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丹心入画图》
第九章 玉骨冰心5
崔素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跟着张晋在草原上拼命奔逃的。
从醒来身在瓦剌，到着了蒙古袍的张晋站在她面前，她觉得一切都如梦幻，奇诡迷离。
“君吴，真的是你？”她使劲揉了双眼，问站在面前的人。
张晋泪流满脸，一把拥住她道：“是我，素莹。”
她木然抬手，狠狠咬了自己一口，疼痛鲜明清晰。眼泪流进嘴里，滋味咸苦，她终于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她问张晋如何会到这里，张晋道说来话长，趁众人都去祭山，正好赶快逃离。然后，她便随着他一路狂奔。
只是茫茫草原，不知奔向何处。张晋说蒙古在北，天朝在南，往南跑总是不错。
两人都不会骑马，只得徒步而行。烈日炎炎，照得人头晕目眩。她实在跑不动的时候，张晋就来背她。
张晋背着她往前走，脚下发软，却不敢停步。他知道多跑一点，就离危险远一点。只是太阳还未完全沉入天际的时候，马哈木欢亲自率领的铁骑已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马哈木欢盛怒之下二话不说，抓起崔素莹按在马背上疾驰而去。张晋则被一干侍卫拳脚相加，绳捆索绑押了回去扔在马厩里。他们不给他吃食，也不给他松绑，却时不时用马鞭狠狠招呼着他。
张晋觉得自己的每一寸肌肤都撕裂般地疼痛。他气息奄奄之际，心生恐惧。他想起马哈木欢那因愤怒烧灼而布满红丝的眼睛，他不知道他会怎样对待他的素莹。
马哈木欢抱着崔素莹大步进帐，一把将她扔在床上，脸色铁青。
他想不到自己以诚相待，不舍得难为她半分，她却胆大妄为，跟着别的男人私逃，偏还挑在这祭山的庄严日子里。
他在山顶得到禀报的时候，既羞且怒，进退维谷。他强压火气，匆匆完成祭礼，便亲自带了人去追。当他追上他们，看见他们相依相偎、情深意浓的样子，他心头的怒火简直要冲窍而出。
“你是不想活了吗？”他冲着床上瑟瑟发抖的崔素莹咆哮，“把本汗的脸面搁在脚下踩，信不信我现在就让马群把那小子踩成肉泥！”
“不要，不要大汗，要踩就踩我，求你放了君吴，放了他！”崔素莹从床上连滚带爬地下来，跪伏在马哈木欢脚边。
“君吴是谁，叫得这般亲热？”马哈木欢的声音似从齿缝迸出。
“夫婿张晋，字君吴。”崔素莹颤声说。
马哈木欢一把扬起她的脸，怒视道：“你好好看看，如今站在你面前的才是你的夫婿。除了本汗，谁还敢做你的夫婿！”
崔素莹挣脱了他的手，重重地叩下头去，“请大汗垂怜，放了张晋。不然，就请大汗将我一起杀了吧。我们早结誓言，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不离不弃，生死相依？”马哈木欢怒火中烧冷哼一声，“本汗宰了他，偏不让你死！”
“大汗若杀了张晋，我决不独活。”崔素莹决绝道。
马哈木欢怒极反笑，“你的生死本汗说了算，我不叫你死，你便休想死。我会让你亲眼看着那小子怎么被折磨得生不如死，然后挫骨扬灰不得好死！”
“不，大汗……”崔素莹惊恐地望着马哈木欢，伸出手去抱住了他的腿，哀泣道：“大汗，我求求你了。你放了张晋，千错万错，都是我一人之错。”
马哈木欢见她哭得梨花带雨，不免心生怜惜，却止不住心中怒意，道：“难道本汗竟比不上他一个酸腐书生？那手无缚鸡之力的男人你要他做甚？你能爱他就不能爱我？”
崔素莹低泣：“缘分使然，无从可比。我已爱张晋，不能再爱大汗。”
马哈木欢闻言怔愣，随即恨恨道：“张晋必死，本汗决不饶他。”
崔素莹会过意来，伏地痛哭，“不，大汗，素莹知错了，知错了，万事皆由我而起，求大汗放了他，放了他……我，我什么都听大汗的……”
“什么都听我的？”马哈木欢挑眉，“那你留在这里，心甘情愿做本汗的女人。”
崔素莹停了哭泣，跪坐在地呆了半晌，终于凄然一笑，道：“只要大汗能放了张晋。”
“真的？”马哈木欢骤然欢喜，细思又不是滋味，俯下身去望着崔素莹，叹道：“你这样待他，他却未必会如此待你。”
崔素莹摇头，“他待我有过之而无不及。”
马哈木欢一脸不屑，“这迂腐酸生，此刻怕是已吓破了胆，本汗不信他为了个女人不要自己的命。”
“君吴虽是文弱书生，却是男儿丈夫。我信他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崔素莹低声道。
“那是你把他想得太好了。”马哈木欢嗤笑，“便如你们汉人所说，事到眼前未必不叶公好龙，大难临头终究是各自奔逃。只要是人，都有弱点，本汗不信他无懈可击。”
崔素莹抬起头，望着马哈木欢的眸子里透出坚毅，“那大汗可敢与我打个赌？”
“有什么是本汗不敢的？”马哈木欢冷冷一笑，“你想赌什么，又拿什么和我赌？”
“我赌张晋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绝不会辜负于我。若我输了，一切心甘情愿悉听大汗。”
“哦？”马哈木欢看着她，一字一句问：“你会留在这里一心一意做本汗的女人？”
“是。”崔素莹点头。
“你能忘了张晋？”
“能。”崔素莹迎上马哈木欢绽放微芒的眼眸，“但……若大汗输了呢？”
“那就……”马哈木欢想了想，“成全你们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张晋苏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右手剧痛，彻骨透心。
脸上热乎乎一片水泽，耳边似有人哭泣的声音。他努力睁了睁眼，眼前容颜模糊。但那一缕细香却是他熟悉的味道，他张了张印着血渍干裂的双唇，“素莹，是你吗？”
“是我，君吴，是我。”崔素莹紧抱着他，泪水四溢。
那一个赌约，虽是绝境之中的一丝希冀，却终究又成灭顶之灾。她想不到马哈木欢会要张晋的作画之手，而张晋为了自己欣然答应。对一个天赋异禀的画师而言，还有什么是比失去用来作画的手更致命的打击？这等于是要了他的命，不，也要了她的命。她怎么能承受张晋为了她而没有了作画的手？
她被禁锢在那一重珠帘之后，马哈木欢与张晋的对话她听得字字分明。她想冲出帘去阻止，却连声音都不能发出。直待马哈木欢拂袖而去，她才得除了束缚踉跄而出。
“素莹，真的是你吗？”张晋努力睁大了眼睛，泪水止不住汹涌而出。
“是我，是我……”崔素莹哭着去抹张晋脸上的泪。
“你……你让我看看你的脸。”张晋忽然想到了什么，强撑起身子要去看崔素莹一侧的脸颊。
“没有，君吴，我脸上什么都没有……”崔素莹嘤嘤哭泣。
“没有就好。”张晋长抒了一口气，软倒下身子，“其实我不在意你变得怎样，我只是，只是不想他伤害你。”
“我一切都好。”崔素莹拼命摇头，“没有刀疤，没有。也没有……和他，和他……”
“素莹……”张晋亦是摇头，“即便有什么，我也不在意。身不由己，但此心昭然，不是吗？”
“君吴……”崔素莹大哭，“可是，可是他要了你一只手，一只作画的手啊！”
张晋嘴角微扬，“可他终究给了我们自由，我……由衷感激。”
“张晋，你个笨蛋，你怎么可以答应，那是你作画的手呀！”云宜在一旁也止不住哭。
“素莹、世妹，你们都莫要哭啊！” 张晋努力挤出一个灿烂笑容，喘了口气，断续道：“我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其实我幼时作画，惯用……左手……先父不许……才，才改了右手……真的，不骗你们……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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