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可以和前作《唐朝公主和亲的政治性考量》放在一起看,唐朝公主和亲一篇,讲述唐朝在和周边异族通婚中的政治性选择,而本文将分析,吐蕃王朝是如何使用这种政治工具的。
很多人说起和亲,都破口大骂朝廷暗弱兵势不兴,以至于让一弱女子背井离乡担负国之重任。
但如果告诉他们,周边少数民族政权和亲的频次远高于汉族政权,估计这些人又会颇不屑的说,“披发左衽无论立纲常,不足为奇。”
所以,厚此薄彼不过是所谓“华夷”思想在作祟,即便有些人坚决不承认自己有此思想,但我可以很客观的说,绝大多数汉族人心里都有大民族的倾向,只是多寡之别,这其中也包括我在内。
不过,多看些史料,可以让人看待事物更客观、更公允,虽然谈及公主和亲时,我自己心里也会有点抵触,但至少我也清楚,政治工具就是政治工具,不以所有人的意志为转移,即便是个君王也不列外。因为,人类政治游戏的规则,亘古至今从未改变,谁都不能超脱于规矩之外。
另外,所谓和亲是因为力不能抗,完全是无稽之谈,历史上著名的和亲案例前,几乎都有胜仗作为铺垫。
换言之,如果一方有充分的把握灭其国,还用得着和亲么?直接冲进对方国都明抢,岂不是更简单,也更喜闻乐见?!
和亲根本不是证明国力强弱的充分必要条件,我们就用吐蕃做例子来看看。
吐蕃王朝曾和吐谷浑、象雄和亲,均灭其国;曾和党项和亲,役其族;曾和泥婆罗(尼泊尔)和亲,王其国(吐蕃王室成员为王);曾和小勃律、南诏和亲,臣其国。
吐蕃王朝对外和亲指向图强弱立判无需多言,那如何到了李唐,便成打不过吐蕃的证据了呢?
任何一个人,对自己本民族有自豪感本无大错,但看问题要客观,不能偏激,这点对汉、藏两族皆是如此。
和亲是一种政权为达到特定目的,采用的低成本解决方案。
作为一种政治工具,姻亲关系不但在国与国之间长期使用,在君与臣间、臣与臣间、家族与家族间也广泛使用,可以这么说,只要人的家族属性不消失,姻亲的政治属性,就永远不会消失。
好了,这篇文章的前述有点长,我们下面来仔细说说,吐蕃王朝的对外和亲案例。
一、吐蕃与象雄的和亲
很多人都知道,松赞干布娶了文成公主和赤尊公主。但其实,除了这两位王妃外,他还另有三位王妃,分别是象雄公主李娣缅、蒙妃尺江、党项公主卢庸妃洁莫尊。
也就是说,松赞干布一朝就与象雄、泥婆罗、党项和李唐有联姻关系。在此四个外邦姻亲中,象雄是最早和吐蕃进行联姻的。
这也难怪,当吐蕃从山南一隅崛起时,首先要拉拢的肯定不是李唐,因为中间还隔着雅鲁藏布江北岸的苏毗(孙波)。
而史称“东西千里,胜兵八九万,辫发毡裘,畜牧为业”的象雄,显然是有必要拉拢盟友。
因此,松赞干布四世祖赤聂松赞(《新唐书》作“揭利失若”)便娶了象雄大豪门没卢氏的女儿——没卢妃东江热。
到了,松赞干布父亲囊日论赞时,又把女儿夏玛噶嫁给可象雄王李迷夏。而松赞干布娶象雄公主李娣缅后,两国形成了双方王室互婚的姻亲关系。正式凭借这种关系,吐蕃第一次征伐吐谷浑时,象雄出兵相助。
而后,随着吐蕃的实力愈来愈强,两国最终翻脸,吐蕃以公主夏玛噶为卧底,灭亡了象雄。
吐谷浑壁画二、吐蕃与吐谷浑的和亲
当吐蕃相继灭了苏毗和象雄后,走下高原向外扩展是必由之路。
很多人都想不通,为何吐蕃王朝能够发展成东亚一霸,而之后的藏族政权各个呆若草鸡。
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大多数的解释都归咎于宗教、气候等因素,但大家有没有想过,地缘上的影响?
从某种程度上说,成就了吐蕃王朝的并不是雪域高原,而是包括青海、甘南、川西北、新疆在内的占领区以及占领区上的各族民众。
或者换句话说,当帝国有了第一块扩张拼版后,就有可能有第二块、第三块、更多块,而一旦失去了最初的一块,就可能面临的是不断的被征服,就像之后藏族建立的地方政权,帕木竹巴、藏巴汗、噶丹颇章,不过几千蒙古人,就能让上百万藏族瑟瑟发抖。
有时候,帝国之间的较量,除了政治军事软硬实力之外,还有一种叫“国运”的东西存在。
而吐蕃王朝的“国运”,便是它的第一块拼版——吐谷浑。
从雪域高原向外扩展,能够选择的路线不外三条:
西路取阿里,经勃律,越葱岭,染指西域;
东路跨横断山脉,出剑南,杀奔四川;
北路翻巴颜喀拉山,攻吐谷浑,进袭河陇。
在这三个战略方向上,东西两路都是高山阻隔,只有草原连绵的北路,对吐蕃战争后勤的压力最小。
因此,吐谷浑必然是帝国进取路上的,第一块踏脚石。
青藏高原周边山系图唐贞观十二年(638年),吐蕃第一次走下高原,便挥兵北上攻击吐谷浑,迫使吐谷浑王室退至青海湖之北,顺势收服了周边的党项和白兰羌。
虽然之后,唐蕃两国在松州打成平手,在唐朝的要求下,蕃军退出了青海高原,但其影响力却留在了吐谷浑地区。
松赞干布娶党项公主洁莫尊,而其子贡松贡赞则娶吐谷浑公主芒洁墀嘎为妻,与吐谷浑结为“舅甥之国”。
与此同时,吐蕃也在悉心经营吐谷浑国内的反唐势力。
松赞干布去世后,吐蕃王朝第二次走下高原,刀锋所向依旧是吐谷浑。高宗显庆五年(660年),禄东赞再次挥师北上攻伐吐谷浑,战争持续了三年之久,最终便是在吐谷浑大臣素和贵的帮助下,才赶走了诺易钵可汗。
为确保吐谷浑的稳定,吐蕃保留了吐谷浑王室,并于公元689年,将墀邦公主下嫁吐谷浑新可汗。
由此,在蕃浑之间更形成累世互婚的关系。墀邦公主所生之子,吐蕃赋予“外甥吐谷浑王”的头衔,为吐蕃王朝辖下的藩国国王,在吐蕃地位居于王室与群臣之间,地位崇高。
另外,敦煌藏文文献中,多次记载三位分别叫达延莽布杰、坌达延墀松、坌达延赞松的大臣。此三人出自一个家族,且地位崇高,排序均在大相之前,应具有“小王”的资格。
而此时,吐谷浑故地尚有一位莫贺可汗(又称“阿豺王”)存在,估计上述三位大臣,极有可能是娶了吐蕃公主的吐谷浑大家族。
因此,吐蕃对吐谷浑的和亲拉拢,应不仅限于王室,还包括了其他大族。
正是凭借政治、军事、和亲多种手段的共同作用,吐蕃才能成功拼合吐谷浑这块拼版,并从此获得了东进河陇,西进西域的十字路口。
三、吐蕃与西域诸邦国,西突厥、突骑施、小勃律的和亲
高宗龙朔三年(663年),禄东赞灭吐谷浑,掌控青海高原以后。吐蕃首先采取了东进,向唐朝控制的河湟地区拓展的方略。
但这种努力并未很快收到成效,吐蕃在河湟地区受阻后,转头向西,在唐朝控制能力更弱的西域开始经营,这便与西域部落邦国间发生了政治联系。
这种联系首先表现在,政治、军事联盟以共同对付唐朝,但内里却是以联姻为手段,配合武力,积极进取。
唐玄宗开元二年(714年),吐蕃在武街驿惨败后,转而全力以赴经营西域。试图打通由帕米尔高原通往新疆南疆的通道,而小勃律恰在此路的咽喉之处,号称“唐之西门”。
随后,两国在小勃律展开了反复争夺。
公元714年(开元二年),吐蕃进攻小勃律,《新唐书》载:“开元初,(小勃律)国迫吐蕃,数为所困。吐蕃曰:我非谋尔国,假道攻四镇尔,久之,吐蕃夺其九城。”
722年(开元十年)8月,蕃军复来,遭唐、小勃律联军痛击。但吐蕃并未放弃,于737年(开元二十五年)攻破小勃律王都。
为牢固控制小勃律,吐蕃于740年将赞普姐墀玛絡下嫁小勃律王。凭此姻亲关系,周边诸国皆臣服于吐蕃。
《资治通鉴》载:“吐蕃以女妻小勃律王,及其旁二十余国,皆附吐蕃,贡献不入。前后节度使讨之,皆不能克。”
为扭转这种被动的局面,747年(天宝六载)高仙芝率军千里奔袭,飞夺连云堡,生擒小勃律王及吐蕃公主。
吐蕃试图取道帕米尔高原,打开进入南疆的通道,还有两个重要的势力需要顾及,这便是生活在帕米尔高原以西的西突厥和突骑施。
唐史所载,吐蕃与突骑施的联盟始于717年(开元五年),双方联军“谋取四镇,围钵换及大石城”。727年九月,吐蕃赞普与突骑施苏禄可汗兵围安西城。
很多人都把突骑施认为是唐朝的盟友,但其实国与国之间根本不存在铁打的盟友,降而复叛,叛而复降的例子屡见不鲜,西域的突骑施便是个典型的例子。
唐曾册封阿史那怀道之女为金河公主,嫁给苏禄可汗为妻,并册封其为忠顺可汗,但其同样娶了突厥公主和吐蕃赞普的姐姐卓玛蕾为妻,三位公主并为“可敦”。
对此,《资治通鉴》里有详细的记载:“突骑施可汗苏禄……既尚唐公主,又潜通突厥及吐蕃,突厥、吐蕃各以女妻之。苏禄以三国女为可敦。”
同样的例子也发生在西突厥身上,敦煌藏文文献中记载,公元708年(唐中宗景龙二年)吐蕃为“赞蒙可敦”举行了葬礼。
需要注意的是,“可敦”的称号专指北方游牧民族可汗之妻,吐蕃赞普之妻则称为“赞蒙”。这两个称谓间有明确的界定,在历史文书中绝对不会混用。
我们可以来看一个旁证,《册府元龟》记载,719年(开元十七年),唐玄宗赐杂彩等物于吐蕃,其中提及以二百缎“赐可敦”。
因此,敦煌文献中在708年提及的赞普之妻“可敦”,很可能是西突厥嫁给吐蕃赞普赤都松赞的西突厥公主。
随后,唐史中又于710年及719年两次提及“可敦”,则应该是赤德祖赞的西突厥妻子。
可惜的是,吐蕃与西突厥间联姻内容,汉藏史料均再无其他记载,但两国间存在和亲关系是毋庸置疑的。
四、吐蕃与南诏的联姻
南诏国在唐蕃两国间的地位非常重要,这个砝码倒向谁,谁便能在西洱地区占据主动。因此,唐蕃两国对其的拉拢从未停止,这也导致南诏国的态度反复游移。
隋末唐初,洱海地区小国林立,六个实力较强的小国,称为“六诏”,南诏国因在诸诏之南,故称“南诏”。
其后,南诏借唐朝之助力,连续吞并其他五诏,成了西洱地区的强国。
738年(开元二十六年),南诏王皮逻阁入朝,受封“云南王”,成了唐朝在西南地区最重要的盟友。
但随着天宝年间,杨国忠、章仇兼琼、鲜于仲通、李睿等人举措失当,唐和南诏间爆发著名的“天宝战争”,导致吐蕃势力趁虚而入,于次年(天宝十年,751年)转投吐蕃。
但必须要承认,吐蕃对西洱地区的经营由来已久,远不是天宝年间才发其端。
《资治通鉴》记载,680年(唐高宗永隆元年),吐蕃攻陷安戎城(今四川茂县西番界),西洱地区诸蛮皆降于吐蕃。而后,704年(武周,长安四年),赤都松赞征南诏死于军中。
733年(开元二十一年),南诏王皮逻阁亲赴拉萨拜见吐蕃赞普。换句话说,南诏在入长安朝觐之前,以先入拉萨致敬。可见双方的关系,绝非一朝一夕之功。
另外,在藏文史料《西藏王统记》中记载,赤德祖赞娶南诏公主尺尊为妃,并生有一子名为“蒋诧拉本”。
虽然此条记载并无其他旁证,敦煌文献只记载“745年,为尺尊王妃举行葬礼”,并未言及来自南诏国。
但从南诏脱离唐朝藩属后,迅速便和吐蕃形成紧密联盟,受封吐蕃“赞普锺”(赞普之弟),号“东帝”分析,两国间应早有良好的关系。
《南诏德化碑》:“属赞普仁明,重酬我勋效。遂命宰相倚祥叶乐持金冠、饰袍、金宝带、金帐、状安扛伞鞍银兽及器皿坷具珠毯衣服驿马牛鞍等,赐为‘兄弟之国’。天宝十一年(752)正月一日,于邓川册诏为赞普锺南国大诏。”
吐蕃另一个和亲大国便是唐朝,文成、金城两位公主入藏和亲,大家都很熟悉了。其缘由和意义,我在《帝国嗜血——充满“面子”意味的松州之战》和《《汉藏史料里的金城公主》——汉史篇》两篇里,有详细的分析,不再赘述。
五、唐蕃两国和亲问题上的惊人巧合
上面两张是唐、吐蕃和亲一览表,我们注意一下和亲最频繁的时间周期。
唐朝的表格中共有19位公主成功和亲,如果以时间划分,李世民时期6位公主出嫁,占比31.6%;中宗李显时期1位,就是金城公主;玄宗李隆基时期有8位参与和亲,占比42.1%;肃宗、代宗、德宗、穆宗时期则各有1位。
换言之,初唐、盛唐和亲公主15位,占比高达79%,而到了内忧外患的中唐、晚唐,只有4位公主和亲,占比只有21%。(详细内容见拙作《唐朝公主和亲的政治性考量》)
而吐蕃的表格中,出现了极其类似的情况。
吐蕃王朝的早期(松赞干布、贡松贡赞、芒松芒赞、赤都松赞、赤德祖赞)和亲频率远高于晚期,出现大量嫁娶外族公主的案例。
两国不谋而合的根本原因在于,和亲作为一种政治工具,在帝国扩张和拓展过程中意义重大,而当版图基本恒定后,其工具价值便不再特别明显。
另外,终唐一世始终都是出嫁公主从不外娶,而吐蕃王朝在达到巅峰后,也开始不再外娶异族公主。
从赤松德赞开始,吐蕃后五位赞普所娶王妃全部来自内部大氏族,这说明,此时吐蕃疆域已相对固定,政治矛盾的主轴已转向内部,吐蕃王室无须再对藩属国和占领区出嫁公主。
同时,姻亲关系这一工具,主要被用来平衡国内地方势力,形成稳固的执政基础。
综上所述,和亲是一种指向性、功能性,都非常鲜明的政治工具。
既然作为一种工具存在,其存在的价值在于,帝国可以用一种相对低成本的方式来施加影响,因此“和亲是双方能够达成妥协的产物”。
当然,汉藏两族国家结构、政治体制、文化基础迥异,在和亲政策上有无数差异之处,但这些都不是本文要讨论的内容。
我只想告诉大家,和亲是一种政治手段,并被各族政权广泛使用,其发端来源于政治需要,结果也以政治方式进行考量。
在看待公主和亲的问题上,无需掺杂太多的个人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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