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个午后,与往常一般,我坐在窗前看书,乍抬头一看,天空灰蒙蒙,可阳光铺散在身,分明温暖舒服,不像是阴天。我仔细看,是薄薄的白云均匀地铺展来,掩映着天空深邃的蓝,呈现出灰调,透过浅蓝的玻璃窗,铺散在记忆画面:散散悠悠,虚虚实实,牵连形态的肆意幻变。我不清楚色彩的真实用意,不懂记忆忽明忽暗的示意和提醒。我骑在思绪的马背,来到一个不辨方向的路口,勒不住缰绳,只能驰骋或跌落。
我拿着一本鲁迅先生的《朝花夕拾》,翻看着,如风的字字句句,从被记忆搁置的云层深处,牵扯出儿时画面,在眼前飘忽跳跃,陌生又熟悉。
先生书中很少提及母亲,更多文字是关于长妈妈的。我臆想,也许他也有着与我一般动辄便“疾言厉色”的母亲。会思念,会依赖,却太不敢亲近。害怕责之切,于是她被放在一个能不轻易触碰的位置。
而长妈妈是个每个孩子童年都无可或缺,用慈爱抚慰陪伴着走过一段孤独脆弱时光的人。这样,我想到姑母。
映象中,姑母永远慈爱。我做错事被家长轮番痛批的时候,如她在场,总是维护,不问缘由。这不是一味溺爱,在她心中,总不能让孩子失掉温暖与安慰,在任何时候。
我不会吃肥肉,一丁点都不行,现在也是。如果不是尽瘦,我就会把它们统统剩在碗底。父母总说这样不礼貌,但无数次教育未果。后来,除了鱼,我索性就不吃肉了。可如若姑妈看到这情景,只会笑着说,“她不爱吃肉,依然长得白白胖胖,随她”,示意父母不要担心和勉强。然后,又试探着把瘦的夹给我。
母亲没有办法,很多时候,也只能照姑妈那样做。我不是故意的,但也真的改不了。后来,我的朋友,也是如此,这边说着“吃肉对皮肤好”,“全瘦的肉其实不好吃”,那边又把她们确信我不会拒绝的部分,夹到我的餐盘里。在这期间,我知道了梅菜扣肉的味道,自以为一生都不会尝的菜肴,竟带着一种微妙的安妥和熟悉感,随着味觉,化入心间。一道菜也有着打开人心的力量。这因姑妈而得宠溺,一直以某一种形式存在着,如一碗余味无尽的热汤。后世,类似之举总会让我彻底沦陷,没有太勉强,也没有太纵容,一切刚刚好。
一个人的时候,我会想念。然后,自己剔掉不要的肥腻,不强迫接纳心底无从解读的抗拒,无论是好是坏。
而那个完全敞开肆无忌惮的自己,似乎只在童年。表姐们会带我四处疯玩,点点滴滴闪着光,我不知悲伤为何物。因表姐都比我年长,我是小妹妹,可以贪婪地拥揽喜欢的玩具。我们之间从不发生冲突。
她们将我带到了童年之外的世界,我原本只可仰望的新奇。小表姐总是给我看她的课本,然后,她学着老师的样子,乐此不疲给我讲了起来。我不理解,却甜滋滋。后来,我知道表姐不是有意如此,就像我仰望她一样,她也在仰望着她的老师。那时,阳光渗进每一寸时光,我眯起眼睛,接过布满的星河灿烂,全部的所在。这是童年的样子,望不到而今初梦少年时的盈盈泪滴。
我们最爱的事情就是满世界疯玩,看鸭子划水,摘草莓,摘蒲公英,把绿蚕豆穿上竹签烤... ...我忘不掉那种对惊喜一直会排列在下一秒,下一个时空的期待与深信。
等到我上小学,寒暑假也尤其惦记那一座一直为我敞开着的明丽小院,种着花草,有蝴蝶,有鸟鸣,有不会被嬉闹声打搅的老人,她闭着眼坐在摇椅,静驻于此在安定的归栖,流光缓缓过。我是那个好奇着“长大模样”,一直期待成为表姐却一直追不上的女孩。
直到时光真的把我变成了“表姐”。而表姐们已走入真正喧嚣的社会,鲜闻莺啼虫鸣,在各自的生活里跋涉挣脱。我的世界也几乎被被压过来的学业占满。
2
难耐长大的世界拥堵不堪,容置不了童年的无间亲密。言笑晏晏的时光不返。执意挽留的强烈,在彼此因略微刻意而显尴尬的寒暄中冷却了。
曾经星辉斑斓的记忆,也被搁置在鲜有问津角落,渐渐褪去鲜艳明丽,再提及,已是一幅做旧的装帧,色调变凉。很多时候我不想再追赶。我立于此,寻找着,那无数当时等不及却终于飞驰而过的昨日。
而唯可清晰的是,姑妈的爱,是春日午后可以全然交付的阳光,它流淌进来,我把依恋刻在记忆,而后它走,带着时光无法触及的温度。晓寒时分,我越想念,越想找回,便越听见风雨潇潇。岁月的难题无解,我贪恋着的所有,只可回溯,却不可以奔向。
后来,终因各种无常,我们至今未见。她把孩子抚养成人后,便离了婚,独自一人生活。其中的曲折,我不得而知。我想,她怕别人询问,也不想解释什么,只想要置身事外的安静吧。她做了关于妻子,母亲,女儿... ...几乎一切世界要她做的事情。
于是,我们我们尊重她的缄默,也不再追问细节,故事由此戛然而止。一切只定格在童年不知别离的回忆中。
小时候,别人说我眉眼像父亲的时候,我总会回一句“像姑妈”。奶奶随时挂嘴边的“阿珍”,父亲心心念念的姐姐,是怎样长大又老去呢。
我对着镜子细细看:这是姑妈年轻时候的眼,圆转如蓇葖,弯如叶芽,试探和略微羞涩的神情流转在轻柔如绡纱的波光,它落入花田便会开放,路过绿林便爱上阳光。这是我的想象?是她?是我?还是年轻本该的样子?我又刻意挤出笑容,故作甜美... ...同样是无可分辨,同样地一阵欢喜过后心便空荡荡了。
我可随时在记忆揖一缕光慰藉,却想象不出她后来的样子,想象不出她的白发与皱纹;无从清晰,此时此刻她的笑容与哀愁;描写不出一院清风蝉鸣与尽情嬉戏的午后;杜撰不出以后的故事,夜凉独自一人,她会怎样。
有些时光插在不知不觉中的结束,不见仓促痕迹,未等转头,句点已落。想到博尔赫斯的诗《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写:
我给你瘦落的街道
绝望的落日
荒郊的月亮
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 ...
我给你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的忠诚
我给你我设法保全的我自己的核心
不营字造句,不和梦交易
不被时间、欢乐和逆境触动的核心。
我给你 早在你出生前多年的一个傍晚看到的一朵黄玫瑰的记忆
我给你 关于你生命的诠释
关于你自己的理论
你的真实而惊人的存在
... ...
我给出一切,却倒不回过,亦无法把曾经的鲜活带到现在与将来,无法全然拥有此刻,而不受记忆攻占。鲁迅先生的文章里,阿长后来的故事在寥寥数笔的收尾中隐去。这就是下文。“长妈妈”像童年不会失约的信使,像《苏菲的世界》中的那位神奇的哲学家,给童年带来了“山海经”,寄来一封封信件,将美好的送达,用必然去演绎一种偶然。我的姑母亦如此。然后,我们在不知其然中,失散了。
我没再继续找寻,她要离开人群的原因。很多人告诉,每个人都只能陪你走一程,离别是一生的课题。不然,遇见越多,你负重越多。可我拿起来真的就放不下去。那轻松我不要,可以吗。
人于时光如何不一败涂地?!如果回忆是一种执妄,那么空落漠寂,为何又惹愁绪!“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卷不去的的月光,被需要又被遗落的缺失。人类的多少情愫,此消彼长,拂去又来,却无法痛快一饮而尽。要不时教人隐隐作疼,却只可接受,那不埋伏笔而略去无数个“然后”的缺失的结尾,结尾的缺失。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一种不消失?“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人的悲哀 ”?倒空盛入生命的全部琼浆玉液或者诱人的毒酒,我的梦,我的存在,可以吗?
触不动远去的背影,逆转不了的发生,那么,不小心深入和迷恋的全部美好,和美好的残忍。我一并带去,下一秒的未知,明后烟罗。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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