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为什么,最值得纪念的事总是发生在夏季。诸如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毕业,第一次和好兄弟挥手告别。
时间匆匆,心里还记得,永远不可能当做没什么事发生。尽管时间匆匆。
七月的炽热勾得人心浮气躁,南方的这个季节更令人难以忍受。
一
感觉自己今天在写季节。这个故事真是那个季节才会有的故事。
故事的主人公叫苏晨,山东菏泽人。
我一直对山东人和东北人很有好感,山东人仗义,东北人豪爽。
从我小时候就听过"山东出好汉,安徽出大官"的顺口溜,对,我老家就在河南。
苏晨是典型的山东人。虽然我遇见他那年他才刚刚十七岁,但他身上的山东好汉的气息很浓厚。浓眉大眼,性情豪放,为人爽朗。
17岁的他一副大男人的架子,从没出过远门的他给人的印象像是历经世事。
对,那是他第一次出远门。
2015年7月,一个人一张火车票,从菏泽到苏州八百公里一个人过来。没有告诉家里人,没有带够回去的路费。
他是不是真以为自己可以靠着满大街流浪就过得人模狗样。
事实证明,不行。我们后来的经历很惨。
一心一意想去流浪是不行的,所谓的远方,得能够先从脚下的路开始走起。
一步一个脚印才能够踏实,慢慢走下去,哪里都是前方,哪里都是远方。走得慢有什么关系,总之你还是一路向前啊。
二
七月的苏州湿热异常。
我从苏州站下车后,直接乘地铁2号线到达一座工业园区写字楼。
那是我见过的最大的写字楼,我觉得欣喜异常。
接着电话找到工作人员,他带领着我到22层,楼梯口赫然写着"培训中心"。我被带进一间不大的屋子,里面塞了二百多号人,大都是年轻人,来自全国各地的学生。
我被眼前的阵势吓到了。不是害怕,是震惊。
我从小就特别厌烦这种人员密集的场合,感觉丝毫没有落脚之地。
我硬着头皮挤进靠门的位置,没有凳子,就这么站着。旁边的人是苏晨。
嗨,哥们儿,这边坐下。
他招呼着我在他凳子上坐下。出于对陌生人的警惕,我礼貌拒绝。
坐吧坐吧,我挤累了,站起来歇会儿。
苏晨拉着我把我按到凳子上坐下。
你哪儿的人呀?
河南的。
噢,我山东,菏泽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我商丘,邻居。
我说呢,听着口音这么亲切。我高二,你高几?
高二?我大二。
真的假的?完全不像啊!
我还没来得及接着解释,招我们进来的负责人过来了。一改过去的谦卑,用一口不标准的普通话大喊:“有两份工作给大家,就在楼下,先到先得!”
我不是那种特别积极的人。要不是因为在门口被硬挤着下去,我根本不会争先恐后。
22楼,楼梯。你可以想象一下那种周围人给的压力。大家都像疯了一样拼命挤到一楼,为了两份工作。
我和苏晨是最早被挤下去的一批。
下面有两位负责人,一黑一白。
黑的是黑衬衫黑裤子黑墨镜,俨然一副社会哥的模样,他负责的是工作岗位是文员。白的是白衬衫白裤子运动鞋,年龄稍大略显和蔼,他负责的工作岗位是话务员。
两位负责人分别讲解了岗位的工作要求和薪资标准。
接下来就是一群男男女女抢着站在他们身后。
苏晨问我,选哪个。
我说都不想选。
他说,看现在这情况也不乐观,估计再不选没工作了,我得选一个。
最后,我妥协,和他一起选了文员。
黑负责人(以下简称黑哥)从一大堆选文员的人里挑出十个大老爷们儿,苏晨和我都被选中了。我们十个人被塞进一辆五菱宏光面包车。加上黑哥和司机,车上一共坐了12个人。
历经两个多小时的奔波,天黑时分我们到达目的地。不是公司,不是厂房,只有一家宾馆。
我告诉苏晨,我们是不是上当了?
他回,先看看再说。
不行,危险。你走不走?
不走,来都来了。
这个时候我已经察觉到不对劲儿,他那年轻的犟脾气非要一探究竟。刚到宾馆不到二十分钟,十个人里面已经有两个紧急撤离,我们无缘相识。还剩下八个,我们被分到两间房间。
房间不大,宾馆标准间,不过是把两张床拆了改成通铺,这样每个房间大概能睡十个人。我和苏晨不在一起。
放下包,八个人约着出来吃饭。简短地交流过后是一个决定,留下。
我本人是有极大的意见的,但看着天南海北的小伙子们聚到一起的豪情壮志,我被感染。
八个人来自八个省:山西四川山东河南安徽湖北贵州云南。年龄大小在17到22岁不等。
你听一听这些名字就容易知道,八个省份的难兄难弟,一起沦落到这样一个富贵乡。
三
很快,苏晨成了我们这群人里的核心人物。不是因为年龄经验,也不是能力,而是两个字:人缘。
换句话说,他和谁都谈得来。所有人他都认识,所有人他都有交心的办法。
可能是因为恐惧和压力,第一天的晚餐我们喝了很多酒。
多数人醉意微醺,来自山西的兵哥酒量惊人,不醉;来自山东的苏晨年龄最小,喝得少,稍微清醒。余下的时间基本上是他俩照顾我们回到宾馆。
后来苏晨说,那天我真应该多喝点儿,老子一晚上没睡着。
是啊,听着满屋子的呼声,天雷滚滚,不喝醉谁能睡得着?
第二天苏晨叫醒我。
我和兵哥去公司看看,去不去?
去啊!
八人相携着,根据苏晨手机上的地图导航一路步行。最终,没有找到地方。那是个地铁通不到的偏僻郊区。
我再次表达我的疑惑:我们一定是被骗了。走不走?
八个人面面相觑,来自安徽的唐燕润拿出手机百度搜索“公司名”,无果。走,说什么也要走。八个人里有六个想走。
走什么走?你们走吧,我不能走。我来的时候就买了张车票,连回家的钱都没带,还想着能挣到钱风光回家……
苏晨的硬气慢慢变成了哭诉。兵哥在一旁安慰他,不走,我陪你。
燕润也随声附和,我也再看看。
来自湖北的肖遥拆了包烟分给大家,再等等吧,离家这么远,都不容易。
苏晨开始和大家推心置腹起来:你们不知道,我是和老爸打过赌了。
刚开始在网上看到这条消息的时候,老爸说什么都不信,不让我来。我不信,偏要来。我们打了个赌,挣到钱算我赢,落魄狗回去算我输。
肖遥打断,你老爸也真放心。
苏晨继续,你别打断我,你不知道我在家是个大人了现在,不能一点儿地位都没有。
到现在我只往家打过一个电话,是报平安的。其余的问题我全都没讲,要让我妈知道这情况,我妈估计得让我爸开车来接我,那就真丢死人了。
我心里想,还是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哥,你说说你,到我们这群贫下中农里来凑什么热闹。
我不是一个不能吃苦的人,不能让家里人怀疑我的能力。
苏晨说到这里突然不说了。可能是他觉得表达已经到位了,大家也都听得很专注,很认真,都被感染了。
他说话很讲究艺术,言语里似乎把我们的心情全表达了。
接下来的漫漫长路就是大家挨个儿讲自己的故事,这样度过回宾馆的漫长道路。
除了来自四川的小张外,每个人都讲述了自己世界里的故事和自己生活过的那个世界。
因此那个时候我这里的素材是积累得很多的,看似很短的一段经历,却似乎有写不完的故事。
可偏偏,我最想听小张讲讲四川,他却什么都没说,在人群里也一直扮演着沉默寡言的角色。
回到宾馆,又是深深的迷茫。
黑哥带我们来到这里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任由我们自生自灭。第二天的晚上,我们身上的钱所剩不多。
四
终于,在晾了我们一天两夜之后,黑哥出现了。还是那副标准的黑色装扮。
还是那辆面包车,不过这次宽松些。黑哥亲自开车,我们十个人里面又少了两个。很快,到达了黑哥口中的大公司。
上当了,这回真的上当了。
公司只有两间屋子。像是破旧的旧厂房改造的,屋子不大,但纵深很长。
齐整整的四排电脑摆着,两边只留过道。屋子里灯光昏暗,男男女女趴在电脑前忙忙碌碌。
不等我们反应过来,黑哥开始讲话了。
我告诉你们,来到我们公司,没有什么底薪这一说,你的工资完全是靠拿提成!完全是看你个人的业绩!个人业绩好的,你拿高薪,个人业绩不好的,你走人。
黑哥的声音近乎声嘶力竭。
接下来是熟悉账号,介绍工作。
具体工作是这样的,我给大家说明一下。黑哥发给我们每人一个国内两家大型招聘网站的会员账号,每人一部手机,然后教我们发布信息。
什么信息?当然是招工信息。如:招文员,包食宿。底薪3500+提成。底部留下公司地址和你手里的电话号码。
只发出去是没有提成的,必须有人找到你,进了22楼招聘大厅,交了体检费。这个时候你才能拿到提成,对,就是体检费的百分之多少。
前面没说,我当时体检费交了200,还以为没什么。直到后来,听说我们这群人里有交1200的,我才认识到问题的严重远不止想象到的。
不要猜了,不是苏晨。他就交了100,因为是真的没钱。
熟悉工作后,我想借口去厕所拉苏晨和兵哥出去。黑哥发现后狠狠瞪了我一眼,你,明天不用来了。
我怀着内心的不安与恐惧,听到这句话如释重负。
我担心的是人身安全问题,听到可以安全撤离我就放心了。
苏晨他们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反抗,乖乖地坐在电脑前熟悉业务。
我以为他们都不聪明,后来明白其实是我最不能忍。
他们都是沉得住气的,尤其是年纪轻轻的苏晨。下班的时候苏晨上身湿透,出的全是汗,却也是在屋里一句话没说。
这次没轮到我说话,苏晨先开口,走不走?这事儿违法。
唐燕润拿出手机,违法吗?又百度一下这所“公司”,依旧无果。
“走,必须得走了。”
“走了我们去哪儿了?”
“各回各家呗。”
苏晨说,“唉,大不了认个怂,第一次出远门就遭这么大一坑,真是醉了。”
“别想了,人没被扣就是万福。”肖遥在一旁抽着烟大口大口吐着烟圈。
商量好第二天一早回去,依旧回到宾馆。
五
苏晨感伤离别,“怎么着也是共患难的兄弟,哥几个来个离别晚餐?”
“谁还有钱?”肖遥一语道破天机。
我以为就这样,大家敷衍般过去了。谁知道,神人般的唐燕润从手机壳后扣出两百大钞,“我有”。
那一刻觉得简直神了,从那以后我也有在手机壳后放钱的习惯。这个习惯大概保持了一个假期,后来发现还是支付宝微信安全。
看到燕润二百大钞,苏晨搂着他的脖子哈哈大笑,“哥哥你也太厉害了”。
燕润微微一笑,“应急,应急”。
我们用燕润仅有的二百元现钱吃了饭,说实话钱不够买酒的,因此没怎么喝酒。
我们八个人就在那家小店一直说着话,直到深夜小店关门。
苏晨问我,哥哥你还有没有钱了?
我说我要有早拿出来了。
路费呢?
路费当然有。要不然这样,你和我一起回菏泽,你给我买张火车票,之后到我家再给你。
可以,但是我真的没钱了。你还没和你老爸打电话?
没有,太丢人了。
这可怎么办?老哥我真没办法。
没事,我再问问兵哥。
万幸,兵哥手里正好够两个人去山东的路费。两个人约着一起回了山东。其余的人,各自回去。
六
兵哥之所以叫兵哥是因为他是退伍的军人,我们谁也没记住他的名字,只记得他叫兵哥。
按后来苏晨的说法是,他动用了老爸的关系在菏泽给兵哥找了一个小区保安的工作,还不错。
燕润回了安徽老家也找到了工作,我们还联系着。
那个假期我没有找到工作,在家哄孩子玩。
临走的时候还是苏晨,“建个群吧,以后常联系着。天南海北走在一起,共患难的兄弟,以后山东湖北哪个省都可以去,去了总能找到人。”
没办法拒绝,他用他的豪情给我们勾画了一个理想的世界。
我们那个群现在还有,只是从来没说过话。彼此也能在网上看到发布的动态,但也仅止于点赞之交。
微信上估计都能收到燕润准时的节日祝福,他就这么个人。其他的,真没什么交集了。
无所谓的,谁和谁遇见都是一场久别重逢。我们的相遇也许就像前世积淀的缘分兑换来的,三五天,异地,有时候怀念。
我和苏晨也没怎么聊过。只知道后来他去读了海军学院,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兵哥的影响。
他现在的样子在朋友圈里偶尔能看到,典型的山东大汉的形象。身着军装,一身正气。再也不是那个小孩子了。
其他人,名字和样子我都忘得差不多了。天南海北,想起你们,偌大个江湖,保重。
不知道为什么,最值得纪念的事总是发生在夏季。
诸如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毕业,第一次和好兄弟挥手告别。
江湖路远,时光匆匆。那些人生路上偶遇的人们,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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