这琴是我偷偷找人为你订做的,没想到还有机会送给你。给...给爷弹一首...”她竟说不出任何一首曲子的名字,望尘莫及,这辈子,她怕是永远也做不了他的知音了。女子勾手抹了抹脸上的血污,红了双目。
“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博涯抬眼:“这次,你可是听懂了?”
“懂了…吾于汝眼中…素来皆是个不劳而获、杀人如麻的土匪罢了。”
只觉胸中翻滚着一股闷气,女子一席裘皮红袄,其手拄在漫水桥之栏上,气至浑身战栗,旋一口鲜血自唇间汹涌喷溅而出,斑驳的点点血红将衣袍染浸得更加刺眼,一双墨黑的眸子里坠着委屈与痛.......
这便是博涯经历的故事,眼下,男人徐徐上前,寻至栏杆处,方才女子坠湖溅起的水花久久泛着微小的波澜,不止。半晌后,湖面的鸭群被另一声巨响惊得四散而逃,待湛蓝的湖水复归至平静,一抹鲜红与一席玉白自湖底悠然升起,盘旋环绕。
高山流水公元前413年,楚国一寻常人家得一奇异男婴,精通音律,琴艺高超,父母取之名为俞伯牙。
多年以后,男子出使晋国偶遇一樵夫,身着龙色衣袍。伯牙鼓琴志在高山,樵夫曰:“善哉,峨眉兮若泰山。”伯牙志在流水,樵夫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 伯牙所念,樵夫必得之。
“今得遇此知音乃吾之荣幸!”伯牙大悦:“敢问兄台何名?”
樵夫回眸浅笑:“吾名钟子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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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友评论
纵使有高山流水的佳话,又怎样?多年后,钟子期因意外去世,伯牙断琴,永不再奏。
男人在帐内抚琴,女人在帐外厮杀,哈哈那里很打破我的传统束缚,写的很有画面感。
鱼说她爱听的很,想听一辈子那里,我真的要看哭了。她就是一俗人,真的跟博涯很不相配,但就是喜欢,没有办法。就像你说的望尘莫及,惭愧却也无奈。
还有好多地方打动我……我词汇有限。你的文越来越有感情了,真好
2.《高山流水》中国古琴曲,属于中国十大古曲之一。传说先秦的琴师伯牙一次在荒山野地弹琴,樵夫钟子期竟能领会这是 描绘“峨峨兮若泰山”和“洋洋兮若江河”。伯牙惊道:“善哉,子之心而与吾心同。”钟子期死后,伯牙痛失知音,摔琴绝弦,终身不弹,故有高山流水之曲。
3.“高山流水”比喻知己或知音,也比喻乐曲高妙。后世分为《高山》、《流水》二曲;另有同名筝曲《高山流水》,与古琴曲无传承关系。
4.文中博涯所长的歌谣取自诗经《伐檀》
原意为:“叮叮当当砍檀树, 把树堆在河岸上。 河水清清起波纹。 既不耕种不收割, 为何取稻三百束? 又不上山去打猎, 却见庭中挂貉肉? 那些贵族大老爷, 从来不会白吃饭。”是博涯讽刺鱼子七的一段。
5.苍茫楼亭连穷巷,寥落寒山对古琴,众兵奋迅如霹雳,虏骑崩腾畏蒺藜。这句诗乃是作者根据《老将行》自行改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