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中国式看病第七篇）

人，究竟要失去多少，要尝过多少泪，才能明白自己究竟需要什么。

一个中年男子在几个人簇拥下走进诊室。一个老太太扶着杵着拐杖的老头子，和一个中年妇女抱着个估计不到两岁的孩子在后面跟着。男子个子不高，胃镜报告上写着38岁，头发依稀秃到了头顶。男子坐下来，可能是做胃镜打了麻药还有些困，把报告递给我后一言不发。我望了他一眼，没有眼镜遮挡黑黑的眼袋一览无余，脸上泛着薄薄的一层油光。两位老人和抱小孩的女人在男人身后围了半圈，眼光在男人和我之间不安地游离不定，一会儿是关切，一会儿是询问。

“你这个没什么太大问题……”，我看报告上结果栏写着复合溃疡，HP阳性，胃镜图片也应该是良性的。我这样开始给病人解释病情。

两位老人对望了一眼，嘴角露出了笑容，拧在一起的皱纹舒展了些许。那女人再次关切地看了一眼男人，又看了一眼怀里的小孩。

“没问题？那不需要吃药吧？”男人似乎突然醒过来，问了一句。

“不吃药怎么行呢？”两位老人急了，往前探了探身子，抢着说。

男子扭头看了他们一眼，两位老人赶紧往后缩。

“你这个是胃溃疡，还有十二指肠溃疡，胃里还有细菌感染，需要吃至少一个月半的药。”我肯定地跟男人讲。

“那你开吧。”男人毫不犹豫地说，有一种当机立断的魄力。

我抬起手准备打字。

“医生，那个阳性没事吧？”女人突然很急切地问道，看来她已经仔细看过这个报告了。

“没事没事，阳性的意思是说胃里有细菌，叫幽门螺杆菌。”我解释道，简单明了。

“真是细菌啊？那还取了活检，不是其他……”女人怕我当着病人的面隐瞒病情，有些不放心，但又不想说出那个敏感的字眼。

“不像癌症。取活检就是想确认他不是癌症。”我扭过头看着她勇敢的挑明了她逃避的情况。医生有时候的确需要给病人和家属明确无误的表达没有癌症，免得他们疑神疑鬼的。

“那就好那就好。他胃痛了几个月了，可不能生什么怪病啊。”女人笑着说。两位老人也站直了身子。

我开好处方递给男人。

“吃药期间不能喝酒，要忌烟，忌辛辣饮食。”我叮嘱道。

“不喝酒……今晚谢总还约了客户一起谈合同呢。”男人觉得我的建议影响了他晚上的工作。

“能少喝点吧？要不明天开始吃药？还要不抽烟啊？张经理不怎么喝酒就是喜欢抽烟……”男人还在考虑晚上的应酬。

“儿啊，你就不要喝酒抽烟了，你看你都是病人了，要听医生的。”老太太俯身对男子说。

“身体要紧啊。你听妈的话，不要喝了。”她又补充道。

“今晚这个单子对公司很重要，是个大单子。”男人还在想着公司，或许是他对公司有深厚的感情，或许是希望公司能拿下这笔单子以后发展得更好。

“你不要喝了，你看你喝成啥样子了。你要是倒下了，我们这一大家子咋办啊？”老太太一着急，眼泪开始在眼眶里转。

男子伸手捋着不多的头发。

“你爸中风，她妈又肺癌，她爸又高血压糖尿病，妞妞又这么小……”老太太滴着泪继续数落。我觉得有些坐不住，好像是我不好，把她惹哭了似的。

“你再喝，我就带妞妞回我妈那边。”女人也趁机威胁。

“你自己走，把妞妞留下。”男人有些心烦，对女人有点不客气。

“哎呀，不要吵不要吵。”我看出这男人的难处，赶快打断了他们的争执。女人停下了作势要走的步子。

“你今天先把这个药吃一次，晚上少喝点，我在病历上给你写上不能喝酒。但是明天开始，服药期间都不能喝酒，能做到吧。”我解了男人的难题，他满口答应。我知道我没有原则，也许我心里很同情他的难处，我希望今晚真的能少喝点，少抽点，明天吃上要能尽快好起来。

两位老人和女人都不太好意思抱怨我。男人接过处方带着家人出去了。我隐隐约约地听到走廊上那位老妈妈还在苦口婆心地劝儿子注意身体。

突然，在心里，我恶狠狠地骂了一句，这狗日的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